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录-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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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合萨默默地看着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许久,大君终于安静下来,挥了挥手:“不必说了,什么都不必说了……”
第四部分:青铜之血流传至今的血腥味
洞顶的一滴水打在他的额心,冰凉入骨。
阿苏勒猛地醒了过来。他努力摇了摇头,把脸上的水甩去,觉得自己全身都湿了。他正趴在地下河的河滩上。
“我……没有死?”
河水就在身边静静地流淌,光鱼们兜着圈子在水中游着,像是一个个流光的漩涡,荧光令他可以看清这个恢弘雄伟的所在。
放眼望去的刹那间他完全忘记了恐惧,隐隐地却有一种要跪下膜拜的冲动。他从未想过世上竟能有如此广大的空间,或许有数百丈,或许千丈。他根本无法凭着自己的目力去衡量这个巨大的洞穴,站起来眺望的时候,他觉得那青色的顶壁遥遥的像是天空,而远处的尽头隐没在黑暗里,根本看不清楚。
滴水声就在这个巨大的空间中单调地回荡着,那条颇为宽阔的地下河蜿蜒着流淌,有如这片天地中的一条江河,成千上万年累积起来的钟乳岩则是这里的山脉。
搅水声忽然响起,那条先前看见过的巨大光鱼从河中猛地跃起。它似乎是深潜了许久,这时候光芒暴露出来,亮得刺眼。阿苏勒吃惊地退了一步,仰面栽倒,然后看见了石窟穹顶上的花纹。
那些古老的岩画是由铁锈和靛青的颜料绘制的,色彩斑驳难以辨认。阿苏勒努力地看着,从那些残断的笔迹中辨认出了第一头公牛,而后顺理成章地认出了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组成了太古洪荒时代的浩瀚的狩猎画卷。
成群的毛象和野牛遍布洞顶每一处,体型巨大的人们仅以茅草和兽皮遮掩着下体,结队奔驰着追逐。背后的山坡上似乎是高举图腾大旗的巫师在狂舞着助阵,体态妖娆上身赤裸的女人们挥舞着动物的骨头围成圈子,其中有熊熊的篝火燃烧。那些绝望的动物们身上插着箭和投矛,鲜血一路滴洒,浓重的铁锈红色让人能闻见太古时代流传至今的血腥味。一匹再也无法支撑的巨大公牛横卧在地上,它痛苦地抽搐着,追上去的人们手持石斧砸向牛头。
阿苏勒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紧紧地靠在一扇钟乳岩上。他畏惧青色穹顶上的铁锈红色,鲜明得像是会与滴下的水融在一起,变做血色。
没有一丝人声,水嘀答滴答地响。
过了很久很久,他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疲劳和绝望。他躺在那里,久久地动都不动一下。
“还是……要死了吧?”
他在心里低声地问自己。他想自己是再也没有机会离开这里了,古老的岩画,空旷无人的洞穴,一切都像是场可怕的梦,他努力闭上眼睛再睁开,幻想自己能够看见熟悉的帐篷和苏玛清澈的眼睛,可是还是黑暗,只有那些光鱼散发出来的荧光映在洞顶,像是五颜六色的星星在闪烁。
寒冷渐渐地侵入他的身体,他知道不能睡,可是渐渐地就要合上眼睛……
忽然一个细微的声音惊醒了他。虽然很微弱,可是那个声音却是奇怪的,“丁当”一声响得清脆。在这个单调得只有水声的地方,这个声音是如此的鲜明。可是他侧耳听去的时候,却又觉得只是一个有些异样的滴水声。
也许只是水滴到一个凹下去的石槽里,他怀疑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他茫无目的地扭过头,忽然呆了一下,放声惊叫起来。
他看见一张倒挂的人面,那张脸上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他,雪白的乱发间,那张人面咧开嘴无声地笑着,两行森然的白牙贴在他的脸上,像是要咬断他的脖子。
第四部分:青铜之血骇人听闻的进贡
洛子鄢被反缚着双手,推倒在地。金帐的驼毛地毯厚而松软,脖子后的利刃逼得他把面颊紧紧地贴在地毯上不能抬头。
不过这个东陆的年轻人分明没有屈服。他转着眼睛扫了一圈,看见了四个王子和虎视眈眈的贵族们。王子们刚被放出来听审,比莫干完全没有准备,不安地瞥了洛子鄢一眼,却发现这个大胆的东陆人扯动嘴角,竟然笑了笑。
“你们对洛先生太不尊敬了!”大君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来。
脖子上的力道忽然轻了,洛子鄢笑得越发从容。
他仰起头,看见大君盘腿端坐在铺设豹皮的坐床上,一旁立着白衣的大合萨。没有人说话,大君那双出名的带着白翳的眼睛看着他。
“在下可不可以起来说话?”
“好,”大君笑笑,“拿开刀,给洛先生松绑。”
武士们撤去长刀,削开洛子鄢手腕上的皮绳。洛子鄢疏松了一下僵麻的手腕,对着大君长拜。他心里竟有些激动,他是个亡命的文人,知道这样最可怕的险地里面也有最难得的机会。
大君在坐床上微微躬身:“我的小儿子无故失踪,这些天一直在搜寻,还没有线索。做父亲的,心里很不安,所以耽误到今天才想起洛先生的事情,实在是非常的失礼。我这些儿子粗鲁可恶,洛先生是东陆淳国的上使,还希望不要介意。”
洛子鄢拱手:“不敢,可惜不能为寻找世子出力。”
“谢谢。不过洛先生是淳国使节,自然应该是我们青阳的贵客,不知道为何没有来我的帐中让我以大礼相迎,却走访我儿子的营帐,引出了这样的误会。”大君的声音里平添一丝寒意,“真是令人费解啊。”
“父王,”比莫干上前,“洛先生从东陆来,不是公务,只是私下的走访。”
“不!”洛子鄢声音猛地打断了比莫干,“不敢隐瞒,洛某北上,负有淳国太尉、眀昌县侯梁秋颂的差遣。”
“哦?”大君挑了挑眉锋,“洛先生是使节,就应该和我见面,结交王子,有什么用?”
洛子鄢上前一步:“不知淳国若想结盟贵邦,大君可能恩准?”
“洛先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国听说青阳欲和下唐结盟。”洛子鄢更上一步。
大君沉吟了片刻:“青阳是否和下唐结盟,是两国的事,和淳国又有什么关系?”
“我国和北陆隔天拓海峡相望,交通往来远比下唐更加便利。淳国的毕止港,距离帝都天启城,不过九百里的路程。帝都的繁华,更胜于宛州十镇。天拓海峡的商路一开,岂不是一条黄金水路?”洛子鄢话锋一转,“可是有闻大王舍近求远,欲和下唐结盟。眀昌侯不知是否有什么礼节不周到的地方激怒了大君,命我北上,请大王子代为缓颜。我如果贸然求见大君,或许连大君的面也见不到,是否?”
他目光灼灼,毫不在意周围人的反应,只注视着大君一人。
“那么,先生是好意了。”大君微微点头,“不过青阳虽然是蛮荒小国,却注重信义。我部和下唐已经有结盟的诚意,淳国来得晚了。”
洛子鄢沉吟了片刻,似乎下了决心,再上一步:“谢谢大君坦率,不过宛州固然富有,不过冶铁之术却比不上我们淳国。我国风虎骑兵的薄钢铠全套不过十六斤重,加上马铠,也只有四十五斤,极其坚固,耐穿刺,堪称东陆第一。如果北陆骏马加上淳国铁甲,必然更添神威。若是大王肯结盟淳国,我国每年再以风虎钢铠一千套作为贡品。如何?”
金帐里的人都吃了一惊。淳国风虎骑兵的名字,是青阳贵族们也有耳闻的。这只骑军仗着精良的铠甲,和引种自北陆的骏马而号称东陆三大骑军之一。而淳国炼钢的技术,是绝密的。纵然在淳国内,能够通晓钢水配方的人不过三四人,一千套钢铠已经是骇人听闻的进贡了,何况每年一千套。
大帐中静了片刻,大君笑了笑:“眀昌侯和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们草原人终究不能做背信之人,否则又怎么能得到天神的庇佑?”
“大君……”洛子鄢还要说什么。
“来人!设酒为洛先生压惊!”大君的声音压过了他,“几位王子都在这里作陪,我还有些事情。”
他没有再给洛子鄢说话的机会,起身和大合萨一起出帐。
洛子鄢望着大君的背影,若有所思。此时妙龄的蛮族少女们已经捧着烈酒和烧肉进帐,洛子鄢低低地叹了口气。
第四部分:青铜之血幕后的这个人真令人畏惧
“大君,大君!”大合萨喊着追了上来。
大君走得极快,这时候忽然停下,大合萨几乎撞在他的背上。
“沙翰,你是不是要问我怎么处置王子们?忽然把他们放出来,安排他们陪着东陆的人饮酒,然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算了。”
“是啊!”大合萨愣了一下,不住地点头。
大君低低地叹气:“在你面前我也不怕说,杀了他们,我是狠不下这个心,但是惩戒还是应该的。不过我总觉得阿苏勒忽然失踪,旭达罕本来是个冷静的人,却又忽然急着领兵去打比莫干的帐篷,下唐结盟的使者刚要来,淳国的密使不早不晚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北都……这一切的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串着它们,事情忽然来得太多,又太巧合。那个山碧空,你觉得我们可以相信他么?”
大合萨迟疑了一下,微微摇头:“听起来他说得很有理,我们一路南下到下唐国,也都有帝都的使者和馆驿暗中的接待,但是我总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山碧空这个人,不是我们可以预料的吧?”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气:“总有一种乌云已经堆起很高的感觉,可是不知道下的是什么雨,什么时候下。眼下我们自己首先不能乱。所以这次宁愿放纵我的儿子们,不加以惩戒,也要保证北都城内的安定。”
各怀心事的筵席很快散去,贵木冷哼一声,跟着沉默的旭达罕离去。比莫干送洛子鄢出帐,心里略有歉意。
“好险,”他说,“今天多亏洛兄弟的应变……”
洛子鄢在席上一直沉默,此时才开颜笑笑:“可惜这次在下的差事,已经做砸了。”
比莫干摇头:“不知道父亲怎么想的,一千套风虎钢铠,这么重的礼物也能拒绝。”
洛子鄢苦笑:“其实我也是无可奈何地试探。风虎钢铠每制一套,从选铁到打磨,至少三年之功。我国每年向帝都朝贡,也只有五十套钢铠,供羽林天军装备。若说一千套,就算禁军的兵器坊全力以赴,只打造钢铠也是赶不及的。”
“试探?”
“试探大君和下唐结盟的决心。”
“怎么说?”
“大王子,尊父大人到底为何要和下唐结盟呢?”
比莫干沉吟了一阵子:“为了船。只有获得战船的技术,我们才能不畏东陆海上的大军。虽然父亲没有明说,但是我想,我们北陆造船之术低下,若是得到宛州溟洋船厂的狮门斗舰……”
“狮门斗舰固然快捷强劲,可是我们淳国的铁鲨楼战船也是东陆海上少有的,不要说狮门斗舰,就是羽人的木兰长船遇见我国的楼战船也不敢掉以轻心。”
“说得是。”
“我苦思不解的是,为何大君会舍近求远,不惜触怒我们淳国,却要和远在大陆之南的下唐结盟。无论是通商、购买兵器,乃至……”洛子鄢压低了声音,“有意越过天拓海峡图谋更大的国土,我国都是比下唐更好的盟友。大君不是糊涂的人,这么做,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势力,也参与其中了。”
“别的势力?”比莫干吃了一惊。
“不知道,”洛子鄢摇头,“我在眀昌侯的幕府中,素来都是担当和青阳接洽的事务。这四年来,我国力图和青阳结盟,可是每次都无功而返。我隐隐约约总觉得有人下手在前,暗地里阻挠我们,不过这人就像个影子一样,完全无从捉摸。你只能感觉他在那里,却永远查不着他的痕迹。”
“洛兄弟说的我不全明白,”比莫干思索着,“不过下唐这次即将回访的,是三军统帅拓拔山月。他父辈是我们北陆九煵部人,是不是他说动了父亲?”
“拓拔山月名列东陆四大名将,不过再怎么,他只是一个武士而已。”
“那还能是谁呢?”
“下唐那边,除了拓拔山月,就是国主百里景洪和武殿都指挥息衍。息衍和拓拔山月同为东陆四名将,名声还在拓拔之上,不过息衍和拓拔不合,若是息衍居中主持,那么出使的人就不该是拓拔。而百里景洪虽然是贵族公爵,不过我看这个人还不像有那么深的心机。”
“那还能是什么人呢?”
“猜不透,”洛子鄢袖着手面对夜色中的金帐,“不出面,却可以促成这次南北之盟,真的有这个能力的人,莫非只有天启城太清宫上皇帝陛下?”
他随即苦笑:“可是皇室又为什么要安排自己的诸侯勾结北陆呢?”
两人立在金帐门口,沉默了良久。
“那我再留无益,这就返回淳国了。”
洛子鄢离去前静静地看了比莫干一眼:“幕后的这个人,想起来真令人畏惧啊。”
第四部分:青铜之血阿苏勒的心里满是惊骇
阿苏勒惊恐地往后退去,一脚踩进水里。
偌大的石穴中却回荡着诡异的笑声:“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嘿嘿嘿嘿……”
像是千百人隐在钟乳石后一起大笑,可是真正笑的人只有一个。他是倒吊在那里的,仿佛古林深山的老猿,他的须发像是一辈子都没有修剪过,倒垂下来,里面密密匝匝生着青苔。他双手抓住两根细长的铁链,临空倒翻起来,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静悄悄地吊落在阿苏勒的身后,仅有的一点微声来自铁链和钟乳岩的摩擦。
在这里见到人本来是件令人惊喜的事情。可是阿苏勒的心里满是惊骇。乍一看去,根本分不清他是人还是野兽。他全身几近赤裸,只有几片腐朽的兽皮粗粗地缠在腰腿上,全身被荧光映得莹莹呈碧绿色。看上去他已经很老了,可是凭着两根细细的铁链倒吊自己,那种力量绝非一般人能有的,他裸露出的躯干异常地瘦削坚实,一丝丝肌肉像是铁绳一般紧紧地拧结起来。
老人就那么发疯一样大笑着,笑声尖锐刺耳,像是有根针在阿苏勒的脑袋里划着。
他扭头就想越过那条河逃走,笑声却骤然消失。石穴里又恢复了寂静,阿苏勒只听见自己踩水的哗哗声,似乎这里只有他一人。他想自己是遇见了鬼魂,或是幻觉,他不敢动,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纸娃娃被捏在妖怪的掌心中,血都要冷了。
他忍住恐惧,一点一点地扭回头。那个老人已经双脚着地,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背后,他的双目变得温和有神,凝视着阿苏勒,白须覆盖的嘴边似乎还有一丝笑容。
许久,老人向他伸出手,手心里是一块金黄色的烤馕。
阿苏勒的视线被死死地抓了过去,肚子里面咕噜叫了一声。
阿苏勒咽下最后一块烤馕,捧起河里的凉水漱了漱口。
不知道多久没吃东西了,烤馕吃进嘴里,有一丝令人几乎咬掉舌头的甜味。他初拿到那块烤馕的时候,还曾怀疑这是妖魔的幻术,不过是塞给了他一块石头。这样金黄酥脆的馕,里面还裹着胡椒、肉干和茴香,只在金帐宫里才有。他吃了第一口,就再也忍不住,大口嚼着几乎把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