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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首席记者-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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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位代表中有一位收藏家,随身带来一件藏品——贴在余建设家门上的强迁令。强迁令上写道:老白党胡同33号付6号余建设,务于明天中午12时以前搬家,届时不搬将由产权单位强制执行,其后果自负。

强迁令上有余建设咬破手指打的叉,从血迹上看,余建设的手指很粗。

话题自然转向余建设。余建设好,从小就好。余建设从小就好,是因为余建设的父亲好。说余建设之前,人们说了几分钟的老余头。

老余头是铁路机车厂从山东招募来的工人,从山东来的时候只带着余建设,余建设的母亲和一个妹妹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饿死在山东了。

老余头是白铁匠。老余头的手艺一般,但工钱要得低,所以老白党胡同的每一个工人家庭都有他做的铁活,比方水壶、油桶、洗脸盆。老余头在老白党胡同的人缘,正如他的铁活一样,粗糙,但实在。老余头对老白党胡同的另一项贡献是,一年中至少能为那些不能生育的男女贡献一两个孩子。老余头四十五岁之后在机车厂专运线上打更,岗位在火车站铁道线向北一侧的出口和机车厂专运线之间,主要工作任务是堵截那些从工厂里偷了东西沿着铁路线运走的偷窃者,同时也堵截沿着铁道线走出火车站的逃票者。火车站两侧的铁路线出口,是城市中最脏乱最荒僻的地方,也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外地人扔小孩的地方。

哈尔滨人扔小孩不住火车站扔,他们一般都把孩子扔到松花江北岸。

经常能捡到小孩,对老余头而言是一种职业便利,但老余头不搞行业不正之风,向孩子的新父母交接孩子的过程中不收一分钱贿赂,只是对孩子的新父母说:能不能养活?不能养活我再把孩子送回原地去。都说好人长寿,但这话在老余头身上不应验,他没有活到光荣退休的年龄。老余头死于一次事故,停放在铁道线上的一列装着的布匹火车皮起火,他参与救火的时候被消防车轧死了。

老余头死的当年,余建设十四岁。

余建设除开学习不好之外其它都好。余建设的铁匠的手艺强于老余头,毕竟年代不同了,余建设在铁活上注入了新理念、新工艺,他加工的电镀床头曾在九十年代的哈埠家具市场上领潮。虽然余建设在铁匠中的威望比老余头高、在老白党胡同也有地位,但他还是有一点不及老余头,因为他没有捡到过孩子。

余建设不但没捡到过孩子,也没有搞过对象,十四岁到三十四岁之间,余家院中没有进过女人。三十四岁之后办了铁制品加工厂,余建设招了两名安徽籍铁匠,两名铁匠都是光棍,所以余家院中仍然是单性世界。余建设吃的方面生冷不忌、穿的方面肥瘦皆宜,但找对象方面很挑剔,要漂亮的。邻里们为他四处选美,但选来的美女仍然不合他的意,他要非常漂亮的。

将近四十岁的时候。他等来了非常漂亮的贺小贺。

几位小时候给余建设喂过饭、洗过脸的邻居大娘们对余建设的配偶选择提出质疑,指出贺小贺历史上不是很磊落,据考证她就是红袖添香的贝贝。余建设哈哈大笑,说她才十九岁,有什么历史?她的历史得从嫁给我之后开始写。他说他只追求非常漂亮,不追究外观和质量上的统一。

大娘们说,我们说这个是为你好。余建设说,为我好就别再说这个。

邻居们对贺小贺的印象不是很好,贺小贺被余建设娶进老白党胡同后,与红袖添香的其他小姐仍保持关系,小姐们时常花花绿绿地来看她,给胡同里正在上学的一代男孩带来了不良影响。

但萌萌很好。虽然萌萌只有三岁半,但性格铸成了,像老余头和余建设一样,萌萌的性格忠实而内敛。邻居们几乎没有听到过她哭闹,也很少在街上见到她,她大多数时间里都在院落中逗弄芽芽。

钉子户们继续说贺小贺和萌萌,但黎志坚没有听,也没有往采访本上记,他握笔的手出汗了。贺小贺毫无疑问是贝贝,按照五笔字型的规则把贺小贺三个字拆开,其中的两个字根就是贝贝。那么,在红军巷小广场上为贺小贺代言的也毫无疑问是艳姣了。他把那天晚上在红袖添香和贺小贺接触的过程过了一遍电影,还好,除摸摸索索外,没有对贺小贺做出更深层次的事情。

黎志坚精神溜号的中间,钉子户们说到了余建设之死。

爆炸发生的当晚,钉子户们都睡了,另外余建设老宅与大部分钉子户的住房不连片,所以他们有的隐约地听到了爆炸声,而有的没听到,只感觉身下的床铺颤了几颤。因此,对爆炸案他们了解得不多,他们只能说一些余建设死前和死后的情形,但他们坚信,余建设是被海查干人杀害的。

余建设不但是老白党胡同手工作坊老板中的大哥大,而且是老白党社区的居民代表和治安联防队长。余建设和居委会的关系好,和梅主任姐弟相称。他和派出所的关系也好,与苏所长兄弟相称,经常开着他的客货车拉着苏所长去江北钓鱼。拆迁开始,他自然而然地成了拆迁户与拆迁方的谈判代表,其后又成为三十户钉子户的带头人。

从老白党胡同二十五号到五十五号,过去都是机车厂的家属宿舍,三十几户住户用的是一个集体房地照。半个世纪来。邻居间相安无事。谁家砌墙压了邻居家一尺半尺,吵几句也就过去了。拆迁时,大家把那份集体房地照从机车厂房产科复印过来,和目前各家住房占有情况比照之后吓了一跳,目前的住房占有情况不但不能和房地照对位,反而多出来五六户。

余建设、钱柜、汪革新三个人关起门来开了一夜的会,白天又把三十几户召集起来开了一天。会议选举产生了拆迁居民联络小组,同时议决,由联络小组向拆迁办提出他们的要求:拆迁补偿金核对,要以拆迁户们的目前居住状况为依据,那本集体房地照作为一个参考。

拆迁办的方案一出台,拆迁户们先傻眼后咬牙。拆迁办把拆迁户的要求倒过来了:那本集体房地照为依据,拆迁户目前居住状况为参考。拆迁办这样做的理由是:集体房地照与九十年代的街区平面图相吻合。

针对拆迁办的分割方案,汪革新做了一个形象性比喻:拆迁户的住房现状是一口三百斤的猪,拆迁办是屠户,猪杀了之后,屠户返还给拆迁户一百五十斤肉,头蹄下水和一部分肉留在屠户的案板上了。

拆迁户们和拆迁办进行了冗长而艰苦的谈判,和拆迁办的拉锯战进行了一个半月,海查干拆迁公司开到了。海查干人不在拆迁户与拆迁办之间评论谁理谁非,只是让拆迁户快搬家。海查干人称,这里是我们的工作现场,不是你们和拆迁办狗咬狗的地方。

现住房是拆迁户和拆迁办打官司的证据,拆掉现住房,拆迁户们百口莫辩,拆迁办可以名正言顺地按照集体房地照核准拆迁补偿。因此,拆迁户和拆迁办的矛盾相对弱化,海查干人拆房、拆迁户不许拆成了主要矛盾。上访告状的同时,三十几户拆迁户组成了保卫家园的钢铁阵线,不获得公平待遇决不搬离家园。

拆迁户和拆迁方抗争的手段单一,不外乎高打墙、钉门窗,躺在地上装病、拽住床栏杆不走。而拆迁方则手段繁多,打骂恐吓之外还有断电、断水、断路和损毁公厕。因此,拆迁户与拆迁方的关系是豆芽与铁锅之间的关系,炒来炒去的结果,铁锅没有变形,而豆芽弯曲了。大部分拆迁户搬走了。拆迁现场只剩下余建设为首的三十几户。三十几户人家之外的所有建筑都被破坏,他们的住所如同废墟之海中的孤岛。

从这时起,他们被称为钉子户。

钉子户们的生活倒退了几个时代,照明靠蜡烛和嘎斯灯。洗衣用手搓,大小便在房前屋后。吃水更困难,要到超市买桶装水。他们选派出青壮男女组成桶装水采购队,手提肩扛的,硬是在居住地与超市之间踩出一条茶马古道。

钉子户们的上访告状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上访开拓了他们的眼界,他们在拆迁办和海查干人之外,发现了许许多多讲道理的部门;上访增添了他们的智慧,他们学会了在他们诉求之上套用法律条文,用法律的观点概括他们的景况:他们的财产权遭到不法侵害。省市有关部门已经对他们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表示同情,省建委已作出表示,将责成拆迁办考虑抛开机车厂房产科那本过时的房地照,按照拆迁户目前的居住情况核准拆迁补偿。他们还从房地局、税务局等部门复印了能够证明近年来他们居住情况的有关文件。他们愈来愈坚信他们是拆迁中受害的一方、掌握真理的一方。因此,在一些寒冷的夜晚,钉子户中参与过文化大革命的一代人,哼起国际歌互相鼓励,主要哼后两句: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余建设之死,是钉子户和拆迁办、海查干人抗争过程中,由强势到弱势的转折点。余建设死了,钱柜不见了,联络小组三位领导中只剩下一个善于夸夸其谈但不善于思考的汪革新,再也无法作出扭转颓势的决策,钉子户们处于人无头不走的涣散局面。

爆炸案后,强迁开始。钉子户固守家园的统一行动,由于失去指挥和联络而变成各自为战。针对拆迁户的各自为战,海查干人采取了各个击破的手段,一日迁走三到五户。一周内迁走了大部分,再过一周钉子户一扫而光。

杀害余建设撵走钉子户,两件事情之间环环相扣,有直接的因果关系,是海查干人杀死余建设的首要疑点。

除开失去了值得信赖的带头人,爆炸案给钉子户们带来的另一项损失是,他们在省市有关部门千辛万苦获得的那些文件不见了。爆炸发生后,拆迁户们曾到爆炸现场寻找过那些文件,只在厂房与库房之间的夹缝中发现了一摊用水或尿液浇灭的纸灰。余建设开办的是黑白铁加工厂,他的卧房、厂房、仓库甚至整个院落也没有易燃物,爆炸后也没有起火,那么,那些文件是有人故意烧毁的。谁烧毁了那些文件?海查干人。

烧毁有利于钉子户的文件,是海查干人杀害余建设的一个疑点。余建设家的大铁锤也是一个疑点。大铁锤是老余头从山东老家带过来的,是余家的传家物,老余头在山东开过钉马掌的铁匠炉。老余头闯关东之初,哈尔滨有马,下班之后,老余头扛着大铁锤到察哈尔街上的掌棚做临时工,用大铁锤煅铁碾马掌钉。后来哈尔滨看不到马了,马掌棚改为铸造厂。铸造厂里煅铁用汽锤。大铁锤先老余头一步退休了。他万般珍爱地把大铁锤用绳子倒挂在仓房墙上。拆迁之后,为防身,余建设把大铁锤从仓房拿到卧房,竖在床头旁。

但爆炸案之后,大铁锤却被丢弃在院落中央。是余建设用大铁锤击打过别人,还是别人用大铁锤击打过余建设?总之,大铁锤不是被爆炸崩到院子中央的,爆炸案前大铁锤被人提到院子中央挥舞过。

下一个疑点是钱柜的失踪。

一把手死了,钉子户们自然而然地要依赖二把手。爆炸案的第二天傍晚,钉子户们集中到钱柜家,恳请钱柜按照顺延提拔的干部任用方式做他们的老大,指导他们如何处理余建设的善后并掀起对海查干人新一轮的抗争。然而钱柜病了,蒙着头缩在被子里一言不发。此后不到一小时钱柜就走了,拖着病体出了家门,在察哈尔街挤上公交车走了。第三天,钱柜的弟弟钱发替哥哥把家搬走了,而钱柜再也没有在老白党胡同露面。

众人认为,钱柜是被吓走的。钱柜掌握了余建设命案的重要线索,从而受到海查干人的威胁:要么你走,要么你和余建设同样下场。钱柜选择了前者。因此,揭开余建设死亡之谜,前提是找到钱柜。

余建设为老白党胡同的拆迁户而死,他的死重于泰山。说这话的是汪革新。为了证实他的这句话不为夸张。汪革新出具了这样一个佐证:海查干拆迁公司在地条钢街有一座院落,院落很大,有五百平方。地条钢街销售地条钢,同时也是铁制品加工业的密集区,可谓寸土寸金。梁洪畴引诱余建设,说如果余建设带头搬迁,他将把地条钢街那座院落的三年使用权回馈给余建设。

梁洪畴的引诱遭到了余建设的坚决抵制,梁洪畴骂余建设傻狗不识臭。余建设回骂,骂梁洪畴狗眼看人低。梁洪畴说好,明天我就打发我的狗来和你谈判。

爆炸案就发生在两人发生口角的当天夜里。钉子户代表们悲哀地说:海查干人在老白党胡同近万人中,选了个最最优秀的杀害了。

尽管钉子户们一致认为是海查干人杀害了余建设,但他们拿不出有价值的线索,他们讲述的一些情况,甚至产生了排除海查干人杀人嫌疑的效果。比方,关于炸药的来源,米金花肯定地说,炸药是余建设扛回家的。

米金花说,当时余建设是和萌萌一起回家的。余建设一只肩膀上扛着炸药,一只手领着萌萌,那一袋炸药大概很重,如果不重,余建设会抱着萌萌的。她说余建设宠萌萌,也宠贺小贺,陌生人问他家庭情况的时候,他总是说家里有两个女儿,大的二十三,小的三岁半。

米金花过去要帮余建设把那袋子炸药从他肩头上卸下来,但余建设不让帮忙,余建设说金花姐远点,炸药怕火,你抽烟哩。米金花看见余建设把那一袋子炸药塞进床下。并且在袋子上放了一只打火机。显然,打火机是引爆炸药用的。她说这样危险。你把这两样东西放得远一点。余建设说不要紧,打火机轻易不动,我不吸烟。

汪革新说,谁说建设不吸烟,遇到艰难困苦的时候也吸。

汪革新是第一个到达爆炸现场的,第一个报警的也是他。对爆炸现场,汪革新做了这样一番形容:乍一到余建设家是看不到余建设的,只能看到砸死余建设的那堵墙。估计那堵墙砸余建设砸得很突然,突然得像苍蝇拍拍苍蝇,啪!所以余建设的一些血溅了出来,淋到旁边没有被炸倒的墙上。淋到墙上的血很艺术,线条起起伏伏,像国画上的万水千山。

110民警从海查干人那里借来了吊车,套上钢丝绳把那面墙吊起来之后,余建设的尸体露出来了。余建设被砸死前一定是受到过海查干人的摧残,至少是被摆弄过,被砸死前他采用的姿态是跪着的姿态,因此被砸扁后他的尸体很宽、腿很短。

汪革新说,在协助110民警整理余建设尸体的同时,他留意寻找余建设扛回家的那一袋炸药,但没有找到。显然,那袋子炸药爆炸了。

钉子户们又说到了贺小贺。

贺小贺到达爆炸案现场的时候,是民警们指挥几名雇来的农民工把余建设装上汽车的时候,余建设的尸体分成四份装在四个纺织袋子里面。汽车是火葬场运尸体的汽车,但余建设的尸体不是运往火葬场,而是运到法鉴中心去尸检。

贺小贺牵着萌萌,萌萌领着芽芽,两人一狗和运送余建设的尸体的汽车走了个对头。汽车停下来,民警让贺小贺上车看了看尸体,然后让她下来,再然后汽车又开走了。萌萌大哭,芽芽嗅到了余建设的味道,追着汽车跑,跑出了老白党胡同,跑上了察哈尔街。

贺小贺没有哭,也不让萌萌哭,她推搡着萌萌说,哭什么哭你哭,把芽芽喊回来之后再哭!贺小贺不但不哭反而拿出手机打电话,打余家的固话,胡同里电话线割断有一个月了,固话哪里打得通。打不通固话,她又打余建设的手机,一遍又一遍地打。

余建设的手机应该在他的身上或者在他的床头,但找遍了现场也没发现他的手机,手机和那一袋子炸药一样无影无踪。

手机无影无踪,显然也是个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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