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52-鲁迅散文全编-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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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饿,肚子痛。我们今天能有什么吃的?”
“我们今天有吃的了。等一会有卖烧饼的来,妈就买给你。”她欣慰地更加紧捏着掌中的小银片,低微的声音悲凉地发抖,走近屋角去一看她的女儿,移开草席,抱起来放在破榻上。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说着,同时抬起眼睛,无可告诉地一看破旧的屋顶以上的天空。
空中突然另起了一个很大的波涛,和先前的相撞击,回旋而成旋涡,将一切并我尽行淹没,口鼻都不能呼吸。
我呻吟着醒来,窗外满是如银的月色,离天明还很辽远似的。
我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我自己知道是在续着残梦。可是梦的年代隔了许多年了。屋的内外已经这样整齐;里面是青年的夫妻,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对着一个垂老的女人。
“我们没有脸见人,就只因为你,”男人气忿地说。“你还以为养大了她,其实正是害苦了她,倒不如小时候饿死的好!”
“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的说。
“还要带累了我!”男的说。
“还要带累他们哩!”女的说,指着孩子们。
最小的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
“杀!”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痉挛,登时一怔,接着便都平静,不多时候,她冷静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我梦魇了,自己却知道是因为将手搁在胸脯上了的缘故;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九日。
解读
《颓败线的颤动》也许是《野草》中最震撼人心的篇章。这位老女人的遭遇所象征、展示的是精神界战士与他所生活的世界——现实人间的真实关系:带着极大的屈辱,竭诚奉献了一切,却被为之牺牲的年轻一代(甚至是天真的孩子),以至整个社会无情地抛弃和放逐。这样的命运对于鲁迅是具有格外严重的意义的,本身即构成了对他“肩住黑暗的闸门”,放年轻人“到光明地方去”的历史选择的质疑。
这里所反映的“战士”与现实世界的感情关系是极其复杂的:作为被遗弃的异端,当然要和这个社会“决绝”,并充满“复仇”、“歼除”与“咒诅”的欲念;但他又不能割断一切情感联系,仍然摆脱不了“眷念”、“爱抚”、“养育”、“祝福”之情。在这矛盾的纠缠的情感的背后,是他更为矛盾、尴尬的处境:不仅社会遗弃了他,他自己也拒绝了社会,在这个意义上,他已经“不在”这个社会体系之中,他不能、也不愿用这套体系中的任何语言来表达自己;但事实上他又生活“在”这社会之中,无论在社会关系上,还是在情感关系上都与这个社会纠缠在一起,如果他一开口,就有可能仍然落入社会既有的经验、逻辑与言语中,这样就无法摆脱无以言说的困惑,从而陷入了“失语”状态。“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这又是一个非常深刻的也是很带悲剧性的“无”的选择:不能(也拒绝)用现实人间社会的言语表达自己,而只能用“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一个真正独立的批判的知识分子,他的真正的声音是在沉默无言中呈现的。所谓“非人间的,所以无词的言语”,指的是尚未受到人间经验、逻辑所侵蚀过的言语,只能在没有被异化的“非人间”找到它的存在。
文章的最后几段是极其精彩的段落,它提供了一个非常的境界:拒绝了“人间”的一切,回到了“非人间”,这“沉默尽绝”的“无边的荒野”,其实是一个更真实的世界。在某种程度上,这正是鲁迅的内心世界,这个世界更具真实,就像《影的告别》中的“影”在无边的黑暗中,拥有了无限的丰富,无限的阔大,无限的自由。这一段文字,在我个人看来,是最具有鲁迅特色的文字;而且坦白地说,在鲁迅所有的文字中,这是最让我动心动容的。
——钱理群《反抗绝望:鲁迅的哲学》
第二部分立论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说谎,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那么……。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一九二五年七月八日。
解读
在《立论》中,作者所讽刺和抨击的这种“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的情况,是旧中国时常可以遇到的一种社会现象。鲁迅曾这样说过:“我的坏处,是在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伪自由书•;前记》)在这篇作品里,作者同样是以“取类型”的技法,来针砭当时社会的锢弊。作者对那种以发财升官之类的谎言来奉承别人的市侩,表示了强烈的憎恶。作者用犀利的笔,予以辛辣的嘲讽,从而告诉人们对这样的人必须保持警惕,以防上当受骗。
然而,对说真话却遭打的老实人,作者表示了同情和赞赏的态度。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敢于面对现实,说出生活的真理,这是一个战斗者不可缺少的品质,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毁坏那个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的黑暗的世界。
当然,这首讽刺性散文诗的主要锋芒所向,还是指向那对师生。在他们生活的那个是非颠倒的社会里,“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说真话确实是“难”。但是面对这种现实,他们采取的是逃避的态度,也就是“既不谎人,也不遭打”的“哈哈主义”,这恰如鲁迅先生多次讽刺的那样:“我们中国人是聪明的,有些人早已发明了一种万应灵药,就是‘今天天气……哈哈哈’”。(《花边文学•;看书琐记(二)》)这种“正视而不敢”的怯懦的处世哲学,是几千年的封建黑暗统治留下的“劣根性”的一种表现,是旧社会的一个锢弊。对这种既保护了自己,又不得罪别人的市侩作风,鲁迅是很不满的,他曾多次加以批判。他说:“人世上并没有这样一道矮墙,骑着而又两脚踏地,左右稳妥,所以即使吞吞吐吐,也还是将自己的魂灵枭首通衢,挂出了原想竭力隐瞒的丑态。”(《华盖集•;答KS君》)后来,鲁迅还认为,随着社会的发展,对立的营垒日益分明,这种“哈哈主义”也必将越来越站不住脚。他预言:“‘今天天气,……哈哈哈,虽然有些普遍,但能否永久,却很可怀疑。”(《花边文学•;看书琐记(二)》)这种对“哈哈主义”的揭露和批判,是十分有力的。
——蒋明玳《读〈立论〉》
第二部分死后
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
这是那里,我怎么到这里来,怎么死的,这些事我全不明白。总之,待到我自己知道已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在那里了。
听到几声喜鹊叫,接着是一阵乌老鸦。空气很清爽,——虽然也带些土气息,——大约正当黎明时候罢。我想睁开眼睛来,他却丝毫也不动,简直不像是我的眼睛;于是想抬手,也一样。
恐怖的利镞忽然穿透我的心了。在我生存时,曾经玩笑地设想: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谁知道我的预想竟的中了,我自己就在证实这预想。
听到脚步声,走路的罢。一辆独轮车从我的头边推过,大约是重载的,轧轧地叫得人心烦,还有些牙齿。很觉得满眼绯红,一定是太阳上来了。那么,我的脸是朝东的。但那都没有什么关系。切切嚓嚓的人声,看热闹的。他们踹起黄土来,飞进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喷嚏了,但终于没有打,仅有想打的心。
陆陆续续地又是脚步声,都到近旁就停下,还有更多的低语声:看的人多起来了。我忽然很想听听他们的议论。但同时想,我生存时说的什么批评不值一笑的话,大概是违心之论罢:才死,就露了破绽了。然而还是听;然而毕竟得不到结论,归纳起来不过是这样——
“死了?……”
“嗡。——这……”
“哼!……”
“啧。……唉!……”
我十分高兴,因为始终没有听到一个熟识的声音。否则,或者害得他们伤心;或则要使他们快意;或则要使他们加添些饭后闲谈的材料,多破费宝贵的工夫;这都会使我很抱歉。现在谁也看不见,就是谁也不受影响。好了,总算对得起人了!
但是,大约是一个马蚁,在我的脊梁上爬着,痒痒的。我一点也不能动,已经没有除去他的能力了;倘在平时,只将身子一扭,就能使他退避。而且,大腿上又爬着一个哩!你们是做什么的?虫豸!?
事情可更坏了:嗡的一声,就有一个青蝇停在我的颧骨上,走了几步,又一飞,开口便舐我的鼻尖。我懊恼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论的材料……。但是不能说出来。他却从鼻尖跑下,又用冷舌头来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亲爱。还有几个则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摇。实在使我烦厌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阵风,一片东西从上面盖下来,他们就一同飞开了,临走时还说——
“惜哉!……”
我愤怒得几乎昏厥过去。
木材摔在地上的钝重的声音同着地面的震动,使我忽然清醒,前额上感着芦席的条纹。但那芦席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热。还听得有人说——
“怎么要死在这里?……”
这声音离我很近,他正弯着腰罢。但人应该死在那里呢?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的。现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难适合人们的公意。可惜我久没了纸笔;即有也不能写,而且即使写了也没有地方发表了。只好就这样地抛开。
有人来抬我,也不知道是谁。听到刀鞘声,还有巡警在这里罢,在我所不应该“死在这里”的这里。我被翻了几个转身,便觉得向上一举,又往下一沉;又听得盖了盖,钉着钉。但是,奇怪,只钉了两个。难道这里的棺材钉,是只钉两个的么?
我想: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钉子。真是完全失败,呜呼哀哉了!……
“气闷!……”我又想。
然而我其实却比先前已经宁静得多,虽然知不清埋了没有。在手背上触到草席的条纹,觉得这尸衾倒也不恶。只不知道是谁给我化钱的,可惜!但是,可恶,收敛的小子们!我背后的小衫的一角皱起来了,他们并不给我拉平,现在抵得我很难受。你们以为死人无知,做事就这样地草率么?哈哈!
我的身体似乎比活的时候要重得多,所以压着衣皱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不久就可以习惯的;或者就要腐烂,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烦。此刻还不如静静地静着想。
“您好?您死了么?”
是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睁眼看时,却是勃古斋旧书铺的跑外的小伙计。不见约有二十多年了,倒还是那一副老样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实太毛糙,简直毫没有加过一点修刮,锯绒还是毛毵毵的。
“那不碍事,那不要紧。”他说,一面打开暗蓝色布的包裹来。“这是明板《公羊传》,嘉靖黑口本,给您送来了。您留下他罢。这是……。”
“你!”我诧异地看定他的眼睛,说,“你莫非真正胡涂了?你看我这模样,还要看什么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碍事。”
我即刻闭上眼睛,因为对他很烦厌。停了一会,没有声息,他大约走了。但是似乎一个马蚁又在脖子上爬起来,终于爬到脸上,只绕着眼眶转圈子。
万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还会变化的。忽而,有一种力将我的心的平安冲破;同时,许多梦也都做在眼前了。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我却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现在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
我觉得在快意中要哭出来。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然而终于也没有眼泪流下;只看见眼前仿佛有火花一闪,我于是坐了起来。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
解读
时危人贱,在那灾难深重的旧社会,惨死于路的平民百姓并不少见。这些,常常是作者用来控诉那个社会的有力罪证。然而本文的作者,却另辟蹊径,把他那支幽默、泼辣的笔,指向:围观死者的冷漠看客;侵扰死者的贪婪青蝇;无理责骂死者的粗暴巡警;要钱如命的书铺商人……从不同角度揭示了那个冷酷无情的旧社会,表达了作者对敌人的深刻憎恶和不妥协的斗争精神。
本文由若干“片断”组成。这些“片断”似乎各不相关,但文章的结构并不松散、破碎。这是因为作品有一条以“我”死在路上到被收殓入棺的全过程为贯串首尾的中心线索。由这条中心线索,串联起几个富有艺术光彩的“片断”,从而组成了一个严密的艺术整体,使作品结构显得凝练、集中,以至无懈可击。
多种艺术手法的灵活运用,这是本文的另一个显著特色。例如,批判市侩主义,是通过一幅具体、可感的生活图画来体现。揭露反动文人的丑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