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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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从文
逃的前一天
他们在草地上约好了,明天下午六点钟,在高坳聚齐,各人怀着略略反常的惶恐心情转到营中去,等候这一天过去。他坐到那庙廊下望太阳,太阳还同样很悠遐的慢慢在天空移动。他心凝静在台阶日影上,再不能想其他的事了。看到一群狗在戏台下打仗,几个兵在太阳下,用绳索包了布片,通过来复枪的弹道,拖来拖去,他觉到人与狗同样的无聊。他想:到后天,这时候,这里就少三个人了。他知道那时候将免不了一些人着忙,书记官要拟稿行文,副官处要发公事,卫舍处要记过,军需处要因他们余饷有小小纠纷……一切一切全是好笑的事。因逃兵而起的骚扰,他是从其他人潜逃以后的情形看得出的。见过许多了,每一次都是这样子,不愿意干,就逃走。逃走,利益还似乎是营上这一边。不久大家也就忘了。军队中生活是有系统的,秩序不紊的,这整齐划一的现象,竟到了逃兵这种事上,奇怪得使他发笑了。谁也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而笑的。但人见到他在太阳下发笑也完全不奇怪。一个兵,笑的理由也是划一了的。他们笑,不外乎多领了津贴发了财,凭好运气在赌博上赢了钱,在排长处喝了一杯酒,无意中拾了一点东西。此外,不同的非猜想不可的,至多是到街上看了热闹,觉得有趣。他们是在一种为国干城的名分下,教养得头脑简单如原始人类,悲喜的事也很少很少了。他们成天很早的起床点名,吃极粗粝的饮食,做近于折磨身体的工作,服从长官,一切照命令行事,凡是人不必做的都去做,凡是人应当明白的都不必明白,慢慢的,各人自然是不会在某一新意义上找出独自发笑的理由了。他笑着,一面听那几个擦枪的兵谈话,谈话的人也正是各自作着笑脸谈那事情的。一个手拿机柄包在布片里扭来扭去的小子,赤着脚,脚干上贴有红布大膏药一张,把脸似乎笑扁了,说,“哥,你不要以为我人矮,我可以赌咒,——可以打赌,试验我的能耐。”“你以为你是能骑马的人也能……”这是所谓“哥”的一个说的,他还有话继续,“宋二,我就同你打赌,今夜去试。”“赌二十斤酒一只鸡。”“我只有一个‘巴’,你吃不吃?”那擦机柄的被玩弄了,就在那哥的软腰上一拳。分量的沉重,使那正弯身拖动枪筒的兵士踉跄了。另一个脚干上也有一张膏药的脚色,放下工作,扑过来,就把矮小子扑倒了,两人立刻就缠做一团在地面滚。被打了一拳的大汉子,只笑着嚷着,要名字叫癞子的好好的捶宋二一顿。他倒很悠闲的仍然躬身擦枪,仿佛因为有职务在身,不便放弃。他们打着,还互相无恶意的骂着丑话,横顺身上穿的是灰衣,在地上打滚也不会把衣弄脏,各人的气力用在这一件事上也算是顶有益的事了,热闹得很。第四个兵士不搀入战事,就只骂那被擒在地上的一个,用着军人中习用的字言,“杂种”,“苗狗入的”,“牛”,还有比这更平民一点的也全采用了。似乎把这些话加到弱者的头上时,同时在别人身上的一个,就光辉满脸,有伟人奋斗之余的得意情形。驻在此地的军队,既不打仗,他们当然就只有这样消磨日子。他也看惯了。虽看惯,仍然还很担心的,就是这种戏谑常常变成更热闹,先是玩笑,终于其一流血,其一不流血的也得伏到石地上挨二十板屁股的处罚。人虽各是二三十岁的人,至于被惩罚以后,脸上挂着大的眼泪也是常有的事情。对着这样一般天真烂漫的同胞同志,他纵笑也还是苦笑的。打架的还是胜负不分,骂娘者渐感疲倦,队长来了。他望到队长来了,就站起。那几个人还不注意到,揪打的仍然揪打不休,助威的也仍然用着很好的口气援助。队长看着。他以为这几个兵士准得各在太阳下立正三十分钟了,谁知队长看了一会,见到另一个擒在地下的快要翻身爬起了,就大声喊。“狗养的,你为什么不用腿压到那一只手?”队长也这样着急,是他料不到的事。原来队长是新补,完全是同这些弟兄们在一堆滚过来的人,他见到那汉子对队长立定以后便说要队长晚上去棚里吃狗肉,他要笑不能,就走开了。天气过早。他走到庙后松树下去,几个同班的汉子正在那里打拳。还有火夫,一共是五个,各坐在大磐石上晒太阳,把衣全脱下,背上肩上充满了腻垢,脱下的衣随意堆到身旁。各人头发剃得精光,圆的多疱的各不相同的头,在日光下如菠萝。这几个火夫的脸上,都为一种平庸的然而乐观的光辉所照,大约日子已快到月底,不久就可以望支本月份的四块八角的薪饷,又可以赌博吃肉了。他们也是正在用着一种合乎身份的粗鄙字言,谈论着足资笑乐的一件故事的,他又站下来听。原来他们讨论到的就正是头。他们大致因为各人正剃过头发,所以头是一种即景的材料了,只听到一个年极幼小的火夫说道:“牛巴子,你那头砍下来总有十七斤半。”所谓牛巴子其人者,是头特大疤子特多的一位,正坐在那石上搔胸上的黑毛,听到这话也无所谓生气,不反驳,无抵抗主义是因为人上了年纪,懂到让小子们嘴上占便宜,而预备在另一时譬如吃饭上面扳本的人的。那小子,于是又说道:“牛巴子,你到底挑过多少人头,我猜你不会挑得起十个。”牛巴子扁扁嘴,不做声,象他那口是特为吃红薯生长的。因为问题无大前提,牛巴子照例是无回答义务的。另一个(这时正搂起裤子,脚干上有两张膏药!)就说:“牛伯,死人头真重,我挑过一次,一头两个,一头三个,挑二十里肩就疼了。”牛巴子打了一个嚏。那火夫又问,“牛伯你挑过几个?”牛巴子说:“今天有酒喝。”这话完全象是答复他自己那一个嚏而言。然而,话来了,“这几天,妈妈的,不杀人,喝不成了。”那小子又搀入了话,“牛巴子,你想喝么?我输你,今夜一个人到箭场去提那个死人头来,只要你敢,我请你喝三百钱酒。”“小鬼精,你又不是卖××,哪里来得许多钱。”“卖,你是老南瓜,才值钱!”“排长喜欢你这小南瓜了,你小心一点。”“小心你的老南瓜?你妈个……”小子又向另一个说,“二喜,二喜,你知不知道老南瓜家里人同更夫的事情?饿酒的人吃尿还是有志气,老南瓜在乡里全靠太太才有酒喝的,老舅子还好意思说他太太长得标致!”“杂种你不要强嘴,老子到夜间就要……”“你看老子整你,”说着,小子走过来,把一件短棉军衣罩在牛巴子的疤头上,就骑到他的肩上去,只一滚,两人就从磐石上滚到松树根边了。那个名叫二喜的与另一个火夫,仍然象前次擦枪那几位,旁观呐喊助威。他觉得这全是日子太长的缘战,不然这种人,清早天一亮就起来点名,点完名就出外挑水,挑得水就烧火,以后则淘米,煮饭,洗菜,理碗筷……事情忙到岂有此理,日子短则连自己安闲吃一顿饭也无时间,哪里还能在这太阳下胡闹?若要怪长官,那就应当怪司务长分派这种人工作还不太多,总能让这种人找得出空闲,一有闲空,他们自然就做这些事情来了。“南瓜”,“红苕”,这些使人摇头的东西,他们能巧妙的用在一种比譬上,是并不缺一种艺术的原素的。他们成天所吃的就是南瓜红苕,在他们那种教养下,年青人并不见着低能的秉赋。他看到这些人在那种调弄下,所得的快感并不下于另一种人另一种娱乐,他仍只能不自然的笑着走开。天气还早。到什么地方去呢?书记处有熟人,一个年纪四十一岁每天能吃五钱大烟的书记官,曾借给他过《水浒传》看。书是早还过了,因为想到要悄悄离开,恐怕不能再见到这好脾气的人了,就走到那里去。这个人住在戏台上,平时很少下台,从一个黑暗的有尿气味的缺口处爬上了梯子的第一级,他见到楼口一个黑影子。“副兵,到哪里去这半天?”他听出书记官的声音了,再上了一级,“书记官,是我,成标生。”“标标吗,上来上来,我又买得新书了。”他就上去。到了楼上,望到书记官的烟盘上一灯尚爝然作绿光,知道还在过瘾。“怎么,书记官,副兵又走了。”“年青人!一出去就是一天,还拿得有钱买桔子。大概钱输到别人手中,要到晚上才敢回来了。”“人太好了是不行的。”“都是跟着出来的,好意思开除他么?有时把我烟泼了,真想咬他一口。”“书记官真能咬副兵倒是有趣味的事。”“咬也不行。《三侠五义》第五章不是飞毛虎咬过他仆人一口吗?我这副兵到知道我要咬他时,早先飞走了。”这好性情的人,是完全为烟所熏,把一颗心柔软到象做母亲的人了。就是同他说到这一类笑话时,也象是正在同小孩子说故事一样情形的。那种遇事和平的性情,使他地位永远限在五年前的职务上。同事的无人不作知事去了,他仍然在书记官的职务上,拟稿,造饷册,善意的训练初到职的录事,同传达长喝一杯酒,在司令官来客打牌的桌上配一角,同许多兵士谈谈天,不积钱也不积德,只是很平安的过着日子。在中国的各式各型人中,这种人是可以代表一型的。因为懂相法,看过标生是有起色的相,在许多兵士中,这好性情人对他是特别有过好意的。这好意又并不是为有所希望而来,这好性情人就并不因为一种功利观念能这样做人的。见到他上楼了,就请坐。在往天,副兵若在,应当倒茶,因为虽然是兵,但营上的兵不是属于书记官管辖。在一种很客气的款待上,他的一个普通兵应有的拘束也去掉了,就可以随便谈话,吃东西,讨论小说上各个人物的才干与性情。如今的他,原是来看看这好人,近于告别的,就不即坐。“天气好,到些什么地方玩过没有?”“玩过了的。”“这几天好钓鱼,我那一天从溪边过身,一只大鲫鱼拨剌,有脚板大,訇的吓了我一跳,心想若是有小朋友在,就跳下水去摸它来,可以吃一顿。”“书记官能泅水吗?”“咄,我小时能够打汆子过乡里大河公安殿前面!”“近来行不行?”“到六月间我们去坝上试试吧。吃了烟,十年不敢下水了,不过我威风是还在的,你不要小看我。我问你,你怎么样呢?”“书记官会看相,你猜吧。”“我看你不错,凡是生长在黄罗寨的,不会泅水也不至于一到河里就变秤锤。”“不会水。因为家里怕淹死,不准洗澡。”“那为什么不逃学悄悄的去洗澡?我们小时在馆内念书,放午学时先生在每人手心上写一银朱字,回头字不见了就打板子,你说,我们怎么办?洗还是洗!六月间不洗几个澡那还成坏学生吗?我们宁愿意挨打也去洗。这种精神是要的。小孩子的革命精神你说可不可佩服。”听到书记官说这一类笑话,他不由得不笑了。但他想到的,是过几天这时的书记官,会不会同别人说到今天的自己?他又想这永远是小孩子心的人,若是知道在面前的人,就是将从营伍中逃走的人,将来逃兵名册上就应当由书记官写上一个名字,这时是不是还来说这些为小孩子说的话?书记官每天吃烟,喝酽茶,办公事,睡晏觉,几年也从不变更过生活的,当然这时料不到面前的人是正有着一种计画的人了。“标标,你会上树不会?”他摇头。“扯谎,我前不久就看到你同一个弟兄在后山大松上玩。”“我是用带子才能上树的。”“那当然,不用带子除非是黄天霸——嗨,我忘记了,我买得许多新书了,你来看。”书记官说着,就放下了那水烟袋,走到床边去,开他那大篾箱子,取出一些石印书,“这是《红楼梦》,这是……以后有书看了,有古学了;标标,你的样子倒象贾宝玉!”他笑着,从窗罅处望外面,见到天气仍然很早,不好意思就要走。他心上为明天的事情所缚定,对于书,对于书记官,对于书记官所说的话,全不能发生往日的兴味了。他愿意找个机会谈一点他以后的事,可是这好性情的人总不让他有这机会。书记官谈了一阵笑了一阵以后,倒到烟盘旁预备烧烟了,他站到那里还不坐下。“坐!”“我要走了。”“有什么事情?”“没有事情。”“没得事情不要走。回头等我副兵来,要他买瓜子去,三香斋有好葵花同玫瑰瓜子,比昨几天那个还大颗。”“……”“你想些什么,是不是被人欺侮了,要报仇?”“没有的事。”“我小时候可是成天同人打架,又不中用,打输了,回家就只想学剑仙报仇,杀了这人。如今学剑不成已成仙了,仇人来我就是这样一枪!”所谓“一枪”者,原来是把烟泡安置在烟斗火口妥当后,双手横递过去的一种事情。这人是真有点仙气的人了。他见到这书记官无人无我的解脱情形,他只能笑。书记官同他大约是无仇恨的,所以就从不曾把烟枪给他。这时,他倒很愿在灯旁靠靠,只要书记官说一声请,就倒下了。书记官自己吸了一泡烟,喝了一口茶,唱了一声“提起了此马来头大,”摇摇的举起了身子。他见到这样子,如同见到那火夫相打相扑一样的难受,以为不走可不行了,就告辞。“要走了。”“谈谈不好么?”“想要到别处去看看。”“要书看不要,这里很多,随便拿几本去。”“不想看书,有别的事要做。”“不看书是好的,象你这样年纪,应当做一点不庄重的事情,应当做点冒险事情,才合乎情调。告给我,在外面是不是也看上过什么女子没有?若是有了,我是可以帮忙的,我极会做媒,请到我的事总不至于失败。”“将来看,或者有事情要麻烦书记官的。”“很有些人麻烦我,我的副兵早看透了我,处处使我为难,也奈何他不得。”“书记官,那再会。”“明天会。”他于是从那嵌有“入相”二字匾额的门后下楼了,书记官送到楼口,还说明天再见。他下了楼,天气仍然很早,离入夜总还有三个小时。今天的天气真似乎特别了,完全不象往天那么容易过去,他在太阳下再来想想消磨这下半日的方法,又走到一个洗衣处去还帐。到了洗衣服那人家,正见到书记官的小副兵从那屋里出来,象肚中灌了三两杯老酒,走路摇摇摆摆,送出大门的是那个洗衣妇人。将要分手,这小副兵望了一望,见无上司,就同妇人亲了一个嘴。妇人关上腰门,副兵赶快的走了,他才慢慢的走过去拍门。妇人出来开门,见到来的是长得整齐出众的人物来了,满脸堆笑,问是洗了些什么衣,什么号码。“不是洗衣,我来还你点钱,前些日子欠下的。”“副爷要走了吗?”“不。因为手边有钱,才想到来还你的!”“点点儿衣服那算什么事?”“应当要送的。”“什么应当不应当,……”妇人一面说,一面系裤子,裤子是松了还是故意,他是不明白的。单看到这妇人眉眼的风情,他就明白书记官那不到十五岁年龄的小护兵,为什么迟迟不回营的理由了。他明白这妇人是同样的如何款待了营中许多年青人的。他记起书记官说的笑话,对于这妇人感到一种厌烦,不再说什么话,就把应当给她的四百钱掏出,放到这人家门边一条长凳上,扬长的走了。奇怪的是天还那样早,望它即刻就夜简直是办不到。他应当找一点能够把时间忘去的事情做做,赌博以及别的,可惜他又完全不熟。兵士的揪打,火夫的戏谑,书记官的烟枪,洗衣妇人的风情,都各有其主,非为他而预备得如此周全。在往日,这一切,似乎还与他距离极近,今天则仿佛已漠不相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