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袜子-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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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她住的一间小木屋的灯还在亮着,一开始是那种微微发黄的颜色,窗帘也由最早开始出现时的白窗帘换成了浅绿色的窗帘,她躲在里面冲我微笑。
后半夜我又梦见一大片的海,湛蓝湛蓝的,就像风光片里的海洋,不大,很有随意感,我很惊恐看到极大极大的海,那种深不可测的海水,我感觉它会让我窒息,但现在的感觉很好,它给我的感觉很柔和,很宁静,像我希望中的爱情一样,会让我感到温柔。
被梦境折腾了一晚上,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起来后李小京已经去上班了,在床边留了个条,上面印了个鲜艳完整的口红印儿,写着今天晚上要上夜班,明天早上要看到我乖乖地躺在被窝里等她,不许写小说写通宵,不许和女孩通电话贫嘴,不许和陌生的女孩搭讪,不许酗酒,不许夜不归宿等等。我又看了看墙上的记事记录,才想起今天还要接受上海的一家小资类杂志的采访,没过不久电话就打过来了,采访我的显然是一个刚出道的小姑娘,而且是典型的新新人类,提问的问题千奇百怪,不但企图涉及极度深秘的隐私,而且问到后来频频直往下三路上靠,最后居然把我搞颓了,脑子里昏昏沉沉地一片迷惑。
她的第一个问题是:“您对低龄化写作有什么看法?”
“你是说我吗?我觉得还不到三十岁就开始写作,确实有点挺小的。”
女记者在电话里吃吃地笑:“您可真幽默,我是指韩寒他们,您觉得韩寒写得怎么样?”
“比我十几岁的时候要强。”
“请问您最喜欢的当代作家是谁?”
“石康。”
“那么,古代的呢?您觉得欧洲的哲学家里哪个比较吻合您的思想体系?”
“古代的书没看过,哲学我不懂,别说欧洲的,哪个洲的都不懂,你要问欧洲的足球我倒可以给你详细讲讲。”
“那就不必了,我们今天谈论的主要是文学方面的东西。请问您有什么嗜好?比如吃的方面,玩的方面?”
“没什么嗜好,姑娘呗。”
“那您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您现在有女朋友吗?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不是说只谈文学方面的东西吗?”
“既然您不愿意说,咱们再换一个话题,您遇到过文学女青年疯狂地追求您的事情吗?”
“这个问题我也觉得特别奇怪,为什么就会没有呢?”
“那如果遇到了,您会怎么办?”
“上。”
女记者呵呵的乐,掩饰不住地兴奋,我问她是不是希望我回答得越离谱越有炒作点热点卖点越好,她不置可否,继续问:“您有什么特征吗?比如说留长发、留长指甲戴耳环什么的?”
“确认一下,我是男人。”
“嗨,男人留指甲戴耳环的也多了。另外,您手淫过吗?”
“青春期有过那么几次。哎,我说你的这些问题都是怎么想出来的?是不是现在的读者都喜欢看这些东西?”
“不,我主要是想让读者全面了解一下您的生活细节。”
“那性生活呢?是不是下一个问题就是问我在床上喜欢用什么姿势?”
“这就看您愿不愿意说了。”
“我操。”
“操谁?!”
第二天我把这些问题原原本本告诉李小京,没想到她非但没乐,还竟表现出与平时极不相符的安静,随后一本正经地问我:“你要将来出大名了,火了,成大腕儿了,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我皱皱眉头,问她:“你说这个有什么劲?”
李小京马上激动起来,大声地问我:“不敢说了吧,不敢说了吧?你连最简单的承诺都不敢许,叫我晚上怎么安心抱着你的胳膊睡觉?怎么甜卜滋滋地做小美梦?”
“我个人认为,在付诸于实际行动的面前,空谈和承诺同样没有任何意义。”
“狡辩,完全是狡辩!别以为你会写俩字儿就跟我在这儿拽词,我告诉你韩东,你要敢背叛我,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怎么同归于尽?放火啊?”
“放个屁火!我先杀了你,然后再自杀!”她想了想,突然冲我哼了一声:“不,我凭什么要跟着你死啊,我杀了你,然后再找一个比你帅十倍一百倍的帅哥,我们挣很多很多的钱,然后移民去加拿大,天天在海里游泳,天天吃大餐,不过你放心,到清明节的时候我会托人给你烧纸的,多烧些假钞给你,让你在底下泡女鬼的时候付帐被饭店和酒吧发现,然后抓起来,再把你痛打一顿,”她痛快地一口气说了半天,接着考虑托谁给我烧假钞:“我那会儿在多伦多呢,这么远回来一趟是不现实的,再说,我们那口子一定不像你一样假装放心地不关心我,肯定把我看得紧紧地,不让我回国来看你,那我该找谁给你上香呢?”
李小京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突然惊喜地想到一个人:“刘婷!”
夏天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是李小京的生日,我为她在离汾河公园不远的一家叫“天外天”的酒楼里订了一桌饭,当天晚上续峰、陈小北、杨伟和几个李小京的朋友都被我们约了来,刘婷最后一个才到,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毛毛熊的礼物,事后还被李小京用粗笔在上面写上:“韩东小贼越吃越胖”等字句。
和往常一样,刘婷那天开始的时候仍然矜持依旧,杨伟三番五次地邀她喝酒都被她婉转地拒绝,然后还礼貌地冲他微笑,几轮下来就把杨伟给弄颓了,坐在那里不说话,除了抠指头就是喝闷酒,李小京倒是又恢复了我第一次见她时的风采,不但频频主动举杯,而且硬是逼着别人喝酒,把续峰差点给喝趴下,喝到最后硬逼着我和刘婷干杯,说一晚上数刘婷喝得少,必须要我来跟她喝。
我看她有点微醉,也没推辞,举杯对刘婷说:“来,喝一个。”
刘婷不好意思地看了杨伟一眼,对我说:“就一杯啊。”一群人都在起哄,杨伟也来了精神,问服务员又要了两个大杯,给我们满满倒上,嚷嚷着要干,李小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倒在我怀里,催促我们快喝:“一口干不了就再罚三杯!”
我冲刘婷点点头,一饮而尽。刘婷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痛快劲儿,硬着一口接一口地喝完,喝到最后差点就吐出来,李小京赶紧推我:“去,陪刘婷去卫生间,别给真喝多了。”
刘婷显然没什么大事儿,我随着她进到卫生间门口,半天见她不出来,以为她真吐了,往里走了一步才发现她在镜子前补唇膏,就笑着问她:“没事儿吧?”
“没事,头有一点点晕。”
“那怎么不再多喝点儿啊?”
“喝醉了怎么办啊?”
“醉了就醉了,喝酒不就是为了喝醉吗。”
“这是什么逻辑?呵呵,”刘婷边笑边和我往出走,快进包间的时候突然转头问我:“韩东,我今天漂亮吗?”
我一愣,她马上笑着问:“吓着你了?”然后调皮地眨眨眼睛,补充道:“像你那天晚上一样,开个玩笑。”
吃完饭后我们又去了迎泽大街上的“金苹果”歌吧,在里面一直玩到第二天凌晨五点,我们唱了无数首周华健和BEYOND的歌,喝了无数瓶迎泽啤酒,吃了无数块冰镇西瓜,说了无数句话,也笑了无数次。总之那天大家都喝多了,我记得李小京执意要吃电烤羊肉串,杨伟执意要和小火柴对唱,续峰执意要去上网玩游戏,还说他当天晚上就可以冲级成功了,陈小北则执意要给她在北京工作的表姐陈小南打电话,还醉醺醺地拉着刘婷和李小京的手说,她表姐非常非常喜欢一个叫韩笑的男孩子,韩笑却不肯和她姐好,还闹了很多别扭和误会,出了很多事儿,还说她表姐昨天晚上给她打电话,说过一段时间就要出国了,现在就要去见韩笑最后一面,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续峰谈过头来说你们这是闲得,根本用不着操心,俩人顶多抱着哭一场而已。没想到第二天下午我们就得到了消息,听说陈小北的表姐把那个叫韩笑的男孩踢伤了,住进了医院。
第二部分第11节 杨伟的新小说
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如此得无法预料,就像那个匆匆而过,又充满了幸福和欢乐、热闹与喧嚣的夏天一样。
夏天随着李小京的生日马上就过去了,好象没过多久,我就感觉到了初秋的寒意,接着就是街道两边纷飞的落叶,奇怪的是我对此竟毫无知觉,感觉夏天和秋季的连接是那么的短暂,似乎根本就没有过度,忽地一下子就从大汗淋漓的夏夜到了微风拂面的秋晨。
李小京的皮肤在那个已经过去,属于怀念中的夏季被晒成微微的古铜色,头发一如既往地柔顺而短,眼眸明亮,不穿裙子,和我结伴外出总是上穿白色T恤,下穿一条蓝色牛仔裤,行动敏捷,活力四射。她有两个小坤包,一个是橘黄色,一个是淡绿色,轮流使用,光彩照人,有时候一阵风似的坐电梯下楼,买上十几支小豆冰棍捧上来和我一起吃,还不忘了给我捎几瓶冰镇啤酒和黄瓜花生米什么的,每次,我都能听到她在门外气喘吁吁地喊:“快开门,冰棍儿啤酒来啦!”
还有,在我第个爱情回忆的时刻,我还记起李小京那年夏天特别喜欢和我接吻,随时随地,有时候没有什么缘由和气氛也是如此,她告诉我,这表示她将永远与我相亲相爱,一直到老。
在爱情中,甜蜜的回忆要比对未来的想象力更重要,独特而神圣的爱情绝不允许自己重蹈以往些许令双方不快的覆辙,它将回顾过去,寻找出值得记载和珍惜,把握和等待的片段,在人世间去创造那感人的、情不自禁的、纯正的爱情神话。
杨伟的新小说终于出版了。按照外行人士续峰的理解,在出版社上班的人出本书应该是极其简单,就跟在厕所里随便放个屁一样,香臭都是在自己身边闻,顶多就是脱不脱裤子搞不搞形式主义。实则不然,现在的情况是,只要是人类写的,只要写出来的是文字而不是符号,不管是小说还是散文,不管是随笔还是诗歌,都得接受盘盘审查,最后在各种圈阅和批示下或多或少的进行删改,否则一概拿下,连喊冤枉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说归说,出版社的家伙们出本书还是要比一般人容易,至少在手续和沟通上会省却诸多麻烦,不管形式上会有多少繁琐的手续和过程,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说法在此仍然有效。
酒还不到三圈,续峰第一个喝多了,把杨伟的小说捏在说里直嚷嚷:“我们今天高兴,是因为杨伟出书了。”
其实杨伟没出书时我们照样高兴,照样喝多。多年来都是如此,只要这几个人往一起一聚,保证每次都高兴,都喝多。
说到聚会,不如说是酒局更合适一些。就是这么几个人,就是太原这几条街,就是这么些饭馆和酒吧,一有空就聚,就喝,就聊。我也说不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疯狂迷恋起这种生活片段,少则三五成群,多则十二三个,无不兴高采烈,无不兴趣盎然,约定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地方,然后各自兴致勃勃地从太原的各个方向朝这个中心点集结,碰头后或者大呼小叫,或者平静如水,总之在永远默契的气氛下吃喝玩乐,一醉方休。这种感觉非常之良好,在这里没有势利和虚伪,也没有欺瞒和客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纵使最后每次都已微酣或者大醉,但我们都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甚至连考虑这样做的动机和意义的时间都没有。
那天照例人很多,酒很多,话很多。杨伟坐在那里,从包里源源不断地掏出一本一本的书为大家签名,然后再挨个的双手送出。送到倒数第三个的时候轮着一位女士,那天我刚进门她就坐在那里,等别人介绍的时候我正好去厕所小解,所以一直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她是谁带过来的朋友,反正在那种场合下,每个人都懒得去研究新面孔的身份、职业、性格和其他,只要是坐在这里的,我们一概管她们叫朋友,具体地分,男的叫哥们儿,女的叫姐们儿。
当杨伟送这位姐们儿书的时候,她说话了:“嗨我说,怎么就光签名不写某某某惠存呀?”
杨伟摇晃着脑袋说:“这重要吗?”
姐们儿反问:“不重要吗?”
“重要吗?”
“不重要吗?”
看样子他俩就想这么一直无聊地把电影对白进行下去,旁边的人再也看不下去,纷纷发怒,杨伟才止了话,就这个问题为她进行深思想层次上的分析,我们终于没能扛住这种无数次在酒局上出现的无聊举动的一再骚扰,决定换地方,续峰提议去山西体育场附近的一家叫“度”的酒吧,那里刚开业不久,老板是他的朋友,不但酒水可以打折,而且地段偏僻且环境幽雅,人也不多,绝对适合我们这拨人的消费趣味和择地观点,于是便一股脑儿全奔向那里。
“度”酒吧的装修非常另类,在去之前我从来没有在太原见过那样风格的酒吧,冷峻中透着压抑,压抑里渗着自由,色彩也是横平竖直,没有一点圆滑和退缩的感觉,那里的沙发反而倒是极其柔软,特别适合近距离接触胡说八道,但由于音响太强,我们都不得不加大声音的分贝和嗓子的用力,几瓶红酒过后,大部分人的语速和音量都已显得有气无力,累的。
不过这丝毫不能影响我们制造焦点和快乐的能力和兴趣,第四轮酒上来不多一会儿,杨伟的新女朋友从门外一闪而进,刚能大概分辨出杨伟的大概位置就两眼放光,嘴里连续高声叫着:“宝贝宝贝!”伸长胳膊向我们这边直扑过来,杨伟也配合地嘴里呼呼有声,全力张开双臂,接纳了这份迟来的爱。
一个长得像“野兽派”笔下肖像画的电视台导演一见这种场面,顿时兴奋起来,拿着一瓶红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手在空中乱舞,嘴里叫着:“音乐,再烈点儿,再烈一点儿!”
一群人的激情顿时被调动起来,象是一堆干柴突然被谁扔了一个火星子,不大,就那么一丁点儿,一股干脆而突然的火焰便腾空而起,一大堆干柴便被瞬间燃起,灼热的火苗强烈而逼人,对,就是这么一种气氛,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好象是突然之间,所有人的情绪在一刹那间迸发,说不清楚这之前他们都在想些什么,都在关注什么,思想和目光都在游离于什么之外或者之内,然而当一个很不经意很不显然的小情节出现之时,便会迅疾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像一种奇怪的力量把任何角落的慵懒和落寞击垮,换之的是火暴、热烈、激动、兴奋,一帮人都再次兴高采烈起来,人群再次开始混乱,说话声、嬉笑声、叫喊声不绝于耳,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韩东,韩东!”
我左右一看,一时找不着这个声音来自何处,但它又是如此之近:“韩东!这儿呢!这儿!”我朝靠边的方向仔细一瞅,原来是那个和杨伟争执不休的姐们儿,我一看是她,便问道:“你怎么还在啊?”
“你想让我去哪儿啊,还是我在让你不痛快了?”
“我不是那意思,我还以为你早回家了呢。”
“这么热闹,回什么家呀!”
“那倒是。”
“你说什么?”
“我说,那倒是。”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