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歌三百首-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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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盖里还感到地狱之火的熊熊
有时他们未睡着就摆动着身子
从思想的门户游进燃烧着的电影院
或别的不愿提及的去处
一年级的学生,那些
小金鱼小鲫鱼还不太到图书馆及
茶馆酒楼去吃细菌长停泊在教室或
老乡的身边有时在黑桃Q的桌下
快活地穿梭
诗人胡玉是个老油子
就是溜冰不太在行,于是
常常踏着自己的长发溜进
女生密集的场所用腮
唱一首关于晚风吹了澎湖湾的歌
更多的时间是和亚伟
在酒馆里吐各种气泡
二十四岁的敖歌已经
二十四年都没写诗了
可他本身就是一首诗
常在五公尺外爱一个姑娘
由于没有记住韩愈是中国人还是苏联人
敖歌悲壮地降了一级,他想外逃
但他害怕爬上香港的海滩会立即
被警察抓去,考古汉
万夏每天起床后的问题是
继续吃饭还是永远
不再吃了
和女朋友一起拍卖完旧衣服后
脑袋常吱吱地发出喝酒的信号
他的水龙头身材里拍击着
黄河愤怒的波涛,拐弯处挂着
寻人启事河他的画箱
大夥的拜把兄弟小绵阳
花一个半月读完半页书后去食堂
打饭也打炊哥
最后他却被蒋学模主编的那枚深水炸弹
击出浅水区
现在已不知饿死在那个遥远的车站
中文系就是这么的
学生们白天朝拜古人和黑板
晚上就朝拜银幕活着很容易地
就到街上去凤求凰兮
中文系的姑娘一般只跟本系男孩厮混
来不及和外系娃儿说话
这显示了中文系自食其力的能力
亚伟在露水上爱过的那医专的桃金娘
被历史系的瘦猴赊去了很久
最后也还回来了,亚伟
是进攻医专的元勋他拒绝谈判
医专的姑娘就又被全歼的可能医专
就有光荣地成为中文系的夫人学校的可能
诗人老杨老是打算
和刚认识的姑娘结婚老是
以鲨鱼的面孔游上赌饭票的牌桌
这条恶棍与四个食堂的炊哥混得烂熟
却连写作课的老师至今还不认得
他曾精辟地认为大学
就是酒店就是医专就是知识
知识就是书本就是女人
女人就是考试
每个男人可要及格啦
中文系就这样流着
教授们在讲义上喃喃游动
学生们找到了关键的字
就在外面画上漩涡画上
教授们可能设置的陷阱
把教授们嘀嘀咕咕吐出的气泡
在林荫道上吹过期末
教授们也骑上自己的气泡
朝下漂象手执丈八蛇矛的
辫子将军在河上巡逻
河那边他说“之”河这边说“乎”
遇到情况教授警惕地问口令:“者”
学生在暗处答道:“也”
中文系也学外国文学
着重学鲍迪埃学高尔基,在晚上
厕所里奔出一神色慌张的讲师
他大声喊:同学们
快撤,里面有现代派
中文系在古战场上流过
在怀抱贞洁的教授和意境深远的
月亮下面流过
河岸上奔跑着烈女
那些头洞里坐满了忠于杜甫的寡妇
后来中文系以后置宾语的身份
曾被把字句两次提到了生活的前面
现在中文系在梦中流过,缓缓地
象亚伟撒在干土上的小便,它的波涛
随毕业时的被盖卷一叠叠地远去啦
【少年与光头】
如果一个女子要从容貌里升起,长大后梦想飞到天上
那么,她肯定不知道体积就是死,要在妙龄时留下照片和回忆
如果我过早地看穿了自己,老是自由地进出皮肤
那么,在我最茫然的视觉里有无数细小的孔透过时光
在成年时就能看到恍若隔世的风景,在往事的下面
透过星星明亮的小洞我只需要冷冷地一瞥
也能哼出:那就是岁月!
我曾经用光头唤醒了一代人的青春
驾着火车穿过针眼开过了无数后悔的车站
无言地在香气里运输着节奏,在花朵里鸣响着汽笛
所有的乘客都是我青春的泪滴,在坐号上滴向远方
现在,我看见,超过鸽子速度的鸽子,它就成了花鸽子
而穿过树叶看见前面的海水太蓝,那海边的少年
就将变成一个心黑的水手
如果海水慢慢起飞,升上了天空
那少年再次放弃自己就变成了海军
如同我左手也放弃左手而紧紧握住了魂魄
如果天空被视野注视得折叠起来
新月被风吹成弯针,装订着平行的海浪
渔也冷酷地放弃自己,形成了海洋的核
如果鳃也只好放弃鳃,地球就如同巨大的死鲸
停泊在我最浪漫的梦境旁边
如果星球并无实华,我将要骑马踏上它的星芒
如果一个女子经过她美丽的年龄并停下来眺望
那只能证明美丽的女人是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的颜色
对此我一生都可以视而不见,站在最远的海湾
看那些比我年轻的人,他们是一些翅膀
因为鲁莽如同花朵,而开放并不是出发然后到达
对此我永远视而不见
【秋天的红颜】
可爱的人,她的期限是水
在下游徐徐打开了我的一生
这大地是山中的老虎和秋天的云
我的死是羽毛的努力,要在风中落下来
我是不好的男人,内心很轻
可爱的人,她的发丝是人间
在蓝马车中徐徐梳开了我的视野
这天空是一片云的叹气,蓝得姓李
风被年龄拖延成了我的姓名
一个女人在蓝马车中不爱我
可爱的人,这个尘世通过你伤害了我
大海在波浪中打碎了水
这个尘世的多余部分就是我
在海中又被浪废成水
她却在秋末的梳妆中将一生敷衍而过
可爱的人,她也是不好的女子
她的性别吹动着云,拖延了我的内心
西川,1963…,原名刘军,出生于江苏省徐州市。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美国艾奥瓦大学2002年访问学者。现执教于北京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西川自80年代起即投身于全国性的青年诗歌运动。曾与友人创办民间诗歌刊物《倾向》(19881991),参与过民间诗歌刊物《现代汉诗》的编辑工作。其创作和诗歌理念在当代中国诗歌界影响广泛。出版有诗集《虚构的家谱》(1997),《大意如此》(1997),《西川的诗》(1999),诗文集《深浅》(2006),散文集《水渍》(2001),《游荡与闲谈:一个中国人的印度之行》(2004),随笔集《让蒙面人说话》(1997),评着《外国文学名作导读本。 诗歌卷》(2001),译着《博尔赫斯八十忆旧》(2004),《米沃什词典》(与北塔合译,2004)。
【把羊群赶下大海】
请把羊群赶下大海,牧羊人,
请把世界留给石头——
黑夜的石头,在天空它们便是
璀璨的群星,你不会看见。
请把羊群赶下大海,牧羊人,
让大海从最底层掀起波澜。
海滨低地似乌云一般旷远,
剩下孤单的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面前。
凌厉的海风。你脸上的盐。
伟大的太阳在沉船的深渊。
灯塔走向大海,水上起了火焰
海岬以西河流的声音低缓。
告别昨天的一场大雨,
承受黑夜的压力、恐怖的摧残。
沉寂的树木接住波涛,
海岬以东汇合着我们两人的夏天
因为我站在道路的尽头发现
你是唯一可以走近的人;
我为你的羊群祝福:把它们赶下大海
我们相识在这一带荒凉的海岸。
【虚构的家谱】
以梦的形式,以朝代的形式
时间穿过我的躯体。时间象一盒火柴
有时会突然全部燃烧
我分明看到一条大河无始无终
一盏盏灯,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
我来到世间定有些缘由
我的手脚是以谁的手脚为原型?
一只鸟落在我的头顶,以为我是岩石
如果我将它挥去,它又会落向
谁的头顶,并回头张望我的行踪?
一盏盏灯,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
一些闲话被埋葬于夜晚的萧声
繁衍。繁衍。家谱被续写
生命的铁链哗哗作响
谁将最终沉默,作为它的结束
我看到我皱纹满脸的老父亲
渐渐和这个国家融为一体
很难说我不是他:谨慎的性格
使他一生平安他:很难说
他不是代替我忙于生计,委曲逢迎
他很少谈及我的祖父。我只约略记得
一个老人在烟草中和进昂贵的香油
遥远的夏季,一个老人被往事纠缠
上溯300年是几个男人在豪饮
上溯3000年是一家数口在耕种
从大海的一滴水到山东一个小小的村落
从江苏一份薄产到今夜我的台灯
那么多人活着:文盲、秀才
土匪、小业主……什么样的婚姻
传下了我,我是否游荡过汉代的皇宫?
一个个刀剑之夜。贩运之夜
死亡也未能阻止喘息的黎明
我虚构出众多祖先的名字,逐一呼喊
总能听到一些声音在应答;但我
看不见他们,就像我看不见自己的面孔
【厄运(节选)】
A○○○○○
两个人的小巷。他不曾回头却知道我走在他的身后。
他喝斥,他背诵:“必须悬崖勒马,你脆弱的身体
承担不了愤怒。”
他转过身来,一眼看到我的头顶有紫气在上升。他
摇一摇头,太阳快速移向树后。
他说他看见了我身后的鬼影。(这样的人,肯定目
睹过巴旦杏的微笑,肯定听得见杜鹃花的歌声。)
“八月,你要躲避乌鸦。九月,你得天天起早。”
他预言我将有远大前程,但眼前正为小人所诟病。
小巷里出现了第三个人,我面前的陌生人随即杳无
踪影。我忐忑不安,猜想那迎面走来的就是我的
命运。
我和我的命运擦肩而过;在这座衰败的迷宫中他终
究会再次跟上我。
一只乌鸦掠过我八月的额头。
我闭眼,但听得乌鸦说道:“别害怕,你并非你自
己, 使用着你身体的是众多个生命。”
B○○○○七(身份不明)
电线杆下的长舌妇忽然沉默。
地下火焰的耳朵正在将她的话语捕捉。
地下刮胡子的男人刮得满脸是血。
我们中间消逝的人此刻正在地下跋涉。
我精神的探照灯照见地下那些秘密的、橘红的肉体,也照见
我们中间消逝的人:
他偶然攀上墙头,窥见无孽的鲜花,而那鲜花的惊叫使他坠
落。
他不知是否回到了童年,他不知这是死亡还是永生之所。
迷路在异乡,风雨在远方,迎面撞见昔日的债主,他一脸笑
容掩盖不住惊慌失措。
但是共同的饥饿使他们拥抱,但是共同的语言他们宁肯不说。
走过歌剧院,走过洗衣店,象两名暗探他们混进别人的晚宴,
在地下异乡他们找不到厕所。
三名警察将他们逮捕,十八名妇女控告他们龌龊。
他眼看昔日的债主出示伪造的通行证,而他只能掏出一小盒
清凉油。
“请收下这微薄的礼物,”他说。但是牢房已经备好。他被蒙
上眼睛推进牢房,他大喊大叫我是某某。
等他摘下眼罩他却怒气全消:他站在故乡的阳光大道。
C○○○二四
有一朵荷花在天空漂浮,有一滴鸟粪被大地接住,有一只拳
头穿进他的耳孔,在阳光大道他就将透明。
天空的大火业已熄灭,地上的尘土是多少条性命?他听见他
的乳名被呼喊,一个孩子一直走进他的心中。
他心中的黎明城寨里只有一 把椅子,
他心中的血腥战场上摆开了棋局,
他经历九次屈从、十次反抗、三次被杀、四次杀人。
月光撒落在污秽的河面,露水洗干净浪漫的鬼魂。
在狂欢节上,鬼魂踩掉他的鞋跟。厄运开始:他被浓眉大眼
的家伙推出队列。
多年以后他擦亮第一根火柴。
“就这样吧,”他对一只蝴蝶小声耳语。
在蝴蝶清扫的道路两旁,在曾经是田埂的道路两旁,每一个
院落都好像他当年背叛的家庭,每一只喜鹊都在堕落。
旧世界被拆除到他的脚边,他感觉自身开始透明。
忧伤涌上他的太阳穴,就象北斗七星涌上屋顶……一阵咳嗽,
一阵头晕,让他把人生的台词忘得一干二净。
D○○○五九
他曾经是楚霸王,一把火烧掉阿房宫。
他曾经是黑旋风,撕烂朝廷的招安令。
而现在他坐在酒瓶和鸟笼之间,内心接近地主的晚年。他的
儿子们长着农业的面孔,他的孙子们唱着流行歌曲去乡村
旅行。
经过黑夜、雾霭、雷鸣电闪,他的大脑进了水。他在不同的
房间里说同样的话,他最后的领地仅限于家庭。
他曾经是李后主,用诗歌平衡他亡国的罪名。
他曾经是宋徽宗,允许孔雀进入他的大客厅。
但他无力述说他的过去:那歉收、那丰收、那乞丐中的道义、
那赌徒中的传说。他无力述说他的过去,一到春天就开始
打嗝。
无数个傍晚他酒气熏天穿街过巷。他漫骂自己,别人以为他
在漫骂这时代的天堂。他贫苦的父亲、羞惭的父亲等在死
胡同里,准备迎面给他一记耳光。
他曾经是儿子,现在是父亲;
他曾经是父亲,现在玩着一对老核桃。
充满错别字的一生象一部无法发表的回忆录;他心中有大片
空白象白色恐怖需要胡编乱造来填补。
当他笼中的小鸟进入梦乡,他学着鸟叫把它们叫醒。他最后
一次拎着空酒瓶走出家门,却忘了把钥匙带上。
E○○一八三
子曰:“三十而立。”
三十岁,他被医生宣判没有生育能力。这预示着他庞大的家
族不能再延续。他砸烂瓷器,他烧毁书籍,他抱头痛哭,
然后睡去。
子曰:“四十而不惑。”
四十岁,笙歌震得他浑身发抖,强烈的犯罪感使他把祖传的
金佛交还给人民。他迁出豪宅,洗心革面:软弱的人多么
渴求安宁。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
五十岁的妻子浑身粥渍。从他任教的小学校归来,他给妻子
带回了瓜子菜、回回菜和一尾小黄鱼。迟到的爱情象铁锅
里的油腥。
子曰:“六十而耳顺。”
而他彻底失聪在他耳顺的年头:一个闹哄哄的世界只剩下奇
怪的表情。他长时间呆望窗外,好像有人将不远万里来将
他造访,来喝他的茶,来和他一起呆望窗外。
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在发霉的房间里,他七十岁的心灵爱上了写诗。最后一颗牙
齿提醒他疼痛的感觉。最后两滴泪水流进他的嘴里。
“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孔子死时七十
有三,而他活到了死不了的年龄。
他铺纸,研墨,蘸好毛笔。但他每一次企图赞美生活都时白
费力气。
F○○二○二(身份不明)
别人的笑声:别人在他的房间里。他脑海中闪现第一个词:勾
当!他脑海中闪现第二个词:罪行!
他用力推门,但门推不开。他拼命高喊:“滚出去!”但他分
明是在乞求:他唱过太多的靡靡之音。
进不了自家的门,好像进不了说话的收音机:好像每一件事
物都在播音,他甚至听到肚子里有人在行酒令。
来了满街的裁缝,来了满街的保姆,他们劝他“忍着点儿”。
但他硬是把手指抠进喉咙,命令肚里的家伙:“滚出去!”
一阵呕吐让他清爽,一只死耗子让他绕行。他追上快乐的人
群,进入百花盛开的园圃。他听到众人喝斥:“滚出去!”
(哦,谁能代替他滚出去,他就代替谁去死。)
天空飘满别人的云朵,他脸上挂着别人的石灰。城门洞里牧
羊人吃光了自己的羊群,他递上手绢让他擦嘴。
他再次回到自家的门口,听见房间里的笑声依旧不息。他再
次高喊:“滚出去!”回答他的也是“滚出去!”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这声音重复三遍以后
听起来就象一首诗。
H○○○三二五
生为半个读书人的他依赖于既定的社会秩序,而他的灵魂不
同意。
他若突然死亡,一群人中间就会混乱迭出。而对此他的灵魂
恰好充满好奇。
在一群人中间他说了算,而他的灵魂了解他的懦弱。
他在苹果上咬出行政的牙印,他在文件上签署蚯蚓的连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