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族[梁凤仪]-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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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已经大定,将领不服的危险期老早度过了,适宜慢慢地把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清晰化,确定他独当一面的能力与地位。”
夏童能有这番体会,可见她的胸襟。
史有前例,那些辅助幼主的顾命大臣,老是一朝掌权,就舍不得放下。直到幼主成长,要千方百计地展开权力争霸战,结果弄出了所谓辜恩负义的宫闱惨案出来,无非是受托孤者抵受不了权欲的引诱,措置失当所致。
夏童一直明了她的角色,她演好戏分之外,还知道什么时候上场,什么时候下场,这是绝对难得的。
荣必聪说:
“行动是不宜过急的,而且在荣氏将有一个特别规模的计划需要你回来助我一臂之力,我认为你是个合适的人选,只是目前还在成形的阶段,一旦有了雏形,我就要你全神投入了。”
夏童没有追问那个是什么计划,她明白能让她在现阶段就知道的事,荣必聪自然会说。
于是,她只是欢喜地连连点着头。
这个动静无疑是有趣的。
像个乖乖孩童在听完一段动人故事后,不住晃着她的脑袋瓜,表现满心的喜悦。
荣必聪忽然忍不住问
“夏童,你有什么要求?”
“我?”
“对。你为荣氏做了很多事,而且在我们预计的时间之内完成的成绩超乎所料,应该有所回报。只要你提出要求来,我会尽力令你满意。”
话出自荣必聪之口,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恩惠。
夏童也实实在在喜形于色地慌忙答:
“放假。”
“什么?”荣必聪问。
“给我放假,可以吗?”夏童睁着眼睛看荣必聪,那神情的热炽,跟一般跑到荣必聪跟前来求恳恩惠的人,其实没有两样。
分别只在于夏童要求的只是放假。
一时间,荣必聪不晓得答。
面对着这个令他越来越迷惑,越来越陶醉的女子,他开始头脑浑噩,手足无措。
夏童的要求简单而真挚得令人难以置信。
是她本人说过的智慧之语:
“很多事实令人难以置信。”
因而世间上有重重疑案,甚至造成冤狱。
对于夏童,荣必聪始终信赖,他有的只是惊异。
看到夏童仍在等待答复的模样,荣必聪笑起来,道:
“没问题,由我来安排。”
忽然,灵机一触,荣必聪问:
“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度假?”
“世外桃源。”夏童答:“那个地方一定不会有电话、传真机、电视机、录影机、收音机、报纸、杂志。总之,与世隔绝,别人找不到我,我也找不到人。”
然后夏童哈哈大笑:
“十二道金牌传召也不管用,我压根儿收不到。”
七天之后,荣氏集团的行政部门,将一张飞赴菲律宾马尼拉的头等机票送于夏童,并对她说:
“夏小姐,你抵达马尼拉之后,在机场立即会有专机将你送到其中一个小岛上去,那儿是荣总的产业,岛上除了岛民,只有一幢别墅,你可以在那儿度假。”
夏童开心地叫起来,说:
“真的?”
行政部的主任麦秀珍微笑着礼貌地答:
“明天一早,公司会派车到你家来接你赴机场去。”
夏童来不及回家去,已经边走边欢呼。
在她背后的行政部同事,开始窃窃私语。
“你们信不信有人会如此天真?”
“这年头,天真的人全不超过十岁。”
“少一点机心,缺一点手段,能站到今时今日的高位去?见它的大头鬼。”
“棒的地方是人家的长相与演技均属一流,扮天真烂漫一点都不突兀,这就是本事。”
“男人喜欢新鲜,太多浓妆艳抹,手段高强,总得转换胃口。”
“嘘!别说得这么难听,传出去会出事。”
“难听得过邹小玉那件案子?”
“这姓夏的就比姓邹的高明很多了,听说,连荣宇都不是她的对手,被整治了。”
常说谣言有几分真,这句话就是最最最害人的地方。
那几分真全自双重标准,断章取义而来,真是可以冤枉得人欲哭无泪。
荣宇是的确被召回香港来,且让荣必聪狠狠地训了一顿。
荣必聪当然不只是听一面之辞,就对荣宇加以责难。他是从夏童的报告中得着了大前提,然后把细节打探出来,才大发雷霆的。
荣必聪的语调严峻,道:
“荣宇,答复我,为什么四川成都的商业城要转换合作单位?”
荣宇没有做声。
“是合作条件更有利可图,抑或是先前说好了的合伙对象有什么令我们不满意之处?”
荣宇显然无辞以对。
“为什么不说话?”
“爸爸,你不是说放手让我去干的吗?”
“你要从荣氏四十八层大楼跳下去,我也让你放手去干,是不是?”
“我并非姓邹。”
“你住嘴!”荣必聪差一点点就要抬起手来给荣宇一记耳光:“你再提旧事,以后别再姓荣!”
“街知巷闻的事,为什么不能提?为了邹小玉而栽培戚继勋,他办的事是事,我办的就不是,为什么?”荣宇开始顽抗。
荣必聪的死门是不是就在邹小玉身上?
果然把他的狂怒压下了一点点。
因而荣宇继续说:
“抑或小戚身边还有个极之关照他,而又在你身上下足了功夫的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有了含血喷人的习惯?夏童的表现跟你的相去十万八千里。人家是苦苦地钻营正常正经正确途径跟中央与省政府联手合作。你呢,受人吹捧,瞎了眼睛,胡乱把已作的承诺推翻。这张新签的草约,漏洞之多,可能引致将来的麻烦之大,你都没有本事分析得出来。荣宇,我嘱你到中国西北去是学习,是跟戚继勋与夏童联盟应变,不是叫你去伸张霸权,自把自为,独当一面。老实说,你还没有这番资格,差太远了。”
“夏童呢?”
“强多了。你简直望尘莫及。”
“是比我强多了,还是比邹小玉强多了?”
“荣宇,凭什么你敢用这个态度跟我说话?”
“凭你伤害了我的自尊。你把我在成都签的草约废掉,十万火急地把我传召回港,处处都没有为我留半分情面,完全是因为你信了谗言。”
“荣宇,谣言止于智者。你的无能与狂妄,实实在在地证据确凿。如果我是你,我会躲起来,韬光养晦,静坐思过,然后再战江湖,带罪立功去。
荣宇冷笑:
“爸爸,这是你的建议?”
“当然。”
“除了菲律宾,你还在哪儿拥有小岛,可以让我躲起来韬光养晦,静坐思过?”’
说罢了,荣宇掉头便走。
荣必聪被气得七窍生烟,久久说不出话来,直至秘书从对讲机内传来声音,对他说:
“大陆来的长途电话,是戚继勋。”
荣必聪回一回气,抓起了电话接听。
“荣总,我是继勋。”
荣必聪已恢复平静,说:
“听说你诸事顺利,日有进步,我看了你的报告,的确很放心。”
“还有很多困阻需要克服。”
“对你,是为难事吗?”
“那又不至于,只不过想速战速决。”
这到是信心的表示,夏童形容得对,继勋的进步最显著之点在乎已恢复自信。
一个人,尤其男人,缺乏了自信,就什么也别说了。
“有些事需要快刀斩乱麻,有些却需要谋定而后动,继勋,你要分析得仔细才好。”
“对,学习的就是如何拿得准,猜得中。”
只这几句话,跟戚继勋赴西北履新之前,表现就有云泥之别了。
荣必聪是快慰的。
“荣总,对荣宇的处理不宜过分严峻,彼此都在学习阶段。”
“拿股东的钱来交学费要有个限度,对不对?”
“是的,可是,荣宇并不存心浪费股东的盈利,她本身也是大股东。”
“就是这重身份惯坏了她,我要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谁才是荣氏的掌舵人,不是她分了她母亲一点遗产,就可以如此胡作非为。她把到手的钱,买起全个置地与太古广场内的服装与首饰,我可以不管;但她以为可以作主签署对集团有害而无益的合约,我不会让步。”
“荣总,你不必生气,成长总有一个过程。”
“你这话是我的一个很大的安慰。继勋,你好好地干下去。”
“我会。”
“对于荣宇在成都草签的事,你得作善后处理。”
“放心。我尽量化繁为简,而且不让对方过分抱怨,说到底也有他们的关系,不好让荣氏结怨。正规的合约依然按照我和夏童给你报告的,在尊重省政府意见与协调中央意见之下进行。”
“就是这话了。”
“荣总,你有空便多放心、多休息,别把荣宇的事太上心。”
“我会。正准备度假几天去,这儿的事天生会打理,有他与其他的老臣子在,荣宙也不会出什么乱子,我没有不放心的。只是,你现今正正是一夫当关了,要仔细。”
“我会。”
夏童放假,荣宇被撤,展荣企业在西北各省的业务就归戚继勋一人管辖。这正是测试他能力与信誉的时机,也是荣必聪的巧意安排。
适逢遇上了荣宇的事,令荣必聪心头有股翳闷之气,极需要发泄掉,因而,他也想歇一歇,放下一切烦恼,度假去。
他把潘天生叫到跟前来,说:
“一号计划要重托你了。”
“荣总,你一回来准有进一步消息,其时你再亲身出马。”
“好。情势颇难缠,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现今这后过渡期,各怀鬼胎,或者应该说各为其主,也是很难避免的事。”
荣必聪当然明白潘天生所指。
他还嘱咐:
“别认为荣宇与荣宙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始终是你的后辈,不必对他们过分客气,一切公事公办,我必定站在你的一边。”
“放心。少年气盛,以致措置失当,总是有的,经此一役,他们会得改善过来了。”
“美国与德国方面的投资,会拉低集团今年的盈利率,这点你得预早跟财务部有个方案出来,共同研究。”
“已经在进行中了。”
荣必聪拍拍潘天生的肩膊:
“真亏有你,否则连度假都没有资格。”
“好好玩几天吧!准备到哪儿去?”
“世外桃源。”荣必聪笑:“那儿没有电话、传真机、电视机、录影机、报纸、刊物等等,与世隔绝。”
是真有这么个地方的。
离香港不远,只两小时飞机到马尼拉,立即有荣氏的私人飞机在等候着,把他接载到千岛之国的其中一个小岛之上。
小岛比大屿山还小很多倍,只住了土人,他们务农打渔为生,也有部分是荣氏的家仆,给他看管那间建筑在海边的巨型别墅。
从飞机降落处到海边,是另外半小时,因为别墅在小岛的另一边,名副其实的与世隔绝。
给荣氏别墅管家的是一个福建籍的老华侨,叫郑环。他三代在菲律宾土生土长,却出奇地仍然晓得中国语言。据郑环说,他曾祖父移民至此,坚持小孩子—出生就跟他讲福建话和国语,家训是“数典不忘祖”,这几个大字由曾祖父郑平手书,至今仍高悬在郑家客厅之内。
荣必聪在菲律宾并没有大投资,但总有少许股份加在当地商界朋友的大规模企业内,算是支持。故而,郑环与妻在小岛上为荣氏管家,他们的儿女却被安排到荣氏有份投资的企业内任事,长居马尼拉。
对于家主人对后生一代的提携,郑环夫妇是很感激的,故而非常悉心尽力地去为荣必聪打理这个小岛上的别墅,同时殷勤招呼来访的荣府贵客。
荣必聪本人是很少来小岛度假的。
故而,今次见到了荣必聪,郑环是由衷地兴奋起来。
荣必聪拍着郑环的双臂说:
“你呀!老当益壮,今年有六十岁了没有?”
“荣先生,你别逗我高兴了,今年年底过了圣诞,我足龄六十九了。”
“怎么看也不像是望七之年。”
“哎呀!”环婶哈哈大笑:“你若不是我们主人,就要好好地请你吃一顿饭,多谢你逗得我们阿环开透了心了。”
“成呀!你是个好厨子,今儿个晚上,你得烧几味好吃的来谢我。”荣必聪沿途跟郑环夫妇俩有讲有笑。
“荣先生,我妻是宝刀未老,每天烧的菜,吃得那位夏小姐眉飞色舞,她说来了三天,长了几磅肉,都是拜我妻所赐。”
“夏小姐在这儿住得开心吗?”荣必聪问。
郑环妻立即答:
“我们从没有见过那么快乐的人呢,她简直像天使。”
郑环也不甘后人,抢着说:
“从未见过这么快乐与这么漂亮的娃儿。荣先生,来这儿度假的客人真叫我大开眼界。上一回,以为那邹小姐已是天仙化人,谁知道跟夏小姐一比,是差太远了,而且夏小姐为人和蔼善良。”
乡间小岛,不染都市尘埃的人会得如此批评,准绳是有的。
荣必聪听到任何人提起邹小玉来,都必然变色,只有这一次例外。
他忽然心血来潮,问郑环:
“邹小姐那次来小住,是用哪一间睡房?”
“是二楼左面第一间客房。她临走时说过很快就要回来,嘱我们留着别给人使用。我们看反正睡房有二十多间,也就把她的一间锁起来了,她好像还有一些衣物存放着。可是,这以后就没有回来了。”
荣必聪答:
“邹小姐不会回来了,你把她的衣物检验妥当,交给我带回去。”
郑环妻立即答应。
“夏小姐是不是住进了我指定的房间?”荣必聪又问。
“对呀!那是全间别墅中,最美丽的。”
“夏小姐一走进去,在房间内跳跳蹦蹦的,兴奋得不得了。她告诉我,”郑环妻说:“第一晚她整夜舍不得睡,躺在床上看星星、月亮,听海涛声,然后晨光微明,就见东面一轮红日高升,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郑环说:
“你说这位夏小姐可爱不可爱?”
荣必聪没有讲话,如果他觉得夏童不可爱,根本就不会来度假,或者不必来这儿度假。
是他匠心独运地安排这一切。
连给夏童住的那间睡房都是最最特别的。
除非由荣必聪特别指定,否则,荣宇、荣宙以及荣氏企业的董事,以至庄氏家族的人跟他们的嘉宾来使用别墅,都不可以占用这间美丽得一如仙境的睡房。
这睡房活像个温室。三面都是一大片玻璃窗,平日不是遇上风季,玻璃窗根本开敞着,直接连着台阶,带到海滩。睡房的屋顶也是一大片的玻璃窗,躺在那张面对着一大片海洋的床上,头顶是片片白云,是颗颗繁星;是一轮明月,叫人以为已睡于天上,不知人间何世。
荣必聪让夏童使用了这间睡房。
他完全有心成全夏童有一个如梦似幻的度假仙境。
夏童甚至不知道荣必聪会突然而至。
荣必聪抵埠之后,他迫不及待地找夏童去。
夏童并不在那美丽绝伦的睡房之内,更不在游泳池畔,以及别墅内其他的休息游戏所在。
荣必聪只好从睡房走出海滩,找寻夏童的影踪。
潮水在微涨,浸淹上来似不再想后退,弄得荣必聪双脚陷在湿濡的细沙之上。他干脆把鞋子脱掉了,光着脚,卷起衣袖与裤管,一直沿着海岸线向前走。
沙滩的其中一边尽头是岩石,另一边是丛林。
荣必聪遥望岩石上没有夏童的踪影,因此他决定朝丛林进发。
茂密的丛林,有一份凉爽的感觉,教人走在其间不觉闷热。
荣必聪忽然胸怀舒朗,他决定高声叫喊:
“夏童,夏童,你在哪儿?”
这几句话正正是他心底里的语言,吐出来,整个人都倍觉轻快。
在这儿,他可以呼唤一个隐藏在心里头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