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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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的看法还是你爸给你说的?”少平又问她。“我爸也常发牢骚哩!不过,咱们自己又不是不长脑子?你常不想这些事?”
“我……想得不多。”少平如实地说。
“我发现你这个人气质不错!农村来的许多学生气质太差劲,比如那个比我大三天的润生哥,一点头脑都没有!”
气质?什么是气质?少平第一次听见有这么个词。他问她:“什么叫气质?”
“气质嘛……”晓霞脸红了,显然她也说不清楚,就说:“反正我也不会确切解释,但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你的气质就是不错!”她又强调说。
孙少平虽然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反正知道这是个好词。大概就是说性格或者个性比较好——当然不是老好人的好——可能恰恰和老好人相反的一种好?
“你还应该看《参考消息》!”晓霞又对他说。
“我听说有这种报纸,但又听说是内部的,看不上。”“我爸订一份,罢了我一星期给你拿一次。另外,我看你爱读书,但不要光看小说,还要看一点其它书,比如政治经济学和哲学。这些书咱们可能一时看不懂,但现在接触一下有好处。我爸常让我看这些书,给我推荐了一本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说这本书通俗。我已经看完了,罢了我借给你看……”
就这样,孙少平被田晓霞引到了另外一个天地。他贪婪地读她带来的一切读物。尤其是《参考消息》,每张他几乎都舍不得看完。他的灵魂开始在一个大世界中游荡——尽管带有很大的盲目性。这期间,他还读了晓霞带来的《各国概况》和杰克·伦敦的一个短篇集子以及长篇《马丁·伊登》。据晓霞说,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热爱生命》列宁很喜欢,伟大导师在临终的前几天,还让他的夫人克鲁普斯卡娅给他朗读这篇小说。少平把这篇小说看了好几遍,晚上做梦都梦见他和一只想吃他的老狼抱在一块厮打……所有这些都给孙少平精神上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满足。他现在可以用比较广阔一些的目光来看待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因而对生活增加了一些自信和审视的能力,并且开始用各种角度从不同的侧面来观察某种情况和某种现象了。当然,从表面上看,他目前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实际在很大程度上已不再是原来的他了。他本质上仍然是农民的儿子,但他竭力想挣脱和超越他出身的阶层。
但是,现实生活依然是那么具体,所有这些并不能改变他眼前的一切状况……这天上午,全校师生在中学的大操场上听忆苦思甜报告。为了加强这个忆苦会的效果,这天早晨全校师生都吃“忆苦饭”,大家都是一人两个搀和了糠的黑面馍和一碗白开水。这顿饭消灭了学生之间的贫富差别,大家都成了孙少平和郝红梅。
忆苦的正是郝红梅村里的一位老贫农,他穿一身破旧衣服,但头上却拢一条雪白的新毛巾。这老汉显然已经做过许多这样的报告,熟练得象放录音似的往下说。说到该下泪的时候,就掩面痛哭,场上也有人随之抽泣起来。在这个没有台词的静场中,就见主席台左侧一位专门选拔来呼口号的大嗓门同学,看着手中的纸单子,带领大家振臂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同学们都跟着他高呼口号,声音震得崖洼洼响。口号呼毕之后,接着那位老汉又忆起苦来,并且还几次提起一个姓郝的地主如何压迫他。少平看见郝红梅的头一直低着——这老汉大概说的是她爷。
孙少平正和大家坐在一起听这老汉声泪俱下地忆苦、他旁边的金波用胳膊肘戳了一下他,低声说:“你爸来了!在会场后面……”
孙少平头“轰”地响了一声,慌得站起来就往后走。走了几步他才想起要给老师请个假,又折转身走到班主任那里。
少平给班主任老师打了招呼后,就一个人猫着腰从这个严肃的场所中走出来。他已经看见父亲的头拐来拐去在人群后面向前边张望,显然是在寻找他。他心怦怦地跳着,不知家里又发生了什么灾祸。父亲没什么大事,从不到县城来,现在他竟然跑到学校来找他,肯定家里又发生什么事了。是的,他看见他。一脸的愁相,手里拿着个烟锅,也不吸,只是焦急地望着前面。
直等少平走到父亲面前时,老人才看见他。
他先紧张地开口问父亲:“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来寻你商量个事。少安出门去了,我想叫你请假回去帮助我劳动一段时间。”
少平这才松了口气。因为是集体场所,他也没再问什么,先把老人引回了他的宿舍。
到宿舍以后,少平给父亲倒了一杯开水,才又问:“我哥到哪儿去了?”
他父亲一边喝水,一边絮絮叨叨给他说了少安到山西看媳妇的事。
“你哥一走,门里门外就我一个人,应付不来。再说,少安在门外一天,就少一天的工分,你回去顶他出山劳动,就把这空子补起来了。爸爸本来不想耽误你的学习,但盘算来盘算去,你哥要是娶媳妇,咱们少不了要借帐债,因此,多一个工分是一个工分……”
少平立刻对父亲说:“我明天就和你一块回。这学校也是天天劳动,又不好好上课,在这里白受苦,还不如回去拿两个工分。只要请假不超过半年,将来毕业证还是可以混一张的。”
“你哥一回家,你就马上再回学校来念书!”他父亲对他说。
过了一会,少平突然又问:“我哥怎跑到山西去看媳妇哩?”
玉厚老汉接着又对儿子说了贺凤英提亲的前前后后。
少平听完后,半天没有言传。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润叶姐。凭他的敏感和润叶姐几次通过他捎话让他哥来城里,而她又不对他说让他哥来做什么,他就隐约地意识到润叶姐和少安哥之间有了“那种瓜葛”。他已经多少体验了一点男女之间的事情,因此在这方面已经有了一些敏感。从内心上说,他多么希望哥哥能娶润叶姐这样的媳妇。如果润叶姐成了他的嫂嫂,那不仅是少安哥的幸福和骄傲,也是他的幸福和骄傲。但他也很快想到,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哥是农民,而润叶姐是公派教师。至于两家的家庭条件,那更是连比都不能比了。他当然知道,润叶姐和少安哥小时候一块长大,两个人十分相好——可相好归相好,结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他又感到,润叶姐对少安哥感情很深,而且看来最近很痛苦。她知道不知道少安哥已到山西去相亲?假如她真的爱少安哥,而少安哥也没给她说就去找另外的女人,那她会多痛苦啊!他要不要去给润叶姐说说这事呢?不是专门去说,而是找个借口去她那里,先说别的,然后无意中再带起这事……
他很快又想:不能!他对润叶姐和少安哥的事一点也不知情,怎么能冒冒失失去给她说这些事呢!
过了不多一会,忆苦思甜报告会结束了,操场上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
快吃饭时,少平正要拿以前润叶姐给他的粮票换成的几张白面票,去给父亲买饭,金波却从街上买回来一堆烧饼和二斤切碎的猪头肉。再没有比金波更可爱的人了!他会忠诚而精明地为朋友着想,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你最周到的帮助。当金波听说他要请一段假回村子的时候,立刻把家里他住的窑洞门上的钥匙交给他,同时指着吊在那把大钥匙上的小钥匙说:“这是我窑里箱子上的钥匙,箱子里有纸烟,熬了的话,拿出来抽去,烟能解乏!”
少平笑了笑说:“你先不敢给我惯那毛病!”
孙玉厚老汉也笑了,说:“你们还小,先不敢学这。烟这东西一沾上就撂不下了!”
第二天早晨,金波去县贸易经理部找了他父亲认识的一个司机,少平就和父亲坐顺车回了双水村……孙少平回到村子的第二天,就跟一队的人上山锄地去了。尽管他生长在农村,也常劳动,但这大伏天在山里苦熬一天,骨头都快散架了。晚上他累得只喝两碗稀饭,就去金家圪崂那边睡觉去了。当然,在去金波家之前,他都要顺路去学校一趟,在本村教师金成的办公室里把当天的报纸一张不剩地看完。看完报纸后,他就得赶紧去睡觉,因为第二天天不明就要出山。在睡觉之前,金波他妈通常都给他枕头边放一点烙饼或者白馍。金秀也象对她哥金波一样,见他来时,还给他打一盆热水,让他泡一下脚再上床,说这样解乏……在这段日子里,严重的干旱已经把庄稼人的心都烤焦了。太阳象火盆一样高悬在空中,山上的庄稼叶子都快晒干了,所有的绿颜色都开始变灰,阳坡上有的庄稼甚至已经枯黄了。庄稼人出于习惯和本能,依然在这些毫无收获指望的土地上辛勤地劳作着,抚哺这些快要死亡的、用他们的血汗浇灌起来的生命。整个村子已经失去了生气,任何人的脸上都再也看不出一丝的笑容来了。到处都能听到庄稼人的叹息,听见他们忧愁地谈论今冬和明年的生计……现在,只有川道里那点有限的水浇地,庄稼还保持着一些鲜活。这是因为入伏后曾用抽水机浇灌了一次的缘故。但是,这点全村人的命根子也已经危在旦夕。因为东拉河里再也坝不住多少水了——这条本来就不大的河,现在从下山村发源地开始,就被沿途各村庄分别拦截了。至于哭咽河的水,早已经涓滴不剩——那位神话中失恋男人的眼泪也被这火辣辣的太阳烤干了。据村里老庄稼人推断,川道的这点庄稼如果再不浇水,恐怕不出一个星期,就和山上的庄稼差不多一样要完蛋了!
少平一回村就处在这样的气氛中,心情感到无比的压抑。他的熬煎和庄稼人的熬煎一样多——他的命运和这些人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一起啊!
中午的时候,他在家里也呆不住,就常常一个人走到没有什么水的东拉河边,坐在河边的柳树下看一会书;口渴了,就趴在柳树旁边的水井上喝几口凉水。
这天中午,当他又赤着脚走到河边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头上戴顶柳条编织的帽圈,跪在那口水井前面,嘴里似乎喃喃地说着什么。少平从背后认出这是田万有大叔,便忍不住一个人偷偷笑了。
田万有比少平他爸还大一岁,但这人比年轻人都调皮。他是村里头一个乐天派:爱闹红火,爱出洋相,而且最爱唱信天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会多少信天游,反正唱一两天不会重复。而且这人还有一样怪本事:能编“链子嘴”——一种本地的即兴快板。他见什么能编什么,往往出口成章。少平记得他小时候,村里年年都要闹秧歌,田万有大叔常常是当然的伞头。他唱秧歌不仅在石圪节,就是在外公社都有名气。日常在山里劳动,大家也都愿意和田万有在一块,听他唱几声,说几句逗人笑的话,就少了许多的熬累。万有大叔在姓田的他那一门辈中排行第五,因此村里和他同辈的人都叫他田五,晚辈称呼他五大叔。他哥田万江排行第四,是一队的老饲养员。
少平一直很喜欢这个农村的土艺术家,小时候常缠着让他唱信天游。五大叔没架子,三岁娃娃让他唱,他也会挤眉弄眼给唱几句的。
现在,少平看见万有大叔跪在井子边,头戴柳圈帽,嘴里念念有词,不知他做什么——反正他这样子本身就能把人逗笑。
少平踮着赤脚片,悄悄走到五大叔背后,想听他嘴里念叨什么。
当他敛声屏气站在他背后的时候,才听出五大叔正一个人在祈雨哩!文化革命前,天一旱,农民就成群结队求神祈雨。现在这类迷信活动已被禁止。可田万有置禁令于不顾,现在一个人偷偷到这里来向诸神祈告。少平听见五大叔嘴里虔诚地,似乎用一种呜咽的声调正唱道——晒坏的了呀晒坏的了,五谷田苗子晒干了,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
柳树梢呀水上飘,清风细雨洒青苗,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
水神娘娘呀水门开,求我神灵放水来,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
佛的玉簿玉皇的令,观音老母的盛水瓶,玉皇佬价哟,救万民!
少平原来想猛地“呔!”一声,和田五大叔开个玩笑,但听见那哭一般的祈告声,心便猛地一沉——这悲戚的音调实际上是所有庄稼人绝望的呼喊声呀!
他又踮着脚尖,悄然地离开了水井边。少平现在连看书的心思也没有了,便一个人上了公路,赤着脚片漫无目的地向村子前面走去……
第二十六章
严重的旱情使双水村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山上的庄稼眼看没什么指靠了。全村人现在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川道的那一点水浇地上。
从省上到地区,从地区到县上,从县上到公社,有关抗旱的文件一个接一个地往下发,号召各级领导和广大贫下中农,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看来旱灾已经成为全省性的现象了。
双水村人眼下能做到的,就是在通往米家镇方向的村前东拉河上坝住一点河水,用桶担着往川道的庄稼地里浇。地畔上的两台抽水机早已经闲躺在一边派不上用场了——这点可怜的河水怎么可能再用抽水机抽呢?
全村所有能出动的人,现在都纷纷涌到了这个小水坝前。在这样的时候,人们劳动的自觉性是空前的,就连一些常不出山的老婆老汉也都来了;他们担不动桶,就用脸盆端,用饭罐提。村里的学校也停了课,娃娃们拿着一切可以盛水的家具,参加到抗旱行列中来——有些碎脑娃娃甚至捧着家里的吃饭碗往地里端水,这已经不是在劳动,而是在抢救生命。水啊,现在比什头都要贵重!这就是粮食,是饭,是命……可是,东拉河坝里的这点水,全村人没用一天的时间就舀干了。除过村中的几口井子,双水村再也没一滴水了。东拉河和哭咽河象两条死蛇一般躺在沟道里,河床结满了龟裂的泥痂。
全村人在绝望之后,突然愤懑地骚动起来。所有的人现在都把仇恨集中在上游几个村庄——这些村子依仗地理优势,把东拉河里的水分别拦截了。据去原西县城办事回来的人说,下山村、石圪节村和罐子村的河坝里,现在都盛满了水,他们一直用抽水机抽水浇地哩。尤其是公社所在地石圪节村坝的水最多,他们不光拦截了东拉河的水,还把东拉河的支流杏树河也拦截了——石圪节现在倒成了“双水村”!双水村的人愤怒地咒骂着这些“水霸”——亲爱的东拉河是大家的东拉河,不是这几个村的东拉河,怎么能让他们独霸呢!
人们由于对这几个村霸水的愤怒,立刻又转向了对本村领导人的愤怒:双水村的领导人太无能了!他们现在难道都死了吗?这群常指教人的小子在本村耍好汉,现在却一个个藏到老鼠洞里了!书记田福堂干啥去了?这个强人怎么现在成了个窝囊蛋……
田福堂此刻正在自家窑里的脚地上烦乱地来回走着,手里拿一根纸烟,象通常那样,不点着抽,只是不时地低头闻一闻。他现在和全村人一样焦急。他知道,今年如果连川道里的这点庄稼也保不住,别说明年春天,恐怕今年冬天村里就有断炊的家户。到时候人们吃不上,嚎哇哭叫,甚至到外村去讨吃要饭,他作为村里的领导人,脸往哪里搁?再说,双水村还是全公社的农业学大寨先进队哩!那时候,别村的支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