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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滴血晚霞-第5章

小说: 滴血晚霞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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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一推一拨,果断神速,在全市教育系统传为美谈。曾庆璜阵脚一稳,又开始向局长位
置进攻。局长并不老朽但十分昏庸,开会作报告连话都说不清楚,处理问题含含糊糊,
拖泥带水,所有矛盾都悬而未决。曾庆璜简直不理解这种人何以当上了局长?
    曾庆璜善待下级,广结朋友,他懂得自己不能孤军奋战。儿子的婚姻好像是天人助
他,给他送来一个天然盟友,他飘飘然觉得胜券在握了。因此,他在儿子的婚礼上表现
得有些忘乎所以,他根本没想到过“居仁里”这个词,倒不是故意不认居仁里的人了。
    正副局长的较量好像扳手腕一样,颤颤抖抖在中间地带持续了几年,最后倒下的是
曾庆璜。曾庆璜被迫当了调研员,让他进行调查研究工作等于把他闲挂起来。
    曾庆璜将失败归罪于儿子的离婚。一个人在家喝着闷酒,点火焚烧儿子存放在家中
的东西。那是曾实离了婚之后仅存的几箱子书、钓鱼竿和儿时的蛐蛐罐,姑奶奶的针线
箩。
    如果不是楼上的邻居及时发现,可能就会酿成火灾。曾庆璜因手指烧伤住了医院。
曾实从深圳赶回武汉,能做的事就是去医院骂了父亲一通。
    “你疯了!官迷心窍迷疯了你!”曾实背着病房里的人对曾庆璜低声恶气地说。
    过了一段时间,局里要为新来的副局长安排住房,便请曾庆璜换一个住处,说是面
积一点不缩小,且环境清幽,是特意为老干部买的。今后局里老干部都要搬去享福。局
里派车送曾庆璜在一个新开发的住宅小区转了一圈,曾庆璜觉得还不错,他看见了很多
树木鲜花和草坪。
    搬家之后,曾庆璜傻眼了。除了三室一厅没错之外,楼层变了,一楼;环境变了,
没有花也没有草,到处是脚手架,小区还正在建设中;交通不便利,柴米油盐全没配套
商店;电话不用说,在这房子的交换之中无声地取消了。
    曾庆璜找了局长,局长说:“你这是干什么?一会儿同意搬家,转身又要搬出来。
老干部哪!怎么和小孩子一样?”
    曾庆璜顾不得许多了,直统统地说:“你们欺骗了我!”
    局长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关于干部房子的分配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能够欺骗谁的,
它是局党委集体讨论,形成了决议的!局长让秘书找出文件请曾庆璜过目。曾庆璜还真
过了目。然后向局长道歉说:“对不起了。”他下楼抓住老干部科科长,科长说:“天
啦,您别吓我,我可是让司机送您去陈家墩小区的。”
    曾庆璜这才准确知道了那个荒凉小区的土里叭叽的名字。他气冲牛斗去质问司机:
“你那天送我去看的是陈家墩吗?”
    司机梗着脖子反问:“你这话稀奇!您说那不是陈家墩是什么墩?”
    曾庆璜这一气非同小可,气出了心脏病。躺在心血管病房里他还平静不了。他死也
想不通,分明自己比局长有政绩有才能,怎么就是他下台?党难道不是最讲实事求是的
吗?
    曾庆璜已没有关系的亲家来医院看他,给他解开了心里的死结。
    “是的。党是实事求是的。党考察一个干部是要全面考察的。领导工作哪有你这种
搞法?到处题字,表态,许愿,话一出口一清二楚,没有回旋余地,我们国家还穷,哪
有钱给人家。你许了愿,不给,群众有没有意见?有。有就闹、吵,安定团结就完了。”
    只需寥寥数语,曾庆璜茅塞顿开。他吐出一口极长的叹息。这才了悟从政为官的玄
机:要糊涂!他突然想起儿子曾看过的一本书《模糊数学》。儿子看得津津有味,对着
空中自言自语宣称:“模糊数学是当代的指南!”
    曾庆璜还记得自己当时说的话:狗屁不通!他既指这句话的语法也指其意义。他非
常非常讨厌儿子的狂妄。
    出院之后,曾庆璜的情绪从亢奋转为低沉。他在没有花草的小径上散步,一走几个
小时。直着眼睛,谁也不搭理。头戴贝雷帽,手背在屁股上。垃圾经常倒在垃圾桶外面。
住了几个月,邻居还不知道这老头姓甚名谁,但显然不喜欢他,一般人都喜欢和蔼可亲
平易近人的老头。
    曾庆璜住一楼,由于他这栋楼与周围的农村接壤,附近的农民都习惯在他窗户底下
倒垃圾和撒尿,翻着黄色泡沫的尿液沿着墙根流到他阳台边缘。曾庆璜不想得罪邻里,
只想委婉地提醒一下大家,便在撒尿处贴了一张醒目的标语:此地不是杀人场,为何鲜
血满地流?
    如今的农民不是没文化,是文化不高,理解能力不行,偏又有刁蛮之人,一把撕下
标语,冲着窗户叫喊:“写得吓死人的话,你是个神经病吧?”
    自杀那一天,曾庆璜是去武昌梨园医院看了病回汉口的。那天天很热,医生也没有
好脸色,他们接待的高级干部多了曾庆璜算什么。曾庆璜好不容易挤上电车,一直站着,
前胸后背汗了个透湿。电车到武昌桥头堡,却又停了,一停十几分钟,曾庆璜问售票员
车是不是坏了?售票员却嫌他说话凑得太近,横他一眼,说:“当然是坏了。不坏还停
着?苕货!”
    夕阳正在西下,路上人流滚滚,江上飞鸟盘旋,都在回家。都在回家。曾庆璜在生
命的最后一刻呆呆望着被夕阳映照得金红的长江,至于他想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他望
了会儿,出人意料地翻上桥栏栽了下去。这时售票员正把头伸出窗要叫乘客上车,她的
叫声变得恐怖凄厉。
13
    曾实在桥头堡拦了一辆出租车,我问现在去哪儿?我说我想看看他父亲的骨灰。曾
实说他也这么想。骨灰在家里。哪个家?居仁里吗?不,陈家墩。
    “我已经搬到了爸爸的房子里,我看谁来赶我走。”曾实说。他在搬家的那天放了
一架大鞭,很多人出来看,他当众拔出在西藏买的腰刀戳在垃圾和尿的混合堆上,从此
窗下就干净了。
    我说:“你真是一点没变。”
    “变了。”曾实说,“我为七年前‘老会宾’的婚礼感到羞愧。我向你道歉。”
    “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工作?不是听说你出国定居了?”
    “我怎么会在国外定居呢,我天生一个黄皮肤黑头发。不过我不愿挨整受欺负,万
一……万一我就走,我有足够的钱。我在深圳工作,收入较高。可我还是喜欢住武汉,
我在武汉就可以安心搞研究。”
    我想起了苏玉兰,话欲说又止。在人家悼念亡父之时,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一个服饰素净简单,相貌平常的女人开门迎接我们,递出两双拖鞋。曾实给我介绍
说:“老婆。”
    曾实亲切地拍拍女人的肩,“老婆,客人一定饿坏了。”
    女人说:“天这么热,肯定渴一些,先喝冷饮吧。”
    我说:“好,正想喝。”
    “喝完冲个澡。我这儿有衣服给你换。好吗?”
    “好。”我说,我也正想冲澡。这女人真像熨斗,处处熨帖人的心。她不像外面的
传言那么绝色,也不是情妇是老婆。
    我们三个人一同整理了曾庆璜遗留下来的书籍。他在最近写了一幅字,夹在十六开
本的线装《文心雕龙》里:
    历史就是木偶戏,走出一个小孩,敲着小鼓,后
    来便离去了。您期待某种新节目,但走出来的是另一
    个小孩,敲着另一只小鼓,后来也离去了。
    我说:“准是一个哲学家说的话。”
    曾实说:“对,隆弗洛。这些个哲学家们!”
    女人说:“对不起,我实在有点怕沾这些东西,因为我和、和父亲从来没见过,觉
得阴气沉沉的。”
    曾实说:“去吧去吧,本来是要你别动手嘛。”曾实和女人相视笑笑,女人出去了。
曾实对我说:“她就是性格好,从不来假的。”
    不知道爷爷可听说了曾庆璜的死讯没有?我想去和爷爷聊聊。天气晴朗,红日白云。
爷爷肯定在滨江公园2的柳树下吹江上的来风。我走进滨江公园,满目都是一堆一堆下棋
打牌的老人。在江边的那株柳树下,我看见了爷爷闪着青光的后脑勺。他和几个老人坐
在一块儿。他没看见我。他举起电子打火机给一个老太婆点摩尔香烟,老太婆十分内行
地翘着兰花指吸了一口,几个老人哈哈大笑。他们在模仿当前的年轻人。
    我真为我七十八岁高龄的爷爷主动给女士点香烟而高兴!
    瞧他多健康多有骑士风度。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日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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