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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首席记者-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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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报与新建集团和解的信号首先出自电视台。哈埠电视新闻中推出一则报道:新建集团老总做客《滨江午报》,本埠媒体与外埠企业创良好互动开端。由午报牵头主办的哈埠亲子夏令营活动,新建集团出资冠名加盟。亲子夏令营活动将于中小学暑期在亚布力旅游地开营。画面上,程启前和新建集团老总在一份文件上签字,之后各喝一杯红酒。

此后的三天里,午报的广告专页上开了广告天窗,空空的版面上只有一行字:本版将有奇迹发生。第四天该版打出了老白党胡同一期楼盘期房销售的整版套色广告,二十个大字十分醒目:新建集团,新建楼盘,背倚松江碧水,面临繁华商圈。

广告左上角登出了新建集团老总的大头贴。与此同时,经济要闻版刊登了新建集团过江隧道工程中标的消息,消息下面也刊登了新建集团老总的大头贴。

一份报纸一天中两次登一个人的大头贴,就媒体而言,是不多见的也是忌讳的,进饭店点菜,一桌席上怎么可以点两盘麻辣豆腐?

午报大变脸,读者也不适应,越是忠实读者越不适应。一位读者大概是在卫生间读报,看过了新建集团的广告后,情绪失控,用报纸揩屁股之后装进信封,信封上写:启前总编亲启,然后雇一个农民工送到午报。

程启前打开信封:哇!味道美极了。

然而,变脸仅仅是一个开端,此后,新建集团的房地产广告出现在每一期午报上,成为午报广告业务的支柱性资源。同时,两个单位建立了合作伙伴关系,继亲子夏令营活动之后,两个单位将联办金秋花灯展。一花引来万花开,午报各门类的广告额同步增长,吃掉了哈埠媒体广告总量的百分之五十。午报的零售量依然走高,考虑到信息覆盖面,有关部门把交通违章曝光台由冰城转移到午报。

午报内部的逼良为娼结束了。大好的形势下,午报不但没有庆功,反倒开会纠风,上半年工作总结会议上,程启前要求午报内部层层自检。程启前总结了徒步郊游失利的教训。他说,没有群死群伤是上天见怜,否则我们将十恶不赦。随后,他批准了写老榆树和虱子的年轻记者到印刷厂锻炼和要闻部主任辞职到校对科看校样的请求。

他说,午报是机关报、我们是机关报培养出来的一群红顶报人,红顶报人往往表现出精神贵族目空一切的狂傲,自认为可以代表政府去监督一切!下面我告诉大家两句话,第一句,报纸越来越不能代表政府了;第二句,不要到新闻禁区去玩火,午报对城建拆迁的关注到此为止。他建议,取消午报设立多年的委屈奖。记者必须尽快完成由红顶报人到新闻乞丐的转变。被采访对象推来搡去,甚至往脸上吐唾沫,应该是记者的正常工作生活。路边的乞丐被路人踩了脚,很正常,他们决不会到乞丐王那里申请委屈奖。

新建集团方面也有反应。

过江隧道工程中标后,新建集团召开了记者会。记者会上,集团老总向记者们透露了该集团人事变动情况:该集团驻哈分公司经理调任其它地区:免去梁洪烈该集团前期部主任职务,至于其在海查干拆迁公司的职务,非该集团任命,所以不做关注。该老总声明:梁洪畴系与该集团仅为合作关系的拆迁公司员工,所以,他们对梁洪畴的行为不负经济、法律和名誉上的责任。该老总表示,老白党胡同二期拆迁工程结束后。集团将重新考虑与海查干拆迁公司的合作关系。另外,在午报徒步郊游活动中有恶劣表现的海查干拆迁公司员工,集团方面将建议该公司与其解除劳动合同关系。

午报新闻热线网站上,有记者发表了这样一条信息:生猪黑市场后台老板、老刁伤害案犯罪嫌疑人梁洪畴,日前于郑州二七区某拆迁工地落网。据悉,哈埠警方已派员赴郑州,与当地警方协商将梁某解哈归案事宜。

黎志坚被请到程启前办公室。

对黎志坚,程启前的态度与总结会上的态度判若两人,说到和新建集团的关系,程启前也没有像在总结会上那样言词激烈,他诙谐地引用了鲁迅先生的一段诗文:大家都是好东西,终于聚守一堂来吸雪茄烟。

程启前最近又受到了批评。黎志坚与季双双的文章见报的当天,老小孩电话冲程启前发火:桌上握手,桌下踢脚,午报在玩两面派!老小孩说。大报上的文章是午报的策划,还是那个黎什么坚的单边行动?如果是单边行动就开除他,让他自由撰稿去!今天上班后,老小孩又打电话批评程启前行动滞后,人家新建集团方面已经拿出了和解的行动,收拾了那个梁什么畴。午报应该做出对应举动,你们还在那扭什么捏,那个自由撰稿人自由了没有?

程启前说,老小孩被我们气哭了,我们气哭的我们就要哄,委屈你了黎记,你要做插进老小孩嘴里的塑料奶嘴。

程启前宣布了午报高层针对黎志坚作出的四项决定。第一、黎志坚停止对新建集团野蛮拆迁的调查,封存已掌握的调查结果,有关证据送交有关部门。第二、取消黎志坚首席记者资格,由社会部调回到文卫部。第三、黎志坚写一份说明材料,说明他在国家级大报上发表的文章与午报无关,是他本人出于虚荣心而做出的冲动之举。在说明材料的首尾点缀一些检讨的内容。第四,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黎志坚休本年度干部假。

四项决定之后还有两点说明:一。取消黎志坚首席记者资格期间,不取消待遇。二,半年后黎志坚由文卫部调回社会部,任该部副主任或直接任主任。

黎志坚没意见。报道上出现问题,牺牲一两个记者去堵漏子,是媒体惯例;漏子堵严之后,再奖励堵漏子的记者,也是惯例。对于把他调离社会部,他不但没意见反倒很宽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中断余建设命案的调查、扔下老白党胡同的百姓不管,他虽然很内疚但可以不必害臊。另外,不必再为海查干人的暗算而提心吊胆。

第四章 绝地反击

三十三

黎志坚在笨狗街上买了几只鸡雏,让萌萌和丫丫追着它们玩,自己则看着玩。萌萌、丫丫回房间的时候,他则独自看着鸡雏玩。

在这一场与新建集团的新闻事件中,午报完胜,由哈埠媒体老三,几步就走到老大。似乎一切都是程启前、谷向东和哈埠报界同仁们玩的一招险棋,不仅绝地逢生,还锻炼了采编队伍的抗击打能力。

完胜的还有他,经此一战,他成了明星大记者,无论新闻界内外,提其铁肩,都如雷贯耳。按说他应该踌躇满志,可他却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他每天都要面对萌萌和贺小贺,他无法表现内心的得意。他还要考虑一道难题:余建设的调查资料和证据怎样处理?

世上许多东西留着都有用,小便池上的尿渍若干年后都可以陪着小便池成为古董。但今天的新闻就是明天的旧闻,所以未见报的新闻资料毫无保留意义。迄今为止,他对余建设命案的调查都是新闻调查,而且是出于一家报社功利目的的新闻调查,这就决定了他的调查是虚伪的和短命的。对销毁资料,他早有心理准备。

然而,作为一个普通人将怎样对待余建设命案?他还没有想好。调查资料可以销毁,但有两种情绪不能完全毁掉,一种是恐惧。被余建设命案冥冥之手摆布,从而身不由己的恐惧。另一种是钱柜所说的那种负罪感。钱柜曾说过:做个活人难,活人的心总被死人折磨。

对于三个证据,当然要交出去,但交给谁?警方还是贺小贺?

贺小贺来喂那些鸡雏。她抖动围裙,把从灶间带来的菜叶和米粒抖进运动场,鸡雏们纷纷啄。但个别鸡雏不啄食物,啄她的脚。她赶它们:啄自己的脚去,你们没长脚啊?

他没有和她打招呼。午报和海查干人化干戈为玉帛,他又全身而退的事情,他不好意思嘴对嘴地告诉她,太难为情。他又想到了铁肩震撼版,一旦谷向东发扬痛打落水狗的鲁迅精神,把铁肩震撼版发表在内参上,草率交出证据,铁肩震撼版将失去证据支持。

胡思乱想的中间,他接到杜平凡的电话。

杜平凡首先通报了一个好消息:提处了。他说,副处,就实惠上看,还不如我原来的正科,但毕竟高了一格,喝酒时可以坐在上首,不必坐在对着门口位置上了。坐在门口这么多年,小姐端菜的时候,没少往我身上洒汤。

黎志坚诚心诚意地祝贺:仅仅是个开始,破车,你具备步步高升的潜质。

杜平凡说,处里的同事给我摆了桌升迁宴,在红袖添香你猜我遇到了谁?黎志坚说艳姣?杜平凡说不对,艳姣是不能随便遇到的,艳姣需要事先在妈妈桑那里预约。他说,我遇到了梁洪烈。

黎志坚说这不奇怪,如果你们两个在东北烈士纪念馆遇见就奇怪了。

杜平凡说,梁总要和你见个面,一杯浊酒洗前嫌。两个人对阵了一场,不能就这么简单地分手,如果隆美尔不被希特勒整死,二战结束肯定要和蒙哥马利整一杯红酒。

黎志坚说不见,请你转告梁洪烈,我们之间没有个人恩怨,没有恩怨就没必要化解。我们两个像一棵桦树和一棵杨树一样,他脱皮我落叶,各自活各自的吧。

杜平凡说操,我不转告。

第二天,黎志坚就和梁洪烈见面了。

黎志坚接到午报新闻110小姐的电话,小姐说新建集团邀请他采访老白党胡同二期拆迁工程的强制拆迁行动,采访对象是海查干拆迁公司老总梁洪烈。他说不去,请转告梁老总,我身体不适月经崩漏。小姐说,黎前辈不好开玩笑,人家新建集团可是带着邀请函来的,邀请函上还有监管局的批文。他说他在休假,同时建议110小姐把这个道叉搬到经济新闻部去。

他有他的准则,见到杀人犯杀人,他可以不见义勇为,也可以不报警,但坚决不给杀人犯鼓掌!手中的证据也决不交给他们,宁可毁掉。毁掉证据虽然等于放过了恶人,但至少可以保护证人。

这之后他又接到了新建集团外宣办主管的电话。主管说这次强迁十分重要,是公安、市政、拆迁办的一次联合行动,铁肩记者你一定要来。他说不去,除非你派人来抓我。主管说,不敢派人抓你但要派车接你,你在哪个家里,黑列巴巷还是笨狗街你老婆家?

他心里骂一句他妈的,肖庆芸旅馆他们也知道了。他说我没在家我在街上,然后挂断了电话。其实他此时在黑列巴巷的家里,准备找几本书拿到肖庆芸旅馆去看。担心海查干人找上门来,他决定出门上街。

梁洪烈的大奔就堵在小区门口。看着梁洪烈和他的司机和保镖,黎志坚说,请我采访还是绑架?梁洪烈笑了,说谁见过隆美尔绑架蒙哥马利?再说绑架你向谁要钱去?你爸爸和我爸爸一样,倭肯河边打草的。

然后他把司机和保镖打发走,亲自驾车去老白党胡同。因为频繁的堵车,两个人有许多说话时间。

他们首先从倭肯河说起,继而说起他们各自打草的父亲。黎志坚说他父亲很少打草,多数时间是为打草的人掂刀。倭肯河打草人用的是大钐刀。刀柄一丈多长,刀板两尺长。大钐刀钝了不用磨刀石磨,用铁锤掂。梁洪烈说他父亲不掂刀只打草,是海查干一流的草把式,他父亲一刀可以打下十五斤草,恰是一捆。

之后说各自的母亲。黎志坚说她母亲是烹饪野菜的大家,能从草滩上找到各种各样的野菜,并且能把各种各样的野菜做出各种各样的味道。梁洪烈说他忘记了母亲做饭的味道,他母亲死得很早,他母亲在一次找野菜的时候失踪了,春天翻浆,母亲被大沼泽吃掉了。

杀手的念母之情也很悲切,于是黎志坚换了个话题,说起了倭肯河。他说倭肯河的水比松花江水软,温暖,浮力大,憋足一口气就可以飘起来。梁洪烈同意,说在倭肯河里游泳和在松花江里游泳是两码事,松花江里游泳除了危险就是累,倭肯河曲曲弯弯深浅不一,游泳像散步。

黎志坚说到了倭肯河的生态,说到岸边的草和水草,说到了鱼和蚂蟥,之后说到了水中撒尿能招引来鱼和蚂蟥。梁洪烈说你们上哨的人真损,多少年来我们下哨的人喝你们的尿。黎志坚说不可能,流到下游的尿微乎其微,水文站都检测不到,梁老总强调的狼吃羊的理论。

后一句话,黎志坚在有意贬损梁洪烈。然而梁洪烈浑然不觉,反倒接狼的话题说下去,给黎志坚讲述了一个张三撵虎的故事。

张三,是海查干人对狼的俚称。虎的俚称是老把头,当然是海查干野生世界的一把手,狼是三把手,中间的一把,要么是黑熊要么是野猪。虎占据着森林,而狼的生存范围主要在沼泽地,二者绝少来往,偶尔邂逅在森林与沼泽的边缘也相安无事。张三撵虎的事情往往发生在大灾之年。大旱三年对野生世界不算是灾,大旱四年森林黄梢,大旱五年泉眼干涸,大旱六年石头龟裂,大旱七年飞蟥漫天。大灾之年的秋冬相交之际,东倒西歪的饿狼们集结起来,像一捆捆浮出沼泽的干柴,浩浩荡荡地进入森林包围虎。如果蜂拥而上,或者咬死虎或者两败俱伤。但狼不这样,它们每三五只组成一个梯队,一个梯队一个梯队地上去咬虎,其结果是冲锋的狼非死即伤。其后解除包围放走虎,群狼扑上去把死伤的同类吃掉。张三撵虎的悲剧每半个月发生一次,直到熬过严冬。这之后,靠同伴的尸身维持不死的狼们返回沼泽。公狼母狼捉对繁殖,让下一代在母狼的肚子里等待春雨。

黎志坚说好,通过咬虎维持种群不灭,很悲壮!可惜我不能采访狼群。

梁洪烈说采访我吧,我正在撵虎。他说,海查干正处于亘古未有的灾年。海查干人历来以为大沼泽是他们的,事实上,大沼泽远在五十年代就被周边三个国营农场分割了,分割土地用的是经纬仪和文件,海查干人没有看到过这两样东西,他们依然辛勤地守望着建立在别人土地上的家园。八十年代后,周边的农场开始在大沼泽周边造田。像丹顶鹤、白鹳、青蛙一样,海查干人开始向大沼泽中心收缩。本世纪,周边农场大规模造田,五分之三的沼泽地被填埋。一次次为保卫沼泽地而发生的争吵、上访、械斗之后,海查干人败了,被压缩到海查干小镇,拥挤得如同被钓鱼人塞进网袋里的鱼。

海查干人也是拆迁户。

消失了大半的沼泽地没了水,没了水就不长草,指望着水草生活的两栖人没了营生。昔日的猎人、渔人、草农们可以坐在草屋檐下吸闷烟打发余生,而他们的下一代,想活命必须走出去,想活命必须好勇斗狠。于是海查干就成了外出务工第一镇,于是酸草根屯就成了打手之乡。一年前,北京大学的一组学生志愿者到海查干做了一次人口健康的调研。结果显示,海查干人平均寿命不足五十五岁,意外死亡率居全国乡镇之首。

他说,哈尔滨的拆迁工程中有两千海查干子弟,郑州的拆迁工程有一千。三千个外出务工者至少可以养活一万五千个家乡父老,再拿下来一个规模相当于老白党胡同的工程,全体海查干人就可以无忧无虑地喝粥了。海查干人生活标准低,消费额月均一百五十元,小病不在乎大病等死的习惯沿袭至今。除开把大批家乡子弟带出务工,他对家乡的另一项贡献是:在国营农场手里买下了一块近千垧沼泽地的开发权。买下开发权的目的在于不开发。他买了五杆猎枪,雇了五个猎手看守沼泽地,敢于踏进沼泽做祸的人一律喂鱼。这块沼泽的功能有三个,一是给母亲留下一块坟,他母亲就失踪这块沼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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