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血晚霞-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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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叩头了。”我爷爷一生都没有书房,因为他要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抚养他的儿女和孙
子辈。他乐意为后代分忧。
我禁不住再次赞叹曾庆璜雅致的书房。却也勾起了曾庆璜的感慨:
“你爷爷有的我没有,我有的你爷爷没有,一个人为什么不能两全呢?”
曾庆璜的感伤顷刻间就过去了。他用一个副校长的矜持挥手砍断话题,将谈话引到
其它方面。“我这儿算什么雅?你见识太少了。一个文人真正的雅那应该是‘樗蒲锦背
元人画,金粟笺装宋版书’啊!”
这一天,曾庆璜给我学习文学创作的指导有四个字:读书、生活。所谓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又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我请教该读哪些书?曾庆璜给我开了个书
目,一页材料纸全写满了。
我十分珍惜地拿回这页材料纸,爷爷看了捧腹大笑。
“依我看,”他说,“看完这些书你都成蛀书虫了,还想写什么作?曾庆璜真是个
知识分子呵!”
我顺手将材料纸夹进了上海的《朝霞》杂志里,后来竟忘了带走。奶奶将杂志和旧
报纸一块收藏在阁楼上。几年后我在一次大打扫时发现了被老鼠啃成了巴掌大一块的这
本《朝霞》,里面材料纸上还能看清两本书的书名,一本是《删补唐诗迭脉笺释会通评
林》,明代周延著;一本是《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清代王锡祺编。出于对“小方壶斋”
的好奇,我去了省图书馆,阅读到这一张卡片:全书正、补编各十二帙,再补编十二帙,
自一八七七年始至一八九七年编刊完竣,历时二十一年。为清代地理著作汇钞,包括地
理总记,各省考略,旅行纪程,山水游记,风土物产兼及少数民族风俗生活,还有日本、
南洋、欧美各国见闻等等。
10
我曾对曾实说:“你爸爸很有学问。”
“他有狗屁。”
在座的还有王小憨、俞英、茹飞燕、郝建。除了王小憨是居仁里的老朋友,其他三
人都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都爱好文学,我对他们常谈到曾庆璜的学问,王小憨也同意
我的看法。
我说:“曾实你不能这样,你不喜欢他就全面否定他。”
“我当然不会那样偏颇。但我爸爸不过是读死书罢了。现在我读的书越多就越看透
了他,说他腐儒吧?他还不够格儿。他还挺会见风使舵就地拐弯。你还不会看人。还不
会。”
我就无法再与曾实交谈下去。他这一点使我特别伤脑筋。
曾实大学毕业继续求学,考上研究生。又来笨拙地试探我:“你认为我读研究生合
适吗?”
“你自己最清楚。你怎么会听别人的意见?”
“可我愿听你的意见。”
“算了吧。”我放慢说话速度以引起他的注意,“曾实,你怎么唯独在这个问题上
如此糊涂?我们是朋友,但不是其它关系。我一点都不想干涉你的生活、事业,等等。”
曾实说:“原来如此。为什么?”
我想我应该告诉他真实原因,“你从来不容忍别人,记得我们看《卖花姑娘》的事
吗?”
“嗬!”他说。
我如释重负。不过我没料到曾实会报复我。他不放过他认为伤害了他的任何人。在
今天竞争性越来越强的社会里,或许他是对的?
一个穿着十分考究的中年妇女来学校找我。我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是苏玉兰。我叫了
她一声“苏阿姨”。
我陪着苏玉兰在大操场的跑道上一圈圈散步。
苏玉兰说:“你是个聪明女孩,明白我为什么会坐三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来找你。”
我不明白的是她怎么会了解我和曾实的事。曾实绝不会告诉她也不会告诉曾庆璜。
我只有笑而不答,茫然望着远方的大树。心里想的是这个女人到底为什么宁可不要儿子
而要离婚,可她又并没有再婚。
苏玉兰说:“我不是作为黑皮的母亲来劝你嫁给他的,你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也不
指望哪一天他能叫我声妈妈。我是想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提醒你,这世界上像曾庆璜这
样的庸人比比皆是,而像黑皮这样的男子凤毛麟角。黑皮前程远大,一定会有出息,我
绝不会看错。”
我承认曾实论学业论人品都算是出类拔萃的,但家庭生活还需有许多其它东西。
苏玉兰懂。她懂我指的什么。
“这就是你错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男人。男人都得三七开。七分优点就
行了。就算你有运气,遇上了一个公认的完美男人,但他忽略你,不重视你,对于你,
这个人也不算完美了。你将为他痛苦一辈子!”
“别放过曾实。否则你将来会后悔的。”
我没有被苏玉兰的预言所吓倒。她那母仪天下的仪态是从何而来——一个一辈子的
银行小职员。
曾实的报复是几年之后突如其来的。那时候他已经在某个无线电研究所工作。从报
纸上可以看到他的成果。报纸称他为“年轻的科学家”。忽一日,我收到了他的婚礼请
柬。
酒宴设在汉口著名的湖北菜餐馆老会宾。我还顺路买了贺礼。一只滑稽可爱的长毛
绒小猴。
然而当我按请柬上注明的第十三桌落座之后,我发现事情似乎不大对劲。大厅里有
几十桌酒席,第十三桌被安排在最偏僻的角落,同桌人全是老弱病残乡下亲戚。曾庆璜
穿戴一新,神色焕发,在新人身边忙得团团转,引导他们迎接这个伯伯那个叔叔,全是
腆肚挺胸一脸矜持假笑的官场人物。曾实居然很乖,面含微笑热情应酬,时时刻刻不忘
搀扶照顾一下他的新娘。曾家都好像没看见我一样。
新娘子季晓春可以说是非常非常漂亮。且还是武汉市某区区委书记的千金小姐。整
个大厅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宾客们不住口地赞美这对才子佳人,目光都随着他们转动,
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在新郎新娘挨桌敬酒的时候,曾实对我客气得就像我是他从未见面的亲戚。他轻轻
揽着新娘子的肩,替她喝下了大家敬她的酒。新娘子细声娇气地提醒他别喝太多了。他
扬声大笑,说:“不多不多。人生得意之事不过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我都得到了,
能不开怀畅饮?想当初我一个右派的儿子,总是被人瞧不起。今天我就是要他们看看!”
我不吭声,也用陌生的眼光看他。他这番话针对我说实在是无聊,卑劣。因为我没
有瞧不起他。
我再次为曾实的做法所震惊。前一次是在农村蒙面劫持那青年。这次是他为了当面
洗刷自己的心头怨恨,竟不惜与他父亲合作,豪办这种趋炎附势的婚筵。曾庆璜的谄笑
持续到送走贵宾。据说他正在向教育局局长的位置运动。
我没有去闹新房。新房设在曾庆璜的三居室里。曾庆璜从居仁里搬到副局长待遇的
三室一厅公寓之后,我没去过他的新居,尽管他邀请过好几次。
我顺路又进了买礼物的商店,把小猴放在柜台上,说“我不要了。”
售货员恼火地说玩具出柜概不退换时,我已经走出门。
11
年轻的时候,曾庆璜少年得志,也并没有想到仕途。那时候他的人生理想是做个教
育家,新中国的第一代教育家,将来手扶拐杖,身穿呢大衣,银发飘髯,“咔嚓”一声
拍照,载入中国历史史册。
在曾庆璜从农村回城,重新登上讲台时,他意识到了自己从前的幼稚。他并不是靠
坚持从事教育工作而得以崛起的,他在乡下谢绝教书,顽强地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
就是这样,他比别人早回城好几年。当后来大批人摘帽回城时,曾庆璜已经是教研室主
任,副校长。
从副校长升为校长,又从校长升为教育局副局长这一连串的三级跳远中,曾庆璜的
竞技状态逐渐进入最佳状态。尤其是从校长到副局长这一级,曾庆璜发现了自己是个从
政当官的料。副局长这个缺原来内定的是另一所中学的刘校长。刘校长是个迂腐老头,
在“反击右倾翻案风”时和教育系统领导拍桌大吵,认定自己抓教学质量是绝对正确而
“反击”是绝对错误的。曾庆璜同意刘校长的看法但他藏在心里没有表达,作为教研室
主任的他立刻写了检讨,取消了作文竞赛等计划,带学生们去工厂向工人阶级学习。其
实这一招很有效果,上级又很满意,学生也很满意。学生们在工厂与实践相结合,作文
水平提高很快。
后来的形势支持了刘校长,大家承认刘校长是正确的。然而他撞上了南墙不回头的
倔模样,出言不逊,唾沫四溅的坏脾气仍留在人们的印象中。相比之下,曾庆璜的政治
水平就突出出来。他创造的这一套“走出去”的教学方法深为领导欣赏,首先是在本市
推广,继而引起了全国注意。
一个人就是要设法到达一个高峰。上去了以后再下来也无所谓。人们还是记得那座
高峰。对他的平庸会理解为酝酿攀登更高的高峰。曾庆璜就在人们的这种认识惯性中步
步高升。从而挤掉刘校长,当上了副局长。
一系列事情发生的时候,曾庆璜当事者迷,只有一种被大浪裹挟的感觉。时间让他
清醒冷静,在一个寒冷冬天的深夜,他坐在冰冷的书房里,看书看得他心神不宁,他问
自己:你不想看书?你想干什么?想干什么就干吧。结果他从镂花窗帘上隐约看见了自
己将来的形象:一个富态的文化官员,戴贝雷帽,穿中式棉袄,准备出访欧洲。
第二天出门上班,明亮的太阳使他以为昨晚自己是做梦。到办公室以校长身份忙碌
了一上午:开了三个短会;找全校最调皮的学生谈了话并将他们感动得流了泪;布置了
本周几堂大型公开课,之后,曾庆璜端起浓茶深深喝了一口,知道自己昨晚没做梦。
他的茶是小李子泡的。小李子泡得很好。新分来的女大学生小李子也还青春可人。
起初他不习惯别人服侍,后来一忙就顾不上了。再说,小李子乐意为他泡茶,江老师家
住煤店楼上,乐意为他买煤,等等。作为校长,他替大家忙,他们就尊敬他,为他分担
家常的琐事。这很正常,他就坦然了。他慢慢认识到一个领导人大可不必拘泥小节,群
众更重要的是引导他们,而不是混同于他们。
一般曾庆璜的想法都比较高尚,偶尔也冒出些卑鄙的念头。比如他一被任命为副局
长,随之而来的就是新房子,电话,医疗证更换等等,他就想有权就有这些好处,当官
果然好。念头一闪他的脸就发热了,想工作吧!他告诫自己。
一九八二年深秋的一天,居仁里有人发现曾庆璜戴了一顶深咖啡色贝雷帽坐小车离
开弄堂,惊讶得不得了,到处告诉邻居。第二天早上,曾家的大门一开,走出的却是苏
玉兰,看见的人差点扔掉手中的面窝油条。居仁里和苏玉兰一拨儿长大的老人拦住倒垃
圾的苏玉兰,大家才知道曾庆璜当了教育局副局长,昨天晚上搬走了。曾庆璜的东西不
满一卡车,儿子在学校住读,在家光有张单人床,单人床堆上车车还不满。曾庆璜没动
手,局里派来了一帮年轻人,前后不到半小时,车就开动了。
曾庆璜的不辞而别使居仁里的人极为不满,并且还戴顶贝雷帽。倾斜了几十年的天
平在这微妙的时刻悄悄倒向苏玉兰。
“这么说,你收回了苏家的房产?”
“当帐。”
“太好了!这才合道理。你打算和他复婚吗?”
“他好像有这打算,想我先开口。可我没这打算,我还是瞧不起他,区区副局级算
什么?老娘见过的级别,说出来怕要吓死他。”
众人一片欢呼。
不几日,曾实回居仁里玩了一天,在我家吃住,意在向邻居们告别。“不向您辞行
真是不应该,”曾实对我爷爷说,“他混帐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以为就姓‘官’
呢。”
爷爷说:“不要这样说自己的父亲。忠孝二字我始终认为是好的。”
曾庆璜后来托人捎了个口信来,说实在上任得匆忙,许多工作要做,改日定来叙旧。
爷爷对来人说:“咳,我都忘掉这件事了。让他忙工作吧。”
曾庆璜到底没有来过。
我是听了关于苏玉兰年轻时的故事特意去找她的。老人们都说苏玉兰那时是武汉市
市花,名气可大,派头可足。市里接待外宾,舞会非请苏玉兰不可。苏玉兰跳舞的饭店
只是璇宫和江汉。别的舞厅她一概看不上。苏玉兰的舞跳得好,好到什么程度,一个修
武汉长江大桥的苏联专家因水土不服要求回国休假半年,市里就请他吃喝玩乐,想感动
他不走,可他还是要走。在为他举行的欢送舞会上,苏玉兰给他跳起了塔吉克的踢踏舞,
跳得他心醉神迷,当场宣布不回国了。
我买了一块大花朵儿的布料请苏玉兰给我裁一件连衣裙。据说苏玉兰年轻时最喜欢
穿这种布拉吉。我投其所好是为了能够进苏玉兰神秘的卧室看看。她从搬回居仁里就没
人进过她的卧室,房门上挂着帘子,窗户也用帘子遮得严严实实,一年四季都如此。人
们只能进到堂屋,谁要试图去掀门帘,苏玉兰当即就沉下脸说:“过来!”
苏玉兰在堂屋的饭桌上裁剪。告诉我说曾实的科研成果被美国一家公司看中,他将
受聘去美国。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曾实在他的专业领域里干得卓有成效。他还在和一个
漂亮姑娘谈恋爱,我这也知道。姑娘追他这样的年轻工程师并不是新闻。苏玉兰说:
“你有没有后悔?”
“没有。没有缘份是没办法的事。”我说。
“对。缘份。你这倔劲倒很像我。”
苏玉兰关上大门,撩起门帘让我进她的卧室。进去一看也就是一间比较整洁比较舒
适的卧室,与众不同的是墙上到处挂着毛主席的画像。一幅《毛主席去安源》几乎与真
人等大,挂在最郑重的地方。苏玉兰几乎是轻描淡写地说:“我就是为他才离婚的。”
我怀疑苏玉兰精神有毛病。
“别这样看我。”苏玉兰笑道,“我正常得很。当年,我在去翠柳村的路上还不知
道是为谁举行舞会。舞会开始后五分钟,毛主席出现在舞厅,对大家微笑,说:‘我舞
跳得不好,谁跳得好谁就是我的老师。’身后就有人推我,说:‘你去呀,你跳得最好。’
我被推了出来,索性就大大方方地向主席迎了上去。那一夜,我终身难忘。我们边跳舞
边交谈,我终身难忘。任何男人都不能与主席相比。远远不能!见了主席,再见其他男
人就恶心!我就等着下一次舞会,等了一辈子。我打定主意,下一次舞会我就跟着他走,
去北京,给他当粗使丫头也行啊!看来,我们没有缘份。我有时候想,他可能根本记不
住我,那天姑娘多极了。可我又不相信,我那么漂亮他就没注意到?”
苏玉兰说:“我真是漂亮呵!”
我想要是曾庆璜在这儿,他作何感想?
对于曾庆璜,苏玉兰又下了一道预言:“别看他现在猴儿戴帽像个人,离死期不远
了!他哪能从政呢。”
12
苏玉兰预言曾庆璜未来的时候,曾庆璜正如日中天。他当副局长后烧了三把火,都
比较成功,其中有一把火是推倒某小学的危房教室,拨了一百万修建新校舍,三个月之
内一推一拨,果断神速,在全市教育系统传为美谈。曾庆璜阵脚一稳,又开始向局长位
置进攻。局长并不老朽但十分昏庸,开会作报告连话都说不清楚,处理问题含含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