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歌三百首-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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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永明,1955…,祖籍河南,生于四川成都。1980年毕业于成都电子科技大学。作品曾被翻译成为英,德,日,荷兰等国文字。出版的诗集有《女人》(1987),《在一切玫瑰之上》(1992),《翟永明诗集》(1994),《黑夜里的素歌》(1997),《称之为一切》(1997)。现居成都写作兼经营“白夜”酒吧。
【女人(组诗选四)】
渴望
今晚所有的光只为你照亮
今晚你是一小块殖民地
久久停留,忧郁从你身体内
渗出,带着细腻的水滴
月亮象一团光洁芬芳的肉体
酣睡,发出诱人的气息
两个白昼夹着一个夜晚
在它们之间,你黑色眼圈
保持着欣喜
怎样的喧嚣堆积成我的身体
无法安慰,感到有某种物体将形成
梦中的墙壁发黑
使你看见三角形泛滥的影子
全身每个毛孔都张开
不可捉摸的意义
星星在夜空毫无人性地闪耀
而你的眼睛装满
来自远古的悲哀和快意
带着心满意足的创痛
你优美的注视中,有着恶魔的力量
使这一刻,成为无法抹掉的记忆
母亲
无力到达的地方太多了,脚在疼痛,母亲,你没有
教会我在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我的心只像你
你是我的母亲,我甚至是你的血液在黎明流出的
血泊中使你惊讶地看到你自己,你使我醒来
听到这世界的声音,你让我生下来,你让我与不幸构成
这世界的可怕的双胞胎。多年来,我已记不得今夜的哭声
那使你受孕的光芒,来得多么遥远,多么可疑,站在生与死
之间,你的眼睛拥有黑暗而进入脚底的阴影何等沉重
在你怀抱之中,我曾露出谜底似的笑容,有谁知道
你让我以童贞方式领悟一切,但我却无动于衷
我把这世界当作处女,难道我对着你发出的
爽朗的笑声没有燃烧起足够的夏季吗?没有?
我被遗弃在世上,只身一人,太阳的光线悲哀地
笼罩着我,当你俯身世界时是否知道你遗落了什么?
岁月把我放在磨子里,让我亲眼看见自己被碾碎
呵,母亲,当我终于变得沉默,你是否为之欣喜
没有人知道我是怎样不着边际地爱你,这秘密
来自你的一部分,我的眼睛象两个伤口痛苦地望着你
活着为了活着,我自取灭亡,以对抗亘古已久的爱
一块石头被抛弃,直到象骨髓一样风干,这世界
有了孤儿,使一切祝福暴露无遗,然而谁最清楚
凡在母亲手上站过的人,终会因诞生而死去
独白
我,一个狂想,充满深渊的魅力
偶然被你诞生。泥土和天空
二者合一,你把我叫作女人
并强化了我的身体
我是软得象水的白色羽毛体
你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纳这个世界
穿着肉体凡胎,在阳光下
我是如此眩目,是你难以置信
我是最温柔最懂事的女人
看穿一切却愿分担一切
渴望一个冬天,一个巨大的黑夜
以心为界,我想握住你的手
但在你的面前我的姿态就是一种惨败
当你走时,我的痛苦
要把我的心从口中呕出
用爱杀死你,这是谁的禁忌?
太阳为全世界升起!我只为了你
以最仇恨的柔情蜜意贯注你全身
从脚至顶,我有我的方式
一片呼救声,灵魂也能伸出手?
大海作为我的血液就能把我
高举到落日脚下,有谁记得我?
但我所记得的,绝不仅仅是一生
生命
你要尽量保持平静
一阵呕吐似的情节
把它的弧形光悬在空中
而我一无所求
身体波澜般起伏
仿佛抵抗整个世界的侵入
把它交给你
这样富有危机的生命、不肯放松的生命
对每天的屠杀视而不见
可怕地从哪一颗星球移来?
液体在陆地放纵,不肯消失
什么样的气流吸进了天空?
这样膨胀的礼物,这么小的宇宙
驻扎着阴沉的力量
一切正在消失,一切透明
但我最秘密的血液被公开
是谁威胁我?
比黑夜更有力地总结人们
在我身体内隐藏着的永恒之物?
热烘烘的夜飞翔着泪珠
毫无人性的器皿使空气变冷
死亡盖着我
死亡也经不起贯穿一切的疼痛
但不要打搅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又害怕,又着迷,而房间正在变黑
白昼曾是我身上的一部分,现在被取走
橙红灯在我头顶向我凝视
它正凝视这世上最恐怖的内容
【静安庄(组诗选二)】
第一月
仿佛早已存在,仿佛早已就序
我走来,声音概不由己
它把我安顿在朝南的厢房
第一次来我就赶上漆黑的日子
到处都有脸型相象的小径
凉风吹得我苍白寂寞
玉米地在这种时刻精神抖擞
我来到这里,听到双鱼星的哞叫
又听见敏感的夜抖动不已
极小的草垛散布肃穆
脆弱唯一的云象孤独的野兽
蹑足走来,含有坏天气的味道
如同与我相逢成为值得理解的内心
鱼竿在水面滑动,忽明忽灭的油灯
热烈沙哑的狗吠使人默想
昨天巨大的风声似乎了解一切
不要容纳黑树
每个角落布置一次杀机
忍受布满人体的时刻
现在我可以无拘无束地成为月光
已婚夫妇梦中听见卯时雨水的声音
黑驴们靠着石磨商量明天
那里,阴阳混合的土地
对所有年月了如指掌
我听见公鸡打鸣
又听见轱辘打水的声音
第二月
从早到午,走遍整个村庄
我的脚听从地下的声音
让我到达沉默的深度
无论走到哪家门前,总有人站着
端着饭碗,有人摇着空空的摇篮
走过一堵又一堵墙,我的脚不着地
荒屋在那里穷凶极恶,积着薄薄红土
是什么挡住我如此温情的视线?
在蚂蚁的必死之路
脸上盖着树叶的人走来
向日葵被割掉头颅,粗糙糜烂的脖子
伸在天空下如同一排谎言
蓑衣装扮成神,夜里将作恶多端
寒食节出现的呼喊
村里人因抚慰死者而自我克制
我寻找,总带着未遂的笑容
内心伤口与他们的肉眼连成一线
怎样才能进入静安庄
尽管每天都有溺婴尸体和服毒的新娘
他们回来了,花朵列成纵队反抗
分娩的声音突然提高
感觉落日从里面崩溃
我在想:怎样才能进入
这时鸦雀无声的村庄
【黑房间】
天下乌鸦一般黑
我感到胆怯,它们有如此多的
亲戚,它们人多势众,难以抗拒
我们却必不可少,我们姐妹四人
我们是黑色房间里的圈套
亭亭玉立,来回踱步
胜券在握的模样
我却有使坏,内心刻薄
表面保持当女儿的好脾气
重蹈每天的失败
待字闺中,我们是名门淑女
悻悻地微笑,挖空心思
使自己变得多姿多彩
年轻、美貌,如火如荼
炮制很黑,很专心的圈套
(那些越过边境、精心策划的人
牙齿磨利、眼光笔直的好人
毫无起伏的面容是我的姐夫?)
在夜晚,我感到
我们的房间危机四伏
猫和老鼠都醒着
我们去睡,在梦中寻找陌生的
门牌号码,在夜晚
我们是瓜熟蒂落的女人
颠鸾倒凤,如此等等
我们姐妹四人,我们日新月异
婚姻,依然是择偶的中心
卧室的光线使新婚夫妇沮丧
孤注一掷,我对自己说
家是出发的地方
王小妮,1955…,出年生于吉林省长春市。1982年毕业于吉林大学,毕业后做电影文学编辑。1985年定居深圳。作品除诗歌外,涉及小说、散文、随笔等。 2000年秋参加在东京举行的“世界诗人节”。2001年夏受德国幽堡基金会邀请赴德讲学。2003年获得《星星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联合颁发的“中国2002年度诗歌奖”。曾获美国安高诗歌奖。现为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
【青绿色的脉】
在我以前
秋天的脉是干草的脉
流畅在苍黄的皮肤之内。
干草堆掩盖着旺季。
秋天用眼睛
含起无限的花瓣。
只有我不在我中。
青绿色的脉
急走在我的手臂。
以慢人的动作
我用一分钟看遍了果园。
我看见刀尖剜转
苹果表面浑圆
却被一只手取走了核。
我的手出奇地变轻。
青绿色的溪水
小如蚯蚓。
我从此空灵凸走
力气不再。
坐着,就如同飘着。
那么多脉管
没有一条通向实地
它们全都黑灭着慌撞。
心脏不可能背叛我
成为我的死墙。
你还欠着我的许多个季节
你要还给我
青绿平和的枝条。
思想是猩红的外套
小僧侣们甩开扫荡的袈裟
让圣人踩过。
布丝由摩挲生出的光。
青绿的脉
我在果园深处对你说
我是
释迦牟尼
让我回去吧。
【悬空而挂】
犯什么重罪
它们被绝望地悬挂?
高悬
那些半空中随风飘荡的物体。
没有眼睛的等待。
雨伞。海棠。
花盆。老玉米。
我害怕突然的坠落。
我要解放你们于高悬。
在我这儿
悬挂就是违反了我的法律。
我要让万物落地
我在海洋以外的全部陆地
铺晒羔羊的软毛。
接住比花粉更细微的香气。
让野兽,象温泉
贴着鞋底缓走。
我看见日月
把安详的光扑散在地面
世界才有了黑白
有了形色。
整个大地
因为我而满盈。
象高矮不同的孩子们
席地而坐。
我红亮的珠宝还在蹦跳。
它现在落地为安。
我正用疏松的手
摸过万物细密之顶。
【白纸的内部(二首)】
白纸的内部
阳光走在家以外
家里只有我
一个心平气坦的闲人。
一日三餐
理着温顺的菜心
我的手
飘浮在半透明的百瓷盆里。
在我的气息悠远之际
白色的米
被煮成了白色的饭。
纱门象风中直立的书童
望着我睡过忽明忽暗的下午。
我的信箱里
只有蝙蝠的绒毛们。
人在家里
什么也不等待。
房子的四周
是危险转弯的管道。
分别注入了水和电流
它们把我亲密无间地围绕。
随手扭动一只开关
我的前后
扑动起恰到好处的
火和水。
日和月都在天上
这是一串显不出痕迹的日子。
在酱色的农民身后
我低俯着拍一只长圆西瓜
背上微黄
那时我以外弧形的落日。
不为了什么
只是活着。
象随手打开一缕自来水。
米饭的香气走在家里
只有我试到了
那香里面的险峻不定。
有哪一把刀
正划开这世界的表层。
一呼一吸地活着
在我的纸里
永远包着我的火。
一块布的背叛
我没有想到
把玻璃擦净以后
全世界立刻渗透进来。
最后的遮挡跟着水走了
连树叶也为今后的窥视
纹浓了眉线。
我完全没有想到
只是两个小时和一块布
劳动,忽然也能犯下大错。
什么东西都精通背叛。
这最古老的手艺
轻易地通过了一块柔软的脏布。
现在我被困在它的暴露之中。
别人最大的自由
是看的自由
在这个复杂又明媚的春天
立体主义者走下画布。
每一个人都获得了剖开障碍的神力
我的日子正被一层层看穿。
躲在家的最深处
却袒露在四壁以外的人
我只是裸露无遗的物体。
一张横竖交错的桃木椅子
我藏在木条之内
心思走动。
世上应该突然大降尘土
我宁愿退回到
那桃木的种子之核。
只有人才要隐秘
除了人现在我什么都想冒充。
欧阳江河,1956…,原名江河,生于四川省泸州。现居北京。1979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83年至1984年间,他创作了长诗《悬棺》,其后代表作有《玻璃工厂》,《计划经济时代的爱情》,《傍晚穿过广场》,《最后的幻象》,《椅中人的倾听与交谈》,《咖啡馆》,《雪》等,着有诗集《透过词语的玻璃》,《谁去谁留》。
【傍晚穿过广场】
我不知道一个过去年代的广场
从何而始,从何而终
有的人用一小时穿过广场
有的人用一生——
早晨是孩子,傍晚已是垂暮之人
我不知道还要在夕光中走出多远
才能停住脚步?
还要在夕光中眺望多久才能
闭上眼睛?
当高速行驶的汽车打开刺目的车灯
那些曾在一个明媚早晨穿过广场的人
我从汽车的后视镜看见过他们一闪即逝
的面孔
傍晚他们乘车离去
一个无人离去的地方不是广场
一个无人倒下的地方也不是
离去的重新归来
倒下的却永远倒下了
一种叫做石头的东西
迅速地堆积、屹立
不象骨头的生长需要一百年的时间
也不象骨头那么软弱
每个广场都有一个用石头垒起来的
脑袋,使两手空空的人们感到生存的
份量。以巨大的石头脑袋去思考和仰望
对任何人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石头的重量
减轻了人们肩上的责任、爱情和牺牲
或许人们会在一个明媚的早晨穿过广场
张开手臂在四面来风中柔情地拥抱
但当黑夜降临
双手就变得沉重
唯一的发光体是脑袋里的石头
唯一刺向石头的利剑悄然坠地
黑暗和寒冷在上升
广场周围的高层建筑穿上了瓷和玻璃的时装
一切变得矮小了。石头的世界
在玻璃反射出来的世界中轻轻浮起
象是涂在孩子们作业本上的
一个随时会被撕下来揉成一团的阴沉念头
汽车疾驶而过,把流水的速度
倾泻到有着钢铁筋骨的庞大混凝土制度中
赋予寂静以喇叭的形状
一个过去年代的广场从汽车的后视镜消失了
永远消失了——
一个青春期的、初恋的、布满粉刺的广场
一个从未在帐单和死亡通知书上出现的广场
一个露出胸膛、挽起衣袖、扎紧腰带
一个双手使劲搓洗的带补丁的广场
一个通过年轻的血液流到身体之外
用舌头去舔、用前额去下磕、用旗帜去覆盖
的广场
空想的、消失的、不复存在的广场
象下了一夜的大雪在早晨停住
一种纯洁而神秘的融化
在良心和眼睛里交替闪耀
一部分成为叫做泪水的东西
另一部分在叫做石头的东西里变得坚硬起来
石头的世界崩溃了
一个软组织的世界爬到高处
整个过程就象泉水从吸管离开矿物
进入密封的、蒸馏过的、有着精美包装的空间
我乘坐高速电梯在雨天的伞柄里上升
回到地面时,我看到雨伞一样张开的
一座圆形餐厅在城市上空旋转
象一顶从魔法变出来的帽子
它的尺寸并不适合
用石头垒起来的巨人的脑袋
那些曾托起广场的手臂放了下来
如今巨人仅靠一柄短剑来支撑
它会不会刺破什么呢?比如,一场曾经有过的
从纸上掀起、在墙上张帖的脆弱革命?
从来没有一种力量
能把两个不同的世界长久地粘在一起
一个反复张帖的脑袋最终将被撕去
反复粉刷的墙壁
被露出大腿的混血女郎占据了一半
另一半是头发再生、假肢安装之类的诱人广告
一辆婴儿车静静地停在傍晚的广场上
静静地,和这个快要发疯的世界没有关系
我猜婴儿和落日之间的距离有一百年之遥
这是近乎无限的尺度,足以测量
穿过广场所要经历的一个幽闭时代有多么漫长
对幽闭的普遍恐惧,使人们从各自的栖居
云集广场,把一生中的孤独时刻变成热烈的节日
但在栖居深处,在爱与死的默默的注目礼中
一个空无人迹的影子广场被珍藏着
象紧闭的忏悔室只属于内心的秘密
是否穿越广场之前必须穿越内心的黑暗
现在黑暗中最黑的两个世界合为一体
坚硬的石头脑袋被劈开
利剑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如果我能用被劈成两半的神秘黑夜
去解释一个双脚踏在大地上的明媚早晨——
如果我能沿着洒满晨曦的台阶
去登上虚无之巅的巨人的肩膀
不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