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歌三百首-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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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能用被劈成两半的神秘黑夜
去解释一个双脚踏在大地上的明媚早晨——
如果我能沿着洒满晨曦的台阶
去登上虚无之巅的巨人的肩膀
不是为了升起,而是为了陨落——
如果黄金镌刻的铭文不是为了被传颂
而是为了被抹去、被遗忘、被践踏——
正如一个被践踏的广场迟早要落到践踏者头上
那些曾在一个明媚早晨穿过广场的人
他们的黑色皮鞋也迟早要落到利剑之上
象必将落下的棺盖落到棺材上那么沉重
躺在里面的不是我,也不是
行走在剑刃上的人
我没想到这么多人会在一个明媚的早晨
穿过广场,避开孤独和永生
他们是幽闭时代的幸存者
我没想到他们会在傍晚时离去或倒下
一个无人倒下的地方不是广场
一个无人站立的地方也不是
我曾是站着的吗?还要站立多久?
毕竟我和那些倒下去的人一样
从来不是一个永生者
【咖啡馆】
一杯咖啡从大洋彼岸漂了过来,随后
是一只手。人握住什么,就得相信什么。
于是一座咖啡馆从天外漂了过来,
在周围一大片灰暗建筑的掩盖下,
显得格外触目,就象黑色晚礼服中
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衬衣领子。
我未必相信咖啡馆是真实的,当我
把它象一张车票高举在手上,
时代的列车并没有从我身边驶过。
坐下来打听消息,会使两只耳朵
下垂到膝盖,成为咖啡馆两侧的
钟表店和杂货铺。校准了时间,
然后掏钱到杂货铺买一包廉价香烟。
这时一个人走进咖啡馆,
在靠窗的悬在空中的位置上坐下,
他梦中常坐的地方。他属于没有童年
一开始就老去的一代。他的高龄
是一幅铅笔肖像中用橡皮轻轻擦去的
部分,早于鸟迹和词。人的一生
是一盒录象带,预先完成了实况制作,
从头开始播放。一切出现都在重复
曾经出现过的。一切已经逝去。
一个咖啡馆从另一个咖啡馆
漂了过来,中间经过了所有地址的
门牌号码,经过了手臂一样环绕的事物。
两个影子中的一个是复制品。两者的吻合
使人黯然神伤。“来点咖啡,来点糖”。
一杯咖啡从天外漂了过来,随后
是一只手,触到时间机器的一个按键,
上面写着:停止。
这时另一个人走进咖啡馆。
他穿过一条笔直的大街,就象穿过
一道等号,从加法进入一道减法。
紧跟在他身后走进咖啡馆的,是一个
年龄可疑的女人,阴郁,但光彩夺目。
时间不值得信赖。有时短短十秒钟的对视
会使一个人突然老去十年,使另一个人
象一盒录象带快速地倒退回去,
退到儿时乘坐的一趟列车,仿佛
能从车站一下子驶入咖啡馆。
“十秒钟前我还不知道世上有你这个人,
现在,我认为我们已经相爱了
许多个世纪”。爱情催人衰老。
只有晚年能带来安慰。“我们太年轻了,
还得花上50个夏天告别一个世界,
才能真正进入咖啡馆,在一起
呆上十秒钟”。要不要把发条再拧紧一圈
镀银的勺子在杯中
慢慢搅动,平方乘以平方的糖块开始融解
十秒钟,仅仅十秒钟,
有着中暑一样的短暂的激情,使人
象一根冰棍冻结在那里。这是
对时间法则的逆行和陈述,少到不能再少
对任何人的一生都必不可少。这是
一个定义:必须屈从于少数中的少数。
这时走进咖啡馆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人。一出皮影戏里的全部角色,
一座木偶城市的全部公民。他们来自
等号的另一端,来自小数点后面
第七位数字所显示的微观宇宙,来自
纪律的幻象,字据或统计表格的一生。
他们视咖啡馆为一个时代的良心。
国家与私生活之间一杯飘忽不定的咖啡
有时会从脸上浮现出来,但立即隐入
词语的覆盖。他们是在咖啡馆里写作
和成长的一代人,名词在透过信仰之前
转移到动词,一切在动摇和变化,
没有什么事物是固定不变的。
在一个脑袋里塞进一千个想法,就能使它
脱离身体,变得象空气中的一只气球那么轻
靠一根细线,能把咖啡馆从天上
拉下来吗?如果咖啡馆仅仅是个舞台,
随时可以拆除,从未真正地建造。
这时一个人起身离开咖啡馆,
在深夜十二点半(校准了时间。但时间
不值得信赖),穿过等号式的幽暗大街,
从咖啡馆直接走向一座异国情调的
阴沉建筑,一座
让人在伤心咖啡馆之歌里怀想不已的建筑。
不是为了进入,而是为了离去,
到远处去观看。穿过这座大楼就是冬天了。
一九人九年的冬天。一八二五年的冬天。
零下四十度的僵硬空气中漂来一杯咖啡,
一只手。“我们又怎么能抓住
这无限宇宙的一根手指?”也许不能。
“贵族的皮肤真是洁白如玉”这是
一个晚香玉盛开的夜晚,雪撬拉着参政广场
从中亚细亚草原狂奔而来。路途多么遥远。
十二月党人在黑色大衣里藏起面孔。
这时一个人返身进入咖啡馆。
在明亮的穿衣镜前,他怀疑这座咖啡馆
是否真的存在。“来一瓶法国香槟
和一客红甜菜汤”。黑色大衣里翻出
洁白的衬衣领子,十二月党人
变成流亡巴黎的白俄作家。俄罗斯文化
加上西方护照。草原消失。 .
隔着一顿天上的晚餐和一片玻璃泪水,
普宁与一位讲法语的俄国女人对视了’
十秒钟。她穿一双老式贵族皮鞋,
在遗嘱和菜单上面行走,象猫一样轻盈。
咖啡馆的另一角,萨特叼着马格里持烟斗
和波伏瓦讨论自由欧洲的暗淡前景。
放下纪德的日记,罗兰巴尔特先生
登上埃菲尔铁塔俯身四望,他看见
整个巴黎象是从黑色晚礼服上掉下的
一粒钮扣。衣服还在身上吗?天堂
没有脱衣舞。时间的圆圈
被一个无穷小的亮点吸入,比钮扣还小。
这时咖啡馆里坐满了宾客。
光线越来越暗。漂泊的椅子从肩膀
向下滑落,到达暗中伸直的腰。
支撑一个正在崩溃的信仰世界谈何容易。
“蛇的腰有多长?”一个男孩逢人便问。
他有一个斯大林时代的辩证法父亲,
并从母亲身上认出了情人,“她多象娜娜”
日瓦戈医生对诗歌和爱情
比对医术懂得更多,“但是生活呢?
谁更懂生活?”一群黄皮肤的毛头小于,
到咖啡馆来闲聊,花钱享受
一个阶级的闲暇时光。反正无事可干。
我们当不了将军,传教士,总统或海盗。
“少女把手们在心上,梦想着海盗”,
度过宁静的青青草地上的一生。
“哪里去打听关于乌托邦的
神秘消息?”如果人的目光向内收敛,
把无限膨胀的物质的空虚,集中到
一个小一些的
个别的空虚中去,人或许可以获救。
咖啡馆象簧片一样在管风琴里颤动。
没有演奏者。是否有一根手指
能从无限的宇宙的消息中将灵魂勾去?
这时持异国护照的人匆匆走出咖啡馆。
灵魂与肉体之间的交易,在四位
中国巨头与第一任美国总统的眼皮下
进行,以此表达一个事实:我们在地下
形成对群鸟的判断。两个国家的距离
是两付纸牌的距离。“玩纸牌吗?
每付纸牌有一个黑桃皇后。”
每个国家有一付纸牌和一个咖啡馆。
“你是慢慢地喝咖啡,还是一口喝干?
放糖还是不放?”这是把性和制度
混为一谈的问题。熬了一夜的咖啡
是否将获得与两个人的睡眠相当的浓度
我们当中最幸福的人,是在十秒钟内
迅速老去的人。年轻的将坠入
从午夜到黎明的漫长的性漂泊。
不间断地从一个情人漂泊到
另一个情人,是否意味着灵魂的永久流放
已经失去了与只在肉体深处才会汹涌的
黑暗和控诉力量的联系?是否意味着
一段剪刀下的爱情只能慢动作播放,
插在那些一闪即逝的美丽面庞之间?
两杯咖啡很久没有碰在一起,
以后也不会相碰。
这时咖啡馆里只剩下几个物质的人。
能走的都走了,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也许到了结咖啡馆安装引擎和橡皮轮子
把整条大街搬到大蓬车上的时候。
但是,永远不从少数中的少数
朝那个围绕空洞组织起来的
摸不着的整体迈出哪怕一小步。永远不。
即使这意味着无处容身,意味着
财富中的小数点在增添了三个零之后
往左边移动了三次。其中的两个零
架在鼻梁上,成为昂贵的眼镜。
镜片中一道突然裂开的口子
把人们引向视力的可怕深处,看到
生命的每一瞬间都是被无穷小的零
放大了一百万倍的
朝菌般生生死死的世代。往日的梦想
换了一张新人的面孔。花上一生的时间
喝完一杯咖啡,然后走出咖啡馆,
倒在随便哪条大街上沉沉睡去。
不,不要许诺未来,请给咖啡馆
一个过去:不仅仅是灯光,音乐,门牌号码
从火车上搬来的椅子,漂来的泪水
和面孔。“我们都是梦中人。不能醒来。
不能动。不能梦见一个更早的梦”。
现在整座咖啡馆已经空无一人。
“忘掉你无法忍受的事情”。许多年后,
一个人在一杯咖啡里寻找另一杯咖啡。
他注定是责任的牺牲者:这个可怜的人。
【玻璃工厂】
1
从看见到看见,中间只有玻璃。
从脸到脸
隔开是看不见的。
在玻璃中,物质并不透明。
整个玻璃工厂是一只巨大的眼珠,
劳动是其中最黑的部分,
它的白天在事物的核心闪耀。
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
就象鸟在一片纯光中坚持了阴影。
以黑暗方式收回光芒,然后奉献。
在到处都是玻璃的地方,
玻璃已经不是它自己,而是
一种精神。
就象到处都是空气,空气近于不存在。
2
工厂附近是大海。
对水的认识就是对玻璃的认识。
凝固,寒冷,易碎,
这些都是透明的代价。
透明是一种神秘的、能看见波浪的语言,
我在说出它的时候已经脱离了它,
脱离了杯子、茶几、穿衣镜,所有这些
具体的、成批生产的物质。
但我又置身于物质的包围之中,
生命被欲望充满。
语言溢出,枯竭,在透明之前。
语言就是飞翔,就是
以空旷对空旷,以闪电对闪电。
如此多的天空在飞鸟的躯体之外,
而一只孤鸟的影子
可以是光在海上的轻轻的擦痕。
有什么东西从玻璃上划过,比影子更轻,
比切口更深,比刀锋更难逾越。
裂缝是看不见的。
3
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说出。
语言和时间浑浊,泥沙俱下。
一片盲目从中心散开。
同样的经验也发生在玻璃内部。
火焰的呼吸,火焰的心脏。
所谓玻璃就是水在火焰里改变态度,
就是两种精神相遇,
两次毁灭进入同一永生。
水经过火焰变成玻璃,
变成零度以下的冷峻的燃烧,
象一个真理或一种感情
浅显,清晰,拒绝流动。
在果实里,在大海深处,水从不流动。
4
那么这就是我看到的玻璃——
依旧是石头,但已不再坚固。
依旧是火焰,但已不复温暖。
依旧是水,但既不柔软也不流逝。
它是一些伤口但从不流血,
它是一种声音但从不经过寂静。
从失去到失去,这就是玻璃。
语言和时间透明,
付出高代价。
5
在同一工厂我看见三种玻璃:
物态的,装饰的,象征的。
人们告诉我玻璃的父亲是一些混乱的石头。
在石头的空虚里,死亡并非终结,
而是一种可改变的原始的事实。
石头粉碎,玻璃诞生。
这是真实的。但还有另一种真实
把我引入另一种境界:从高处到高处。
在那种真实里玻璃仅仅是水,是已经
或正在变硬的、有骨头的、泼不掉的水,
而火焰是彻骨的寒冷,
并且最美丽的也最容易破碎。
世间一切崇高的事物,以及
事物的眼泪。
廖亦武,1958… ,出生于中国四川省盐亭。诗作收入《后朦胧诗全集》(1993)。
【辞】
我说你别接近这些诗歌,这些石头、太阳和水,这些
臆造的天堂,我说你要管住那双怯弱的手。
这儿的每一个字都是生长的皮肤,它们自动聚合,完
成了一个美人,一首旷世的绝唱,但它们在完成美人或绝
唱之前就已逐渐衰朽,成为很薄很薄的东西了。
如果你默诵了一行诗,就等于撕开了一片丝绸,就等于
损伤了一块皮肤,你将眼睁睁地看着那伤口一点点红肿、
化脓、扩散,最后将你的偶象活活烂掉。美丽的总是很薄的
,象纸、雪、羽毛、绸子、花瓣、唯丽、飞飞这样一些动听
的名词一样薄。你想占有什么,结果什么也占有不了。在溃
败的美后面,是空洞,无限寂寞的空洞,美的本身就是空洞
,眩目迷人的空洞。
我说你要管住那双怯弱的手!
【海】
你要朝向海,永远别回头。沙哑的海,情侣的海,被玻璃
渣子刺伤喉管的海。它祈祷着,喘息着,扭动着,从肺里呛出
鱼,呛出嵌满鳞甲的血。你要住进去,在水和鱼中间,让你的
声带变形。
你要学会海,祷告,跟上它亘古的节奏。忘掉人,成为水,
成为鱼,在波涛的反复搓揉挤撞下成为凝固的水和液态的鱼!那
时你会拥有他和她,拥有一起你的那个女人或男人,他们的脸和
他们的心。你在性别之间飘忽不定。当星星降落海面,幻化成亮
晶晶的新人,你肯定在他们中间,作为星星家族的一员,与鱼,与
水,与你的祷告举行婚礼。
你就是海。沙哑的,永不回头的海。
【渊】
都死了,或者都睡了。雾茫茫的深渊,人体那样轻,宛如蜡梗火柴,一
根接一根地上浮。我迷迷糊糊地起身,床和垫子都不见了,所有的风景都碎
成一块一块的,然后舢板一样退得老远,我失去方位,脚下没有一寸土地,
我只好踩在悬空搭成的人体浮桥上。
众多低音在轮番唱我的诗歌,我也唱。不,我没有唱,是有人在我的丹田
代替我唱。一些零零碎碎的字眼钻进我的耳朵:……幻城……巴人村……
阿拉法威……面具……渴……我写过这些汉字么?真的写过么?
都睡了,真不容易,这是我一生中唯一永在的时刻。浮桥一截截断开,沉
没,我小心地趴下,抱住最后一块桥板——它是女的。它说它是上帝。
孙文波,1956…,出生于四川成都。参与创办诗歌刊物《红旗》,《九十年代》,《反对》,《小杂志》,与人合编《中国诗歌评论》,《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着有诗集《地图上的旅行》,《给小蓓的俪歌》,《孙文波的诗》,《六十年代的自行车》,《空中乱飞》,文论集《写作,写作》(未出版)。
【歌颂】
从一九二二年到现在,从欧洲大陆
到我的国家,隔开我们的
是死亡,是一片大海
还有语言,在这个冬天
我是依靠了寒冷和孤独,依靠了
一些经过转换的文字
才听见了你的声音,看见了
你的形容。我才感到我进入了你的精神
迷恋于那些古老的城堡
迷恋于那些来自女人的灵魂的芳香
我感到我们是一致的。这些事物的存在
对于我们是道德的拯救
永运幸福的理由。城堡
那接受撤退的风水宝地
受惠于日月。女人灵魂的芳香
更是我们无法描述的伟大的秘密
我就是这样在贫穷中,超越贫穷
我就是这样在痛苦中
不陷落于痛苦。同样,我看到
我们的精神在不同大陆
相同于最美的事物,象湖泊一样沉静
象鸟儿一样纯洁
我们总是用心灵歌唱
颂扬生和死所具有的强大的光荣
不依靠别的什么,深入自己
不依靠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