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16-风云侧记 :在人民日报副刊的岁月-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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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暮春时节,浙江昆苏剧团为首都舞台送来一出好戏《十五贯》,一时轰动京城,场场满座,“满城争说十五贯”。尤其是饰演况钟的周传瑛和饰演娄阿鼠的王传淞的出色表演,使人击节赞赏,拍案叫绝,人们一下子改变了对这个古老剧种的偏见,空谷幽兰,重放清芬。田汉同志讲了句“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引起文化界、戏剧界许多有识之士的深思。当时又正值全国范围内开展“肃反”运动之后,“肃反”有很大成绩,自然免不了也出现些冤假错案。周恩来总理专门要公安司法部门的负责人员都去看看这出戏,从况钟那支“三起三落”判案的笔到无锡县令过于执凭主观臆测办案的笑话,照一照镜子,从中得到正面和反面的启迪。
夏公当时在文化部分工并未主管艺术局,但他以一位老党员的高度责任感和一个老戏剧家的事业心,及时抓住这个契机,又一次提醒我们“赶快发一篇短文”。5月17日下午,他在出席文化部和中国戏剧家协会为《十五贯》举行座谈会的间隙中,专门打电话来催问,并且说周恩来总理亲自参加了座谈会。我的政治敏感性很差,只回答说已经约请谁谁谁在写评论了。夏公以办报行家的口吻急切地说:评论文章迟几天发不要紧,先发一篇短文,最好今天搞好,明天见报。
我不敢怠慢,放下电话就动脑筋。那时已经快到下班时候,不少同志已离开办公室,去参加座谈会的朱树兰尚未回报社,来不及再请别人写,只好自己动手,草草赶出一篇短评。我不懂戏曲改革,对昆曲更是一窍不通,此时都无从顾及,幸亏看过一场《十五贯》的演出,就根据夏公在电话里讲的一点精神,匆匆凑了一千字。
傍晚,我带着原稿赶到朝阳门内夏公寓所。他正同几位朋友吃晚饭,一见我走进客厅,立即离席而起,接过原稿坐到写字台前。饭桌上,姚溱同志招呼我:“来来来,别着急,喝杯酒吧,上等绍兴酒。”我哪能坐下喝酒,只好辞谢,站到写字台边等夏公审稿。
他边看边改边说:“总理今天在会上说了一番话,要引进去。”
我为难地说:“总理的话是不好随便摘引的,要请总理自己审定。”
夏公挥挥手:“那好办。新华社电讯稿里肯定要摘,他们会请总理审稿的,你只要从新华社消息中摘引几句就行了。”
改完以后,他抬头盯住我问:“这篇东西能作为社论发吗?”
这却是我不曾想到的事。我原以为,能作为不署名的短评配合新华社消息发在第一版下角,就很不错了。《人民日报》那时的规矩,凡社论大都要早几天送到中央有关部门或者主管报纸工作的胡乔木同志处审阅定稿,才能发表。而这篇千字小文,是按短评形式写的,题目是《从“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谈起》,像个杂文题,怎能作社论发呢?我只好迟疑地说,回去同总编辑商量一下看。
姚溱在那边饭桌上忍不住插嘴:“!你们也可以打破一下框框嘛!”
夏公送我到客厅门口,又叮嘱一句:“你跟邓拓说一说,最好发社论,影响大些。总理对它评价很高的。”
他最后这句话起了决定性作用。我一回到报社,立即给总编辑邓拓去电话,转达夏公建议。邓拓一锤定音:“可以。”他还要我马上同新华社联系,将他们所摘周总理的那段讲话要来,引到文章里。
周总理说:《十五贯》有着丰富的人民性、相当高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它不仅使古典的昆曲艺术放出新的光彩,而且说明了历史剧同样可以很好地起现实的教育作用,使人们更加重视民族艺术的优良传统,为进一步贯彻“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树立了榜样。
周恩来同志非常熟悉文艺。他对文艺事业和文艺工作者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热情细致的支持,有如春天的雨露,点点滴滴都铭记在人们的心灵深处。也许是由于从抗日战争时期起多年在周恩来同志直接领导下工作,得到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从夏公身上就常常使人感受到那位伟人的风格。即如《十五贯》的这篇社论,经过他的修改,下边的段落中就体现了他的细心和关切:
“浙江省昆苏剧团轰动上海、轰动北京,满城争说《十五贯》的盛况,不仅给了现代的过于执们一个响亮的回答,也向这几年的戏曲改革工作,向领导戏曲改革工作的文化主管部门,提出了严重的问题:在百花齐放的时候,是不是还有不少的花被冷落了,没有能灿烂地开放?在扶植和发展了不少地方剧种的时候,是不是同时也压抑和埋没了另一些地方剧种?”“据说全国的地方剧种和艺人至今还没有完全、精确的统计和调查,这中间,蕴藏着多少艺术珍宝,亟待我们去发掘啊!那么,那些对于我们还很生疏的剧种的命运,也就十分令人牵挂了。希望每一个还没有受到重视的剧种,今后不再要到来北京演上一出戏以后,才能‘救活’。”
《人民日报》为了一出戏发社论的事,在过去不曾有过(批判电影《武训传》是另一种性质的社论,自当别论),在那以后也不见。此论一出,社内社外都不免有耳目一新的反应,见报当天下午,胡乔木到报社来,恰好碰上每日例行的编前会,他也如平时一样顺便参加。值班副总编辑有点惴惴不安地问:“今天那篇《十五贯》的社论你看了吗?行不行?”接着就略加解释:“昨天正好手头没有别的社论了。”言外之意,是不得已才用它顶社论发的。我又赶紧补充一句:“是夏衍同志看过的。”乔木只点点头:“行啊,怎么不行?”我们才算放下心。
夏衍教我编报纸五、“做厨子不易”
1956年7月,《人民日报》改版,扩大版面,增加报道内容,并且在第八版上恢复副刊,副刊没有刊名,人们就称之为“八版”。我奉命担任八版主编。虽然我在上海解放前曾经在地下党领导的《联合晚报》编过几个月的副刊《夕拾》,又因中学时代就开始向上海的报纸副刊投稿,对报纸副刊似乎尚不陌生。但是彼一时此一时也,要编《人民日报》副刊,不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幸而得到许多老中青作家的支持,出谋划策,提供稿件;当时受党中央委托主管报纸工作的胡乔木同志两次来文艺部作具体的指导,出了不少主意;加上文艺部的主要负责人林淡秋和袁水拍两位又都编过副刊,有他们坐镇把关,我也就不太怯场了。
我去请教夏公这位办报纸编副刊的前辈。他第一句话就是:“现在的副刊也好办也不好办。”这句话的内涵,我能理解。我渴望他能耳提面命的是究竟怎样才能办好。他笑笑说:
“以前我在《华商报》写过一篇编者的话,叫《做厨子不易》,我看现在更不易。”
《做厨子不易》是夏衍一篇短文的题目,发表在1947年11月14日的香港《华商报》副刊《热风》上,用编者名义,谈的却是编副刊的甘苦。我回来赶紧找到那篇短文,细细读了一遍。
早有人说,编刊物像做厨子,每天一桌菜,要得到一家老小大家满意才好,而现在,我这个厨子的服务对象是一个“大杂院”呢!像“节约餐”一样的已经有一种限制,而读者从名流学者到工农大众,各有水准与嗜好之不同。譬如这次的读者来信中,有人说:“多登一些文艺作品”,有人说:“文绉绉酸溜溜”的玩艺儿愈少愈好,有人说:“我们要刺激”加大葱辣椒,但也有人相反地说:“最好轻松一点,不要剑拔弩张”。这些,编者认为还是一个可克服的技术问题,把这些不同的要求记在心头,在配菜上特别留意到每一个读者的嗜好,求出一个大多数人的共同性来,这难题是勉强可以对付得过去的。其实,作为一个厨子,重要的还不止于技术,而应该是还有一个心术的问题,不偷工减料,不懒得出去采访,而随便买些烂鱼臭肉乃至有毒的东西来伤害主人的健康,这不是为一个厨子的天职么?
短短二三百字,用极其通俗浅显的比喻,讲了一番深刻的道理。我体会它的核心就是:作为一个厨子,重要的不止是做菜的技术,做什么样和多少种的菜让吃的人满意,而在于他的“心术”,即如何为主人服务的良心和道德。作为一个副刊编辑,重要的不止是稿件取舍、版面编排,而是如何为读者服务得好的思想、精神和责任感——每个编辑人员的“心术”。
《华商报》是中共港澳工委当年在香港办的报纸,当然要反映共产党的方针政策主张,但它是以民营面目出现的,对象又是香港这个特殊地区各个社会阶层的读者。明确提出将“为读者服务”放在编辑工作的首要地位,而且将读者看作厨子的主人(而不是顾客),这种观点,在当时也是非同一般的。
果然应了夏公那句话:做厨子不易,现在更不易。《人民日报》毕竟不是《华商报》,解放后的中国大陆更不是1947年的香港,夏公当然心如明镜,只是没有细说。我是从多年的磕磕碰碰、摔跤呛水中逐渐明白,而且至今也未必说得清楚。其中甘苦,说来话长,此处就不必多费口舌了。
我和副刊编辑们企求于夏公的,自然不止于“厨子”论,更渴望读到他的杂文。我知道,希望他仍然能如解放前在重庆《新华日报》和在上海《世界晨报》那样每天来一二百字的“司马牛”、《蚯蚓眼》,或者如后来在香港时那样每周每半月来一篇《蜗楼随笔》、《茶亭杂话》,那是奢想。夏公作为文化部副部长(一度还任党组副书记),又兼任许多文化艺术团体的领导职务,公务繁忙,琐事缠身,不可能每天抽出写文章的时间。但是,他若能不时地给点杂文,我们就很满足了。因为夏公不止一次说过,副刊最重要的是杂文,杂文是副刊的灵魂。我也是按他的指点编副刊的。夏公没有让我们久等。8月初,就寄来他给《人民日报》的第一篇杂文《“废名论”存疑》,署名任晦。
文章针对解放后许多企业、商店、学校纷纷改掉原来名称以排号代替的现象,提出批评。他从北京的一○一中学说起,说到清华大学的校名得到保留,但知识分子心中有相当浓厚印象的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店这些名称早已不见,许多老百姓熟悉的老铺老店也已改为第七门市部、第八供应站了。接着又说到“这种风气也流行到了应该是丰富多彩的文艺界”,“我们的文艺杂志、文艺团体似乎有了一套正名规律,不是‘人民’,就是‘中国’”,最彻底、也最有讽刺性的是漫画杂志。在外国,这一类杂志有的叫《鳄鱼》,有的叫《箭》,有的叫《牧鹅少年马季》,而我们中国,就直截了当地叫做《漫画》。正像一个人的名片上只印着一个字:人。文章如此议论下去,最后就引出了这样一个神来之笔的结尾:
我设想若干年后,人们的履历表将如下式:
姓名:王十七。
籍贯:第五省、第三十八县、第二十六乡。
学历:第十一省第九十八中学毕业。
职业:第十五省第九市第三副食品商店第七门市部经理。
此文一发,反应热烈。拥护者有之,反对者有之,我们听到的常是截然相反的评价。某些习惯于一切都统一按军师团营连排班编制排号定名的人,自然要大为反感,斥之为“奇谈怪论”。幸而那时正是“双百”方针刚刚宣布不久,随意“上纲上线”的歪风尚未兴起,否则,也会出现追查动机、目为影射之类的“商榷”文章的。证之于后来大动乱年代又一次兴起改名为“红旗”、“永革”、“卫东”、“卫青”的狂潮,以及近一二年来又纷纷恢复老字号、老名称的热风,再回头看看这篇四十多年前的杂文,可以看到:夏公说的其实是一条非常朴素的真理。
夏公知道“厨子”的主人们有各种不同的口味,需要为他们调配各种不同的菜肴。同时,他也最擅于利用副刊这块园地发表些在其他场合(例如会议)不便或不适合发表的意见。《“废名论”存疑》引起波澜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再在《人民日报》副刊上发表杂文,却写了其他方面的文章。1957年初,他用“子布”的笔名,连续写了三篇关于电影的杂感,对当时电影事业遇到的困难,提了中肯的意见和尖锐的批评。6月间,“反右派”的风暴倏然兴起。一时间电闪雷鸣,刀光剑影,他又应副刊之请写了两三篇杂文,形势使然,未必是他的本意。大势所趋,难以有什么作为。那一时期,副刊用大量篇幅连续发表了许多“反右”稿件,也是在雷霆万钧的严峻气氛中不得不发的,根本谈不上“主人”(读者)口味的需要,也不是“厨子”的技术和心术所能决定。
做“厨子”确实不易!
夏衍教我编报纸六“幸存者的责任”
十年浩劫,夏公同许多老同志一样,惨遭磨难,目损肢残,那批阴谋家野心家对他们是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尤其是江青那条毒蛇,对三十年代就知道她那些见不得人的底细的老文化人,有刻骨镂心的仇恨,咬牙切齿之声隐约可闻。夏公被囚达九年之久,直到1975年邓小平同志主持工作期间,幸有毛泽东主席“周扬一案似可从宽处理”的批示,才得从秦城监狱释放回家。
我听到他回家的确讯,已是在四凶被翦除之后。尽管那时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自由,所谓的“结论”上还留着尾巴,但他一见到我,仍然像过去一样关心报纸的工作。他反复地说到两件事,建议报纸注意:一是要澄清所谓“文艺黑线”问题,把被“四人帮”搞乱了的文艺界大是大非搞清楚。二是要纪念那些被林、江一伙迫害摧残致死的文艺家,清除泼在他们身上的污泥浊水,替他们恢复名誉,他说这是我们这些幸存者的责任。在谈到这两件大事的时候,他神情肃穆,语调凝重,却一句也没有提到自己的灾难。他这两条建议,对动乱初定后的报纸文艺宣传,实在具有拨乱反正、还历史本来面目的作用。
他身体力行,开始写一批怀念和悼念文章。最早寄来一篇纪念周恩来总理诞辰八十周年的《巨星永放光芒》(1978年3月2日《人民日报》),后陆续寄来《忆阿英同志》、《知公此去无遗恨——痛悼郭沫若同志》。又在《人民戏剧》杂志上发表《周总理对演剧队的关怀》,在《解放日报》上发表《悼念应云卫同志》(1978年11月19日)和《从心底里怀念我们的好市长》(1979年5月27日)。还有回忆广东作家黄谷柳的《忆谷柳》(《花城》1979年第1期)、《悼念田汉同志》(《收获》1979年第4期)、《悼金山同志》(《人民日报》1982年7月)、《哭承志同志》(《人民日报》1983年6月)、《之的不朽》(《新文学史料》1984年第1期)、《忆健吾》(《李健吾文集》序)、《韬奋永生》(《新闻记者》1984年第7期)、《忆达夫》(《人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