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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夫妇-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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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同情,觉得做兵士也不容易了。“你不冷吗?不吃亏吗?不挨打吗?你妈寄衣服和鞋子吗?……”她什么都想问,什么都想说,因为在任何兵士面前,都想得一点自己的儿子情形。她到后,看到那兵士扬扬长长走了,一个人站在街头,似乎就想哭一阵,但另外一种感情,又使她在那个时候觉得很快乐。同她说话的虽不是自己儿子,却是一个兵士!因为常常看到有兵士在街上就老妇人缝补鞋袜,她知道自己儿子在军队里为了跑路原因,鞋袜也一定象这样子,所以一个冬天来,便常常坐在太阳下为儿子做鞋。把鞋底做好,安置了青布面帮儿,便花了钱托人带去。究竟这鞋子是不是能够到儿子脚上去,这妇人却无从知道的。这妇人,在街上见到兵士,谈过话,回到家中时,匆匆忙忙的洗菜作饭,到了蛇山上的午炮訇的一声响,一会儿,大门前电铃叮叮的发声,从那重重的派头上,明白这是老爷回家吃饭的时节了,就赶忙走去开门。到后一切菜饭由这妇人布置到堂屋方桌上,老爷太太少爷依次入席,她就站在旁边为一家人侍候添饭。在吃饭桌旁,老爷还不愿意把他责骂军人的权利放弃,照那情形看来,竟象是知道自己家里娘姨有一个儿子当兵,他故意骂给娘姨听听的。听到许多希奇古怪的责备,以及许多不近人情的诅咒。娘姨照例不能分辩什么。她想说“老爷您说得不对”,又想说“老爷您造谣言”,又想说“老爷您不应当那么骂他们”,可是因为她记到老爷在另外一个时节,为了游艺会大家玩耍的事,学校里不让兵士玩,被兵士把事务主任捉去老爷也被捉去的故事,她懂到老爷的牢骚有根,就不说什么了。裁兵问题,教育普及问题,国学救国问题,以及其他许多问题,都是这一家主子常常和太太少爷娘姨演说的问题。老爷原有老爷自己的心事,所以老爷一上学校去时,这问题,便从公馆移到教员休息室里去了。老爷一肚子古怪,听说到学校爬到一个高台子上去,为年青人说那些天上地下的事情,说一年也说不完。家中娘姨当然没有了解老爷的资格。娘姨见老爷走了,送出去,小心的关上腰门,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她想起老爷那些脾气,记到老爷说的话,……一个仗火,死人十万八千。一声炮,毁去一幢房子,一刀削了一个头颅,老爷从报上看来这些消息,她不必看报,也可以完全知道。死十万八千算什么事,湖北江西有一百万或更多的人,天下房子很多,千百个大炮也不会把房子掀完。什么事情都是命,命里有什么,总逃不了;命里无名,也不必害怕。这意思是为什么?都是这妇人不相信自己儿子会忽然死去的理由,同时也就觉得老爷心好脾气坏,不什么要紧!这个人家老爷同娘姨,在某一点上,恰恰立在相反的神气下头,可是太太同小姐少爷呢,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应当站在那一边好。听说武昌省戒严了,学校的薪水就不能按时发下,他们见到老爷生气,也似乎不大高兴。可是每天坐在家中无事可作,觉得无聊,同娘姨到平台上去,看坪里兵士的下操时,一看也常常是看个半天。年青军官骑了小小白马在坪里驰骤,那种动人的威风,曾使教授太太十分歆羡,心里间或胡乱打算过,以为将来有这样一个女婿,倒并不是很坏的事情。在湖北大学政治系教员休息室里,下课钟敲过一会儿后,教授们满身是灰,如从一个战场上退回一样。这些人很快的逃来,就把身体嵌到休息室的柔软大椅里面去,身体发福痴重一点的人,便听到轧轧的声音。接着是一个高个儿听差,扭来一把手巾抹脸,这些人便同在黑板上抹灰一样擦着眉毛和耳朵。室中新生了一个火炉,到了下半天煤就有点不够,使满室觉得凄冷,但一个上半天,照例这个炉子里,却有烟煤在里面发哮,室中充满了春意。日子已经是十一月二十七,过三天学校便应当发薪水了,每星期教六个钟头课领取月薪三百元上下的教授们,下课后无事可作,围到暖烘烘的火炉,喝着一杯清茶,自然有话谈谈。于是谈到薪水,谈到本校会计股,谈到本省财政局,谈到本国财政部,间或还会谈到银钱同舅子的关系,从这里便引起了各样问题,“雄辩”与“哈哈”把休息室变成热闹地方了。听差照例也可以站在旁边一面用铁通条去搅动炉火,一面细细听着这些有知识的人充满了智慧的议论,直到提及关于女人那些事时,才有点不好意思,不得不走出这个房子。这些体面人,照例都有他们个人的哲学,用自己一种书生的观念,为一切事胡乱加以注解。学校方面课既不多,学生又很能原谅这些有名气的人,正象随便给一点知识大家就已经都很满意了。这些人每天事情既那么少又那么容易对付,回家去同太太谈“国事”,太太却常常问到“薪水”。有些人还没有太太,有些人还不好意思接小脚太太出来,因此这一群人,下课后照例也不即走,留在这休息室里取暖,吸烟,谈闲天,实为一种排遣长日解除郁积的最好事情。大家从一个小事情上驰骋感想,发抒意见。大家复能在一句趣语上,一致微笑或大笑。本应害伤食病的人,因此也都不知不觉间心广体胖起来。这些人大致都是从美国或英国,从南京新都或北京旧都分头聘来的。还有些是做过大官退了位,同当局要人有来往的。有些名气又很大,社会知名,别处聘请也不会去,因此即或上课极少,学生也不好意思挑剔。这些人见过了中外文化与文明所成就的“秩序”与“美”,经过许多世界,读过许多书,非常有名气而且非常有学问,来到这长江中部千年以来传说中的名城,住到小小的房子里,每日饮料全得喝水塘中的浊水,出到街上去,所遇到的全是愚蠢邋遢的脸子,街头上转弯抹角处,任何时节总可以见到一个行路人正在扯脱裤子预备撒尿。铺子里打死了一只老鼠,即刻便用铁火钳夹起抛到街上来……还有兵,多到使你不能想象他们的数目,脏到你总以为是乞丐,打量扔给他一个钱,却又因为那种神气使你见了有点害怕,见了就想走开。为了这些现象,有许多人觉得这才真是中国人的中国,于是习惯到里面去。另外又有些人,才开始明白内地的中国人民,如何在一种腐烂颓败发霉发臭的情形下存在,感觉到十分悲观了。但这些人虽一致觉得这内地的“古典”生活,不是自己所熟习的生活,然而全是一些读书人,各知道一样专门学问,读过许多专门的书籍,能够告给学生以伟人的历史,古怪的思想,十年的政治,百年的法典,千年的文学,万年的天地,除了这些却什么也不能有一分儿。有些知道自己是应当做官的,都在那里十分耐烦的等候政治的推迁。有些爱钱的,便知道把所得的薪水,好好处置到一种生利息的事情上去。其中还有一些“书生”,很爱体面,又很不懂事情,从中国或从外国书里,培养出一种古怪的人格,国事的混乱,民族的堕落,都觉得那是使他极其难受的事。百姓的事,中国的事,扰乱到这个人的心,使他常常愤怒。对于执政那一面,任何时节他都俨然有一种切齿的关系存在。他没有什么固定信仰,却认为一切现象不好,不文明,皆由于政府的无力整饬与有意放弃。他真心的不高兴那些有权力的人,以及帮助作恶的人。时时象在同那种恶势力冲突,可是他却又并不放下他那一分因社会畸形发达自己所得的种种好处。他有感觉,也仅仅有那种感觉,坏了他的脾气,既不能把社会变好,自己也不能变好。在另外一种情形下,则这种人因为有点不平,有点反叛的种子酝酿在心里,能够写诗做文章。另外有一种书生,虽是书生却已渐渐的成为教书匠了的,懒惰的,有中国名士风味的,便很容易发生了一种琐碎趣味,常常在一些极小事情上,纠纷百端,无从解决。这种人又欢喜在同事方面,作一种冗长而无兴味的讨论,用一些大报小报作根据,把“大人物”“新鲜事情”两样东西连结在一处,互相辗转的来传述一点谣言,谣言中常常不能不有一个知名女人在内,他们从这情形中,便得到一种乐趣。他们这样也就算是与不满意的一切现象作战,嘲笑一切,辱骂一切,诅咒一切……这是不错的,还是一个长久的战争!口舌的武器,原不至于敝旧,同时这休息室里,同事又那么多,这类人倒是无聊的集团里一种中坚人物,缺少了他们,是使大家更觉得生活沉闷的!就是最后这一类人,他们也仍然是不满足这个环境现象的。那个家有平台,一生气时就喊佣人作妈,最不欢喜见兵的大人,有很多地方仿佛便是这种人。我们应当回到前面一件事情了。一直到了九点,那个教授睡够了,爬起床后,娘姨便把脸盆送有床边,搁在一个小几上。其时蛇山上正有一队号兵吹奏喇叭,声音向武昌城各处散去,幽幽凉凉,很有一点塞外胡笳的意思。本地人这个月来看到不知过了多少军队,许多人家的长工同做小生意的人,皆被拉去当伙夫去了,这个喇叭正象有点得意的压着全个武昌地方的人。“汉生,这是一群强盗的奴隶,”他听到喇叭声音,非常刺耳,把这个奇怪的话加在那一队吹喇叭的军人头上去,却向榻边一个四岁不足的儿子,表明他对军人瞧不上眼的态度。这儿子不大明白爸爸的意思,却提出一个要求,要爸爸为他买一枝枪,一把刀。他告给爸爸需要这个的理由,说是“要做统领”。这做统领的志气,却是听到有喇叭声音而想起的。教授有点诧异这不稳当思想的来源了,就问儿子。“谁告给你的?”“我自己要的!”“你要那个作什么?”“我欢喜那个。”“不许说欢喜。那全是强盗要的东西!”“我还要做都督!”“革命党来杀了你!”“杀了我也要。”“嗨——”这教授吼了一声,睁目望到汉生不再说什么,母亲在窗下知道房中事情了,就在外边喊叫儿子。“汉生,你来,你来,看天上落雪了,好大的雪呀!”想做都督的儿子出去以后,教授一面抹脸一面说,“娘姨,我告你不知道多少次了,不许少爷上平台去看那些叫化子强盗,你不听我的话,我要开销你。”“老爷,没有这件事。”“怎么没有,他要做都督!不是看到那些东西,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有志气!”“什么志气,做都督,做师长,都是些混蛋……”外面太太又忙喊着“娘姨娘姨,快拿少爷的小椅子来”,这娘姨便笑笑的跑到外边去了。外面并没有落什么雪,很好的天气,挂在蓝底儿天上的日头,照到人背上古怪的温暖,主仆皆站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屋角上一群鸽子摆阵势飞。两人还在那里计算腊八豆的气候,计算腌肉用盐的分量。计算干菜落坛开坛的日子。全和老爷的事情无什么关系。一家人除了教授独当一面,其余的人是同心合意站在男主人相反一面的。这事教授似乎也很明白了,因为每到小孩同佣人挨骂时,太太总把两人叫开,省得把时间拖长,老爷生气。到后教授便在房中看报,看到一些各处打败仗的新闻,仿佛有了报仇的机会,就拿了报走到外边大院子来。“××死了一万人,张××师长也被活捉去了,这些无用处的东西!”“怎么啦?”因为娘姨听到那个师长的姓同自己儿子师长是一个字,关心到这件事了。“死一万人,省主席也被捉去吗?”教授看到娘姨那种慌张惊愕样子,很觉有趣味,便把报上没有登载的消息,也用自己意见代为证实。就说所有掳去的人马,都要用机关枪打死,一个伙夫也不留下。他还想说这些人本来皆应当用火烧死……话未说及,忽然所到门外街头有许多人呐喊声音,且听到远远的敲钟声音,城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失火了,街上乱糟糟的有许多人奔跑,虽然是大白天,还不知仅仅是失火,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发生。这一家人不到一会儿就全都跑到屋后平台上去了。只见到一股青烟在城东角上扬起,且隐隐约约听到一种哮吼拉杂声音,似乎去这里并不很远。娘姨忙攀到栏干上去瞧望,问隔壁蹲在屋上瞧看的人,是什么地方走水,才知道离这里还有两三条街。二十分钟还走不到。这时节,在祠堂里驻扎的军队,刚下操散队不久,忽然又临时集合,长官吹着哨子,喊叫赶快站队,不久就派出了一小队人到失火那边警戒去了。教授一家人还是站在平台上望火,而看到许多闲人在下面大坪里奔窜,样子十分忙乱。又见到同街坊胆小人家,有人抬了锅罐放到坪中空处的事情。又看到人打着铜锣报告火的方向,且胡乱的嚷着另外一种话语,大约不外乎救火人每挑一担塘水所得报酬的数目那种事情。教授游目四瞩看了一会儿,觉得众生芸芸,扰攘无已,很是无聊,便说,“汉生汉生,同姆妈进去,不要站在这里吹风。”自己说着已先走下楼去了,接着不久,这一家人就团团的围在一个方桌边吃早饭了。吃过饭,娘姨把碗盏收拾到厨房去,听到后门外扰攘不止,见着两个兵士用门板抬了一个救火受伤的兵士过去,后面跟了一大群人。又见着一个兵士扶了一个救火受伤的警察过去,跟着看的又是一大群人。这娘姨,也就着忙跟到后面走去,想看看前面那个究竟死了没有。随了街上闲人挤到祠堂前面时,受伤的人已抬进祠堂去了,所有闲人皆不许通过。正在那儿担着心,忽然又看到一个兵士从祠堂里匆匆促促的奔跑出来,口中只说“找一只雄鸡”,“找一只雄鸡”,她在人丛中伸手一把就拉着了那个兵士,红着脸急促的说,“副爷,你跟我来,我有一只鸡,我有一只鸡……”她把留养在主人家里一只公鸡,交给了那个不相识的兵士后,又跟到兵士跑回来,站到祠堂外边,听候里面的消息。站了老半天,才回家去。可是把饭吃完的教授,不到半点钟,就从从容容坐在大学校教员休息室火炉边大沙发上了。一室里五六个先生们,都用东城失火的事作为题材,谈到一切关于失火的故事。其中一个最善于逢迎凑趣的同事,谈到某时在某地方看到一个妇人从睡梦里被火惊起的情形,因慌乱了一点,如何忘记了自己是女人,他把这个莫须有的故事,用了许多很雅致的名词描画着。大家皆用着温和微笑的脸儿,细心领会到这故事的变化,末了多人皆仿佛若有所得,便互相交换烟卷,互相很矜持的笑着,表明这笑话虽有趣味,却并不能把大家的身分失去,不如另外一时另外一个人笑话来得更好,因为这个故事是这个无耻的人说出,他们是明白这个人的品性大有问题,不是个正派人,且不是正途出身。失火的事谈过后,他们便开始谈这个冬天来各人自己家中的事情,从厨子谈起,一直谈下去,直到山上的大钟催促上堂时才停止。因为学校里有这种规矩,所以到第二天学校中,便知道×教授家中有个愚蠢娘姨,把自己积钱养大的一只雄鸡送人的故事了。一九三一年四月廿七日完成  独家推出    


住在中央旅馆一等房间的男子懋力,拿了新从附近一个古玩铺买来的一些小瓷瓶,小泥人,漆盘子,在甬道上一面走回自己那个房间,一面看几个由各处寄来的信件封套。忽然间这个人,手微微打抖了,那时候茶役正把房门打开,他就很凶猛的推开了那个人,走进了自己的房中生气似的大声说。“你出去,你出去,什么都不要。”茶役因为听到那种北方口音,觉得很有趣,笑着把门带上走去了。他望到那个门,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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