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17-文字不是东西-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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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作序,把散文粗分为三大类。第一类好“诲人不倦”(instruct),故属“评判派”(opinion
essays);第二类作家睹物思人,好“往事追忆”,可称“印象派”;第三类以“传递资讯与知识”(impart
information
and
knowledge)为旨趣,或可名之为“务实派”。奥兹说得好,在今天我们奉行“平等主义文化”(egalitarian
culture)的社会中,关乎道德伦理这类话题,各有各的立场和看法。端的是“东风吹,战鼓擂,今天谁也不怕谁”。谁板着面孔传“福音”,谁就是牛鼻子老道。为什么要听你的?难怪今天的读者对这类散文缺少兴趣。“印象派”作家触景生情,处处怜芳草。“荷塘月色”或“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这类的笔墨,只要风姿别具,今天依然是有读者的。林行止的政经短评和“杂花生树”的闲读闲笔,题目尽管不同,腔调亦应有异,但本质上,他的写作方向是一致的,即提供资讯,传授知识,因此可说他是奥兹心目中的“务实作家”。务实作家不信口雌黄,事事讲求言之有物。林行止“香江第一健笔”的美誉,就是建立于这种诚信的基础上的。我们把他的文字看做一回事,也就是这个原因。
第二辑 文字岂是东西 一董桥的散文(1)
香港散文诸家,堪一读再读者,董桥是其一。十年前,罗孚以柳苏为笔名在《读书》上发表《你一定要看董桥》一文。他说:谁是董桥?在内地,可以肯定很少有人知道。在香港地区,知道的人也不会太多。恐怕反而在台湾地区,他的名字才印在较多的人心上。时移势易。今天,董桥的著作已成内地读书人的珍藏品。值得港人为他高兴的是,他的牛津版近作《没有童谣的年代》刚上市不久,据说即将出第二版。为什么值得大家高兴?无他,因为只要董桥的书一天有市场,香港地区的读书人就一天不会寂寞。因为董桥不是“八卦”作家。读他的散文要读出味道,中西文化仅有点底子还不够,你还要像他一样对文字迷恋得“丧心病狂”。他的书能卖,是文化气候使然,因是好事。董桥的散文第二辑文字岂是东西套用他的话,“写文章一向冷静、用功、很辛苦”,因为“恨不得字字句句一夜之间都泛起岁月的风采”。董桥在内地“走红”是有理由的。且看他对赛珍珠(Pearl
Buck)的小说的评价:我初读她的小说总觉得像在外国吃唐人街的中国饭,有色无香,全凭茶壶碗碟的龙凤花纹添气氛……她的宗教情操贯穿出她的作品的爱心,可惜也削弱了文学经典不可缺少的冷峭孤僻的幽婉之势。董桥的文体,冷峭、孤僻、幽婉。选材用句,处处与毫无个性、沉疴已久的八股文背道而驰。耶鲁大学的布鲁姆(Harold
Bloom)教授谈到我们初识经典(canon)时,经验有如约了老友见面,来者却是陌生人,出人意表,“措手不及,感觉自然是怪怪的”(an
uncanny
startlement)。如果你初识董桥,看的是《薰香记》或《缪姑太的扇子》,那么你会觉得,他那冷峭、孤僻、幽婉的笔触,的确有点儿“怪怪的”。《薰香记》是怪怪的,因为董桥以武侠小说的格调来评点时事。……到得下午,那老人果然来了。念波堂众家丁见他须发如银,背负长剑,虽以七旬之年,步履之间稳健异常,显是武功深厚的高手……这个武侠短篇是在1983年1月号的《明报月刊》以“编者的话”的形式出现的。两条眉题是“欲知谈判如何,且看下回分解”。联系中英谈判的背景来读,《薰香记》人物的眉目不难辨识。老人这番只身赴会到念波堂来,为的是“碧眼海魔这厮当年攻城掠地,连败官军,霸占我家当,抢走我女儿……”“碧眼海魔”是大英帝国。抢走的女儿名叫可香,容颜秀丽,“眼神带着一丝幽怨,嘴角边似笑非笑”,堪做当年港人的写照。生娘晚娘为女儿的身份争吵不休,当事人却一句话也插不进去。难怪终场时,可香在露了一手绝世武功之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二位自便”后,就转身“溶入念波堂外的苍茫暮色之中”。董桥举重若轻,把一段历史恩仇,以说书人“姑妄言之姑听之”的口吻道来,确是潇洒,也身手不凡。近得钟叔河编《周作人美文选》,任谁翻翻目录,看到像“入厕读书”和“谈过癞”(按:“癞”即麻风)这种题目,当知“美文”所指,不一定美。波拉德(David
E.Pollard)教授刚出版的《中国散文》(The
Chinese
Essay),把“美文”还原译为“belleslettres”(纯文学),正了视听。译者还说,周作人对“美文”的理解亦深受西方模式影响,譬如说把文字看成是作者“个性的延续”(an
extension
of
personality)。“美文”一词易生误解,今天很少被用。“美文”其实是周作人所说的“闲适小品”,那种不说教、不载道、落墨“平淡而有情味”的随笔。小品文杂交苟合,说得风雅点,是“落花水面皆文章”;说得通俗点,应了周作人的话,“牛溲马勃”亦可入文。但效果如何,“这里便有作者的才情问题,实在做起来没有空说这样容易了”。十年前董桥对罗孚说:散文,我认为单单美丽是没有用的,最重要的还是内容,要有information(信息),有message(消息)给人,而且是相当清楚的信息。不知董桥今天对此看法有没有修正。我个人倒认为,小品文若以message做内涵,容易流于说教。体质轻盈的小品文中information一多,就显得臃肿。周氏的《苍蝇》就是一例。文长不足一千字,却忙着跟路吉阿诺斯(Lukianos)、默亚(Muia)、恩迭盎(Endymion)、荷马(Homeros)、法布尔(Fabre)和奥德修斯(Odysseus)这伙人拉关系,落得“满天神佛”,不具闲适小品应有的本色。董桥佩服钱书的学问,但觉得他的散文“太刻意去卖弄”。话说对了,钱先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以散文家的身份做“情报贩子”(information
peddler)。散文要人看下去,除有学问才情外,还得拼凑丁点儿irrelevance,这个词真不好翻。插科打诨固然是irrelevance,言不及义也是。Irrelevance还有别的解说,曰“野”、曰“半分无赖”。蒋芸近作的题目“好的男人都闷”先声夺人。她心目中这种“闷男人”准是言谈思想正确,开口不离message,令人听了嘴里淡出鸟来。说《薰香记》是上品,不是因其言在意外的
message,而是因为文字本身。灯下夜读,那遗世独立,“眼神带着一丝幽怨,嘴角边似笑非笑,后颈上一条水红丝巾将长发松松绾了起来,还有几绺则散在胸前,乌溜溜越发显得一身灵气”的少女,依样跃然纸上。董生为文,最足视做其“个性之延续”者,是《缪姑太的扇子》这类神游古人、浮沉典籍的小品。开首一段,已够销魂——
古玩发人幽思,也常惹人艳想。好古之士未必身沾风流之事,万一遇到薛涛彩笔、飞燕玉印,肯定难禁风流之心。叶遐庵在北平得到黄莘田桃花冻石章,有莘田题句云:“十砚斋头最可人,年来借此伴闲身;摩挲每上葱尖手,丽泽更加一倍新。”叶先生看了不禁“神往”,说:“不知所谓‘葱尖手’,是指金樱否也?”黄莘田是康雍年间的县太爷,千金买砚,筑十砚轩,珍藏平生心爱的绝品;千金买婢,婢名金樱,必然也是动人的绝色,连遐翁都忍不住遥想她的玉手了。睹物思人,这大概是所有沉迷于古玩的情痴的通“病”。董生也不例外。前面引的一段话,仅是“过场”。他现身说法的经验,才教人叫绝。事缘——去年深秋,古董铺大雅斋的老先生让我欣赏一把缪嘉蕙送给慈禧太后的玳瑁折扇。扇骨一边刻鸟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下款是“光绪甲辰妾缪嘉蕙恭隽”。鸡皮鹤发的慈禧,非思古之幽情的对象。董生对行书写得挺秀的嘉蕙倒有兴趣,乃在《清稗类钞》查得,“她字素筠,云南昆明人,嫁同邑陈氏,随夫宦蜀,夫死子幼,以弹琴卖画为活”。光绪中叶,老佛爷雅兴大发,习书绘画,“又作擘窠大字以赐大臣,很想得一二代笔妇人”。
第二辑 文字岂是东西 一董桥的散文(2)
嘉蕙应试获用,从此“参承禁闼,入陪清宴,出待宸游”。花样年华就这样在主子寝宫偏东的小室中消磨殆尽了。这样一个通书史、善篆隶、蕙质兰心的小女子,孀居独处,难免惹人遐思。董生自《清稗类钞》得知,慈禧有在雨中散步的雅兴,“若非大雨,辄不张伞”。董生灯下“掩卷闭目,仿佛看到了清丽的缪嘉蕙在雨中园林步着老佛爷踩过的泥泞,款款走回储秀宫,淋得满身都湿了”。佳人变了落汤鸡,董生一念柔情,赶忙跑到大雅斋,价钱也不问就把老先生藏的那把扇子买了下来。那天晚上,董生接着翻《清稗类钞》,就在上次过目后的下一页看到:
滇中缪素筠女士以代孝钦作画,供奉宫中,躯肥而矮。孝钦尝觅得了大号凤冠一项及玉带蟒袍之类,命着之,侍立于旁以为笑乐。煮鹤焚琴,莫此为甚。作者一落笔就引出薛涛、飞燕这类“弱不胜其体”的尤物,盘踞了我们的想象空间。缪姑太挺秀的行书,要用放大镜才看得出来。怎么想得到,这竟出自“躯肥而矮”的妇人手笔?我们与故人约会,来者却是个怪客。董桥真“野”,也真“无赖”。董桥的著作,我只拿《薰香记》和《缪姑太的扇子》为例,因为我觉得这类文字吐古吞今,发潜质之幽光,最能代表他在散文领域独树一帜的成就。这样看董桥,是不是以偏概全?当然是。董桥因工作关系写了不少“应景文章”,如急就出来的《“连宋配”杂想》。一来受了话题所限,不能让他把眼前的人物当古董看待,二来为发稿时限所迫,翻字典都难有充裕时间,哪容你为“一词之立,竟日踟蹰”?因此,在文字上下功夫,不若打自己的拍子、写自己的天空那么挥洒自如。董桥这种“另类小品”,只要记的是闲情,作者马上又活起来。《书店老板娘死了》记的是作者20年前在伦敦“闲散”的日子。他常光顾的大书店福伊尔(Foyle)的老板娘“佛艾尔小姐经营书店的手法封建古怪;架上的书不以作者而以出版社归类;伙计雇的多是外国人,不熟悉英国书,顾客要找名著《尤利西斯》,伙计竟说:‘他出去吃午饭了!’”这类小品,不像《“连宋配”杂想》、不像《林专员的眉毛》那样转眼便成明日黄花。什么是经典之作?布鲁姆说来也简单:“经得起一读再读的作品就是。”夜雨秋灯,想起董桥,我会重读《缪姑太的扇子》,重温“好梦成空”的凄凉况味。我也会读《书店老板娘死了》和《时代太新太冷了》这种“另类小品”,以遣闲愁。前面说过周作人的“美文”著作,包括《谈过癞》一篇。因用“典”甚僻,应加说明。周氏所引的《实报》云:
其传染也,饮食方面绝无关系,然男不传男,女不传女,必异性始传,又必交媾始传。设有一麻风女子交接无麻风症之男子经过十八人以上者,该女必痊愈。周作人的小品佳构极多,但这种与“牛溲马勃”同类的“美文”,我宁愿割爱。董桥的散文,不论是看家本领还是另类文章,总有看头。行文“儿儿”、“们们”、“甭甭”这类词绝少出现,人们看了可能会觉得是一种欠缺。要入神州文学庙堂,今后为文不妨在这方面添点颜色,是所厚望焉。
第二辑 文字岂是东西 一文字岂是东西
董桥一周五天在中英两种文字中沉浮,“含英咀华”,乐此不疲已年余,其精神毅力教人佩服。在社会贤达慨叹香港新生代语文水平江河日下之际,喜见董桥的千字文已成气候。今天人们发言,只要心中想到董生,不得不格外留神,生怕一出语病,就给录为资料去“沉浮”。壮哉,董判官,一介布衣享誉如斯,亦文人之幸。事实上,《英华沉浮录》这一系列文字,着意遣词用句抓人们痛处的,所见不多;真的干上了,也大快人心。《英华沉浮录》取材,不限于文字。作者对古文物情意之浓,同辈中实不多见。董桥如在古董铺子捡到心爱的老葫芦,把玩之际,会不会像奥威尔小说中的史密斯,看到“先朝”遗物时,也发思古之幽情?今天的香港不是《一九八四》中的大洋邦,因此这个设想不伦不类,但从新旧社会的文化和文字习惯来看,董桥几年前,因职责所在,每天要应付各类文字怪胎,其独立苍茫的感受,想必与史密斯相似。
我这么说,是针对他对文字的执著,“恨不得字字句句一夜之间都泛起岁月的风采”。不过,也许因为我在这方面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论者,我相信香港地区中文的水平,每况愈下。内地和台湾地区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要力挽“沉疴”,该怎么办?审时量势,除了学子自动自发,一心学好语文,政府或教育机构能做的,着实不多。自动自发,有两个层次。先说功利的层次。以前读书人寒窗十年,为的是“经国之大业”也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也好,先决条件是文章要写得出人头地。目标既定,就会囊萤刺股、奋发自励。今天书中还有“颜如玉”,还有“黄金屋”,但能扶你登龙门的,十居其九不是线装书。要名达诸侯,或做豪宅业主,得念些别的。《留住文字的绿意》一辑,收了《此何物耶?一东西耳!》一文,妙趣的文字掩盖不了作者故宫禾黍之思。这么说,是把董桥看做传统文化的“遗老”。文字岂是东西第二辑文字岂是东西简体字与繁体字“余”、“”不分,“云”、“”互见,“斗”、“”相通。这既关乎既定政策,再说也是多余。今后国人读书,遇董桥所引例子“余未得其万一”,这个“余”指的是“我”,还是“其余”,只好自己定夺。董桥又提到因以“人”为部首的“份”已为“分”取代造成的困扰。大家做生意,赚了银分你一份,今后大概一“份”就是一“分”银了。
画龙点睛的一笔,当然是以下一段——
有个迂腐秀才娶妻要美且贞。娶第一位回来,一登榻即以势示之,问她说:此何名?妇俏语曰:此阳物也。秀才大怒,以为妇知物之名,必不贞,出之。再娶,再问,答曰龟头,再出之。又娶,又问,答曰玉茎,又出之。最后朋友整他,雇一中年妓假冒闺秀,使娶之。秀才一问,答曰:“此何物耶?一东西耳!”秀才大喜,说她不知其名,必贞。董判官按曰:“‘东西’遍天下,文字工作者还正什么名,守什么贞?”气在上头,还说得这么轻松,因知大势已去。“东西遍天下”的文明说法是恶紫夺朱,把“是看书用功的时候了”说成“是时候看书用功了”是恶紫夺朱,不说“警方昨破获疑为走私集团”,却说“怀疑走私集团”,也是恶紫夺朱。口语和文字是约定俗成的。积非成是,到“疑为”的说法为“怀疑”取代、拙荆自称夫人,也无所谓什么“东西遍天下”了。文字要添些华彩,总得斤斤计较。上面提到自动自发的功利层次,旧日衙门的幕僚,就是“文胆”组成的班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