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伯拉图-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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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因为怕吃亏,老是这么互相欺骗着。这一点暂且说到这里。
如果我们把最正义的生活跟最不正义的生活作一番对照,我们就能够对这两种生活
作出正确的评价。怎样才能清楚地对照呢?这么办:我们不从不正义者身上减少不正义,
也不从正义者身上减少正义,而让他们各行其事,各尽其能。
首先,我们让不正义之人象个有专门技术的人,例如最好的舵手或最好的医生那样
行动,在他的技术范围之内,他能辨别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取其可能而弃
其不可能。即使偶尔出了差错,他也能补救。那就等着瞧吧!他会把坏事干得不漏一点
马脚,谁也不能发觉。如果他被人抓住,我们就必须把他看作一个蹩脚的货色。不正义
的最高境界就是嘴上仁义道德,肚子里男盗女娼。所以我们对一个完全不正义的人应该
给他完全的不正义,一点不能打折扣;我们还要给坏事做绝的人最最正义的好名声;假
使他出了破绽,也要给他补救的能力。如果他干的坏事遭到谴责,让他能鼓起如簧之舌,
说服人家。如果需要动武,他有的是勇气和实力,也有的是财势和朋党。
在这个不正义者的旁边,让我们按照理论树立一个正义者的形象:朴素正直,就象
诗人埃斯库洛斯所说的“一个不是看上去好,而是真正好的人”。因此我们必须把他的
这个“看上去”去掉。因为,如果大家把他看作正义的人,他就因此有名有利。在这种
情况下,我们就搞不清楚他究竟是为正义而正义,还是为名利而正义了。所以我们必须
排除他身上的一切表象,光剩下正义本身,来跟前面说过的那个假好人真坏人对立起来。
让他不做坏事而有大逆不道之名,这样正义本身才可以受到考验。虽然国人皆曰可杀,
他仍正义凛然,鞠躬殉道,死而后已;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坚持正义,终生不渝。
这样让正义和不正义各趋极端,我们就好判别两者之中哪一种更幸福了。
苏:老天爷保佑!我亲爱的格劳孔,你花了多大的努力塑造琢磨出这一对人象呀,
它们简直象参加比赛的一对雕塑艺术品一样啦。
格:我尽心力而为,总算弄出来了。我想,如果这是两者的本质,接下来讨论两种
生活的前途就容易了。所以我必得接着往下讲。如果我说话粗野,苏格拉底,你可别以
为是我在讲,你得以为那是颂扬不正义贬抑正义的人在讲。他们会这样说:
正义的人在那种情况下,将受到拷打折磨,戴着镣铐,烧瞎眼睛,受尽各种痛苦,
最后他将被钉在十字架上。死到临头他才体会到一个人不应该做真正义的人,而应该做
一个假正义的人。埃斯库洛斯的诗句似乎更适用于不正义的人。人们说不正义的人倒真
的是务求实际,不慕虚名的人——他不要做伪君子,而要做真实的人,他的心田肥沃而
深厚;
老谋深算从这里长出,
精明主意生自这心头。① ①见埃斯库洛斯悲剧《七将攻忒拜》574。
他由于有正义之名,首先要做官,要统治国家;其次他要同他所看中的世家之女结
婚,又要让子女同他所中意的任何世家联姻;他还想要同任何合适的人合伙经商,并且
在所有这些事情中,捞取种种好处,因为他没有怕人家说他不正义的顾忌。人们认为,
如果进行诉讼,不论公事私事,不正义者总能胜诉,他就这样长袖善舞,越来越富。他
能使朋友得利,敌人受害。他祀奉诸神,排场体面,祭品丰盛。不论敬神待人,只要他
愿意,总比正义的人搞得高明得多。这样神明理所当然对他要比对正义者多加照顾。所
以人们会说,苏格拉底呀!诸神也罢,众人也罢,他们给不正义者安排的生活要比给正
义者安排的好得多。
〔苏:格劳孔说完了,我心里正想说几句话,但他的兄弟阿得曼托斯插了进来。〕
阿:苏格拉底,当然你不会认为这个问题已经说透彻了吧!
苏:还有什么要讲的吗?
阿:最该讲的事偏偏还只字未提呢。
苏:我明白了。常言道:“兄弟一条心!”他漏了什么没讲,你就帮他补上。虽然
对我来说,他所讲的已经足够把我打倒在地,使我想要支援正义也爱莫能助了。
阿:废话少说,听我继续讲下去。我们必须把人家赞扬正义批判不正义的观点统统
理出来。据我看,这样才能把格劳孔的意思弄得更清楚。做父亲的告诉儿子,一切负有
教育责任的人们都谆谆告诫:为人必须正义。但是他们的谆谆告诫也并不颂扬正义本身,
而只颂扬来自正义的好名声。因为只要有了这个好名声,他就可以身居高位,通婚世族,
得到刚才格劳孔所讲的一个不正义者从好名声中能获得的种种好处。关于好名声的问题,
人们还讲了许多话。例如他们把人的好名声跟诸神联系起来,说诸神会把一大堆好东西
赏赐给虔诚的人们。举诗人赫西俄德和荷马的话为例,前者说诸神使橡树为正义的人开
花结实:
树梢结橡子,树间蜜蜂鸣,
树下有绵羊,羊群如白云。① ①赫西俄德《工作与农时》232以下。
他说正义者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赏心乐事。荷马说的不约而同:
英明君王,敬畏诸神,
高举正义,五谷丰登,
大地肥沃,果枝沉沉,
海多鱼类,羊群繁殖。① ①《奥德赛》ⅩⅨ109以下。
默塞俄斯和他的儿子在诗歌中歌颂诸神赐福正义的人,说得更妙。他们说诸神引导
正义的人们来到冥界,设筵款待,请他们斜倚长榻,头戴花冠,一觞一咏,以消永日。
似乎美德最好的报酬,就是醉酒作乐而已。还有其他的人说,上苍对美德的恩赐荫及后
代。他们说虔信诸神和信守誓言的人多子多孙,绵延百代。他们把渎神和不正义的人埋
在阴间的泥土中,还强迫他们用篮取水:劳而无功;使不正义的人在世的时候,就得到
恶名,遭受到格劳孔所列举的,当一个正义者被看成不正义者时所受的同样的惩罚。关
于不正义之人,诗人所讲的只此而已,别无其他。关于对正义者与不正义者的赞扬和非
难之论,就说这么多吧!
此外,苏格拉底呀!请你再考虑诗人和其他的人关于正义和不正义的另外一种说法。
他们大家异口同声反复指出节制和正义固然美,但是艰苦。纵欲和不正义则愉快,容易,
他们说指责不正义为寡廉鲜耻,不过流俗之见一番空论罢了。他们说不正义通常比正义
有利。他们庆贺有钱有势的坏人有福气,不论当众或私下里,心甘情愿尊敬这些人。他
们对于穷人弱者,总是欺侮蔑视,虽然他们心里明白贫弱者比这些人要好得多。在这些
事情当中,最叫人吃惊的是,他们对于诸神与美德的说法。他们说诸神显然给许多好人
以不幸的遭遇和多灾多难的一生,而给许多坏人以种种的幸福。求乞祭司和江湖巫人,
奔走富家之门,游说主人,要他们相信:如果他们或他们的祖先作了孽,用献祭和符咒
的方法,他们可以得到诸神的赐福,用乐神的赛会能消灾赎罪;如果要伤害敌人,只要
化一点小费,念几道符咒,读几篇咒文,就能驱神役鬼,为他们效力,伤害无论不正义
者还是正义者。他们还引用诗篇为此作证,诗里描写了为恶的轻易和恶人的富足,名利
多作恶,举步可登程,
恶路且平坦,为善苦登攀。① ①赫西俄德《工作与农时》287—289。
以及从善者的路程遥远又多险阻。还有的人引用荷马诗来证明凡人诱惑诸神,因为
荷马说过:
众人获罪莫担心,逢年过节来祭神,
香烟缭绕牺牲供,诸神开颜保太平。② ②《伊利亚特》Ⅸ497以下。柏拉图引文与现行史诗有出入。
他们发行一大堆默塞俄斯与俄尔甫斯的书籍。据他们说,默塞俄斯与俄尔甫斯是月
神和文艺之神的后裔。他们用这些书里规定的仪式祭祀祓除,让国家和私人都相信,如
果犯下了罪孽,可以用祭享和赛会为生者赎罪。可以用特有的仪式使死者在阴间得到赦
免。谁要是轻忽祭祀享神,那就永世不得超生。
亲爱的朋友苏格拉底呀!他们所讲的关于神和人共同关心的善恶的种种宏旨高论,
对于听者,特别是对那些比较聪明,能够从道听途说中进行推理的年轻人,对他们的心
灵会有什么影响呢?他们能从这些高论中得出结论,知道走什么样路,做什么样人,才
能使自己一生过得最有意义吗?这种年轻人多半会用品达的问题来问他们自己:“是用
堂堂正义,还是靠阴谋诡计来步步高升,安身立命,度过一生?”要做一个正义的人,
除非我只是徒有正义之名,否则就是自找苦吃。反之,如果我并不正义,却已因挣得正
义者之名,就能有天大的福气!既然智者们告诉我,“貌似”远胜“真是”,而且是幸
福的关键。我何不全力以赴追求假象。我最好躲在灿烂庄严的门墙后面,带着最有智慧
的阿尔赫洛霍斯所描写的狡猾贪婪的狐狸。有人说,干坏事而不被发觉很不容易。啊!
普天之下,又有哪一件伟大的事情是容易的?无论如何,想要幸福只此一途。
因为所有论证的结果都是指向这条道路。为了一切保密,我们拉宗派、搞集团;有
辩论大师教我们讲话的艺术,向议会法庭作演说,硬逼软求,这样,我们可以尽得好处
而不受惩罚。
有人说,对于诸神,既不能骗,又不能逼。怎么不能?假定没有神,或者有神而神
不关心人间的事情,那么做了坏事被神发觉也无所谓。假定有神,神又确实关心我们,
那我们所知道的关于神的一切,也都是从故事和诗人们描述的神谱里来的。
那里也同时告诉我们,祭祀、祷告、奉献祭品,就可以把诸神收买过来。对于诗人
们的话,要么全信,要么全不信。如果我们信了,那我们就放手去干坏事,然后拿出一
部分不义之财来设祭献神。如果我们是正义的,诸神当然不会惩罚我们,不过我们得拒
绝不正义的利益。如果我们是不正义的,我们保住既得利益,犯罪以后向诸神祷告求情,
最后还是安然无恙。
有人说:不错,但是到来世,还是恶有恶报,报应在自己身上,或者在子孙身上。
但是精明会算的先生们这样说:没关系,我们这里有灵验的特种仪式和一心赦罪的诸神,
威名远扬的城邦都是这样宣布的。我们还有诸神之子,就是诗人和神的代言人,所有关
于真理的消息都是这些智者透露给我们的。
那么,还有什么理由让我们去选择正义,而舍弃极端的不正义呢?如果我们把正义
只拿来装装门面,做出道貌岸然的样子,我们生前死后,对人对神就会左右逢源,无往
而不利。
这个道理,普通人和第一流的权威都是这么说的。根据上面说的这些,苏格拉底呀,
怎么可能说服一个有聪明才智、有财富、有体力、有门第的人,叫他来尊重正义?这种
人对于任何赞扬正义的说法,都只会嘲笑而已。照这么看,假如有人指出我们所说过的
一切都是错的,假如有人真是心悦诚服地相信正义确是最善,那么他对于不正义者也会
认为情有可原。他不会恼怒他们。因为他晓得,没有一个人真正心甘情愿实践正义的。
除非那种生性刚正、嫉恶如仇,或者困学而知的人,才懂得为什么要存善去恶。不然就
是因为怯懦、老迈或者其他缺点使他反对作恶——因为他实在没有力量作恶。这点再明
白也没有了。这种人谁头一个掌权,谁就头一个尽量作恶,唯一的原因就是我跟我的朋
友刚开始所讲的。我们对你说:“苏格拉底呀!这事说来也怪,你们自命为正义的歌颂
者。可是,从古代载入史册的英雄起,一直到近代的普通人,没有一个人真正歌颂正义,
谴责不正义,就是肯歌颂正义或谴责不正义,也不外乎是从名声、荣誉、利禄这些方面
来说的。至于正义或不正义本身是什么?它们本身的力量何在?它们在人的心灵上,当
神所不知,人所不见的时候,起什么作用?在诗歌里,或者私下谈话里,都没有人好好
地描写过,没有人曾经指出过,不正义是心灵本身最大的丑恶,正义是最大的美德。要
是一上来大家就这么说,从我们年轻时候起,就这样来说服我们,我们就用不着彼此间
提防,每个人就都是自己最好的护卫者了。
因为每个人都怕干坏事,怕在自己身上出现最大的丑恶。苏格拉底呀!关于正义和
不正义,色拉叙马霍斯和其他的人毫无疑问是会说这些话的,甚至还要过头一点呢!这
种说法,在我看来,其实是把正义和不正义的真实价值颠倒过来了。至于我个人,坦白
地说,为了想听听你的反驳,我已经尽我所能,把问题说得清楚。你可别仅仅论证一下
正义高于不正义就算了事,你一定得讲清楚,正义和不正义本身对它的所有者,有什么
好处,有什么坏处。正如格劳孔所提出的,把两者的名丢掉。因为如果你不把双方真的
名声去掉,而加上假的名声,我们就要说你所称赞的不是正义而是正义的外表。你所谴
责的不是不正义,而是不正义的外表。你不过是劝不正义者不要让人发觉而已。我们就
会认为你和色拉叙马霍斯的想法一致。正义是别人的好处,强者的利益,而不正义是对
自己的利益,对弱者的祸害。你认为正义是至善之一,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之一。那些所
谓最好的东西,就是指不仅它们的结果好,尤其指它们本身好。比如视力、听力、智力、
健康,以及其他德性,靠的是自己的本质而不是靠虚名,我要你赞扬的正义就是指这个
——正义本身赐福于其所有者;不正义本身则贻祸于其所有者。尽管让别人去赞扬浮名
实利吧。我可以从别人那里,但不能从你这里接受这种颂扬正义,谴责不正义的说法,
接受这种赞美或嘲笑名誉、报酬的说法,除非你命令我这样做,因为你是毕生专心致志
研究这个问题的人。我请你在辩论中不要仅仅证明正义高于不正义;你要证明二者本身
各是什么?
它们对于其所有者各起了什么广泛深入的作用,使得前者成其为善,后者成其为恶
——不管神与人是否觉察。
苏:〔我对于格劳孔和阿得曼托斯的天赋才能向来钦佩。
不过我从来没有象今天听他们讲了这些话以后这样高兴。我说:〕贤昆仲不愧为名
父之子,格劳孔的好朋友曾经写过一首诗,歌颂你们在麦加拉战役中的赫赫战功,那首
诗的开头两句在我看来非常恰当。
名门之子,父名“至善”,①
难兄难弟,名不虚传。 ①阿里斯同是格劳孔和阿得曼托斯的父亲。“阿里斯同”希腊文原意是“最好”。
你们既然不肯相信不正义比正义好,而同时又为不正义辩护得这么头头是道。这其
间必有神助。我觉得你们实在不相信自己说的那一套,我是从你们的品格上判断出来的。
要是单单听你们的辩证,我是会怀疑的。但是我越相信你们,我越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我不晓得怎么来帮你们。老实说,我确实没有这个能力。我对色拉叙马霍斯所说的一番
话,我认为已经证明正义优于不正义了,可你们不肯接受。我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