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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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望着别人匆匆忙忙的找选坐位,堆积行李,觉得十分好笑,以为希奇得很。这火车为什么每天按时有那么多人,填满了空位置,这些人是到些什么地方去的,又为些什么事必得离开自己的家。他似乎都觉得十分新鲜,值得注意。他觉得他头很痛。觉得生存无聊。觉得车厢中抽烟的人太多。到后他想到这次用了一百七十块钱,同时想起临动身时把泥人同瓷瓶打碎了的事,好象自己是在做梦。卖小报的过身时,付了两角小洋,留下了一扎小报,等打开一份,看到触目的东西,是某某人自杀的绝命书,用锌板印在那报上。这些报纸即刻就从一个窗口丢出去了,有些人望到他作这件事,都不作声,他心想,整个无聊,这列车应当在前面翻倒到河里去,大家都淹死了好一点。 独家推出
俛之先生传
俛之先生是那么一个人,当他向一个远远的陌生的人介绍他自己时,总不知道如何来描画他自己。他用着他那一分怕人的诚实,常常这样写着:你要我自己来形容自己,我照你意思作去,只请你相信我。你们要认识我,只须你们把所见到的人中一个顶不可爱的人,想成是我,再把一个乡下人那种又怕人又怕事的神气,肺结核病人那种神经敏锐性情焦躁的气质,加上一个兵士对于绅士永远不能协妥一致那种嫌恶感情,混合在一处,就是整个的我了。照他自己想来,他是这样一个人的。他身体上倒一点儿小病没有,表面上你看到他时,性情沉沉的,虽不活泼也不至于那么古怪,必不大愿意相信他说的话。可是他总愿意别人照到别人的想象,尽可能把他想得极坏,也想得极不可爱,以为决不会错。他要人家那么想象他,想象到这人真那么无法同他亲热,他倒舒服起来了。他会写一点儿小说,写得也并不很坏,但第一个对于他的成绩瞧不上眼的,就是他自己。他时时刻刻在想:这件事并不是我做的事情,轮到我来作这件事情,全只因为别的人不高兴来作这种事。他自己不忘记他应作的事,是诚诚实实做一个乡下人,可是命运却成天得要他守着现在的地位上等候一个奇迹,还是得写下去,因此成天在写什么时,就嘲笑自己,以为自己是很错误活到现在地位上的。单写点什么还不妨事,很希奇的他还在一个大学教了点书。在一群知识阶级人中间,没有一个象他那么出身的人,因此他只是一个人很孤立的在那里打发日子。就由于这孤立,他觉得他是弄错了的。活在世界上,谁能永远孤立下去?一个人在一间小小房中坐下,把自己让四堵墙包围着,或一个人走到那些很荒僻很空旷的山上去散步,这两件事他已有了将近二十年的经验。他来到××大学时,同一群扁脸圆头名为知识阶级的教授们在一处住下,××地方又那么宽旷清静,他那点经验使他很孤单的住了一年。白天无事可作时,常常一个人在山中小路上走来走去,晚上就尽坐在小房中灯光下,让想象生了翅膀各处飞去。到近来,为了些事情,把饮食睡眠一点点秩序也完全弄乱了,养成了半夜游行的习惯,常常夜深时还在山中各处乱跑,一作事就深夜不睡,或天未发白就爬起,总是十个钟头以上枯坐在那个小小桌子边,睡眠饮食皆十分疏忽。这在他实在说来也并不是一件新鲜事情,一切都似乎是随了一个不可抵抗的不幸命运而来,他就沉默的支持到这种局面。一些飘然而来倏然而逝的风雨,使他神气显得更呆板了点,颜色也苍老了点,他有时在镜中见到时,就赶快离开镜子,把头摇摇,走到窗边去,望望天空。就因为这些变化,使他表面也走了样子,本来对一切生活十分悲观的心情,也就更沉郁了一点。生活上的秩序,在这个人身上,本来就似乎永远在有意逃避他,一切按部就班皆不可能,一切皆无法得到稳定,生活同感情皆时时刻刻在不可比拟不能想象的飓风下旋转。过去的日子既那么乱糟糟的不成事体,横亘在他前面的,也仿佛还是那么一大堆日子。他知道这个,他也知道另外一些事情,但他沉默着。有人看到他不常发笑,曾问过他:“俛之先生,你一生笑过几次?”他想想:我一生一定还不笑过一百次。可是为了这个询问,使他在各样回忆里找寻他发笑的次数,且因为这问话,他却笑了。只那么笑笑,如同一个犯人,被杀就刑以前,走过街头,望到一个小孩对他微笑,他也那么去回答个微笑。那问的人不管是什么人,既然问得出这种古怪话语,对于面前的俛之先生感到轻而易与也十分明白的。他什么都懂,自然也懂得这个,可不生气。这人于是又说:“笑是有益卫生的,身、心、神经、消化器,因为笑就活泼一点,邓医生早就说过了。”邓医生说过这句话,或是不曾说过这句话,原无关系的。俛之先生可不知道怎么样来答复这个人了。因为这个人一把话说完,自己就张了那个平常时节似乎专为吃肉喝酒见得很大的嘴巴,哈哈的大笑了起来。俛之先生便十分悲悯的望到这个人,且从而试来研究这人的姿态,且注意这人的喉管。他因为很小时节就看到被杀的人喉管缩动时样子,不明白为什么这东西又不割他一下。心里又总好象很担心发愁,诚诚实实为这件事发愁,以为米现在已经就那么贵了,那么快乐下去,吃得一块铁也消化得去,可是仍然成天吃米,不是更需要很多谷米吗?许多人消化器已经够强了,这一来不是……一面那么打算着,一面他就希望这朋友早走一点。因为在这情形下,他很愿意一人呆下来,做点别的事情,觉得这谈话应当结束了。过了一会,这人把所要得到的快乐得到,走去了,俛之先生就似乎十分幸运,完全忘记了别人给他的虐待。但他总感觉到自己无论如何在这个社会里,位置是有了一点错误,不然就不会到这种样子了。他想起朋友的大笑微笑,以为在这种人生活上也还能每天笑笑,渐渐的作到脸儿团团如大官,为什么我不笑笑呢?又对自己的沉郁看得十分希奇似的。他想,我去同什么人也说点笑话,一定是很好的,但他不知道找谁去说话。大家都似乎比他聪明一些,活泼一些。大家消化器官也都似乎好些。因为好象也想笑笑,却不知道什么样事情落到头上时,也就可以笑笑,故遇到同事在别一处发笑时,总想知道一下。可是听到别人在大笑,走过去看看,问他们:“怎么,发生了什么可笑的事了吗?”另一个不好意思拒绝回答了,就说:“老杜把小宋当作干妈,……”或者就那么说,或者又另外说说,也总差不多全是那么一类平常的笑话。听过这同事一面弯下腰去一面说着这故事,俛之先生总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一点儿不以为好笑?等他一走,那些人似乎正记起他那种神气,又随即大笑了。他羡慕他们,却沉默的在这些人中生活下去,那么孤独的生活下去。他成天过的日子,都好象只在糟蹋他自己,作践他自己。想象别人的生活,理解别人的爱嗔,体会别人的忧乐,分析每一个人由于他们身分的特异处,生活上显出各种不同的姿势。下等人身上每种的臭味,上等人灵魂上各样的肮脏,他即或隔离得他们那么远,他一切也仍然都似乎清清楚楚。一些人事上最细微处,一些小到不值得注意处,他也常常去用全个生命接近它。到头来,这人也就俨然明白了世界上许多事情,可是自己生活的事情,也就只有上帝知道了。什么人来到他住处时,为了照例那一套,因为俛之先生是一个作者,而且总似乎已写了那一大堆东西,又说不定正在什么刊物上看到了新的文章,就一定得说:“俛之先生,你作了多少故事!”照例不得不答的,就说,“是的,作了我自己也记不清数的……”那一边尚以为这话正是主人最高兴提到的,就又说他欢喜看某篇某章故事,话即或不很诚实,也照例得保持一个诚实的外表。俛之先生心里就十分发愁,觉得“为什么我自己要忘记了的,你偏要记下来?记下这些,对于你有什么用?”于是就望到客人,替这人十分无聊,自己也很觉得无聊,却仍然听客人说下去。客人自然还有说的,把这件事说到那件,俛之先生心里那么发愁,却仍然有问必答,决不使一个朋友扫兴。到后这客人自然就要问起了更蠢的话来了,总那么问着:“俛之先生,你欢喜你自己哪一篇文章?”那一个便想:“够了,够了,我欢喜你走路!”这一个也许恰恰自己也觉得问的不甚得体了,就又变了一变语气,那么问着:“你那些故事是不是事实?”简直是一种灾难!他被人用这类蠢话逼着,受窘到不可想象,到后就只好说:“今天天气真好,你欢喜一人上山玩玩吗?”“是的,山上这些日子很好。”是的,他因此也就得了救,于是他们就谈到山上一切去了。最不容易对付的,便是那种同俛之先生不客气的人,问他为什么不结婚。可是到那时节他倒忽然聪明起来了,他赶忙走到楼梯边去叫听差,要那个人提开水上来,为客人倒水喝。不拘如何凡是来客谈到他的故事,他总觉得这谈话是一种灾难,客人在时感到拘拘束束,客人走后还十分不愉快。由于他讨厌他那份工作,同在一个长久沉默下写出的一切故事,凡是一个来客提到的,本来客人是一个可以谈谈的人,即刻也变成极其可厌的人了。 独家推出
战争到某市以后
雷霆震动人的身体,战争震动人的灵魂;当战争在南方某都市开始发生,用暴风猛火迅速到出人意外的情形扩张下去,如一只有力的手,撼动到国内一切平常良好市民纯洁的灵魂时节,在北京方面,南京方面,上海方面……及其他方面,还有多少神经衰弱,放荡懒惰,不知羞耻的年青男女,各为美国输入的××淫荡音乐,每日互相拥抱到成一团跳舞。绅士们,当局者们则更其无聊,莫不盼望到另一国家来用强力出面干涉,拯救国家所处的困难。沿长江中部××市,从电讯上,把某一方面,钢铁奔窜的声音,呼喊杀戮的声音,连同大火毁灭一切的光景,以一种无律无韵毫无秩序的记载,排印成为无数号外,到市街上各处去散播时,××市新大街的市民们,皆各在街头,莫不怀了焦躁惶恐同一点儿意外侥幸的心情,盼望到某种意外消息。战事既不可免避,政府应当如何想出办法,支持到某种局面,再一面作各种交涉,市民们是愿意从每天号外上看到点这一类消息的。号外印出后,一个人站在街心大声喊着,人们便争上前去攫了那一方报纸,送到鼻子下去。稍过一会,这些人便一面互相用失望的眼睛望望,一面咒骂着目前管理国家人物无用,咒骂着二十年来一页历史上这个民族当家人的卖国该死,然后摇摇头四散走开。这些善良的市民,各自向街旁走去,不管生熟,三三五五聚在一处,用一种极关切的神气,互相谈论到一切。一个民族长久被压迫后那种富有幻想性格,占据到××市民的全体,于是这些人便谈到军事上无希望的希望,外交上无奇迹的奇迹,而大部分,他们明白政府不足信托,却仍然把希望安顿到这一个政府上的。可是××的秘密卖国条件,被外人报纸提到后,××市上的空气不同了一点。街头上有人用粗糙的野话,骂当局卖国媚外的。有谈到另一件事情,却仍归结到这战争,将因为政府的无能,成为一种无意思牺牲的。这是××市的市民,一群有热忱无训练缺少领导的市民!然而到某一天,却有人爬到新大街那个换钱摊上,高高站起大声演说的事发生了。市民的一群,从各方聚集到那边去,各把失神憔悴激动带血的眼睛,望着那个身穿灰色长衣不知姓名的年青人演说。那个人报告从另一方面听来的真象,大家才知道前方那么急切需要物资同实力的救援,这一面却只见到当局对国联信赖的声明以及外交胜利的谈话。政府一面忙于迁都,一面却尽暗示市民,要一百个镇静,除了镇静以外,什么也没有布置。那演说者说了一阵,再说下去,便轮到一个结论了。那汉子说:“……我们当家的在干什么呢?”大家互相望望,各在心中打量着“谁知道呢?也正忙着吧?”那时一个机关小办事员模样的年青人,一张黄黄的脸,正对到演说者注意。他是傍近桌边站定的,听到演说的问到那句话,记起了身边一点东西,小心的四周望一下,把从×方面得来的一张报纸从怀中掏出,结结巴巴念了一阵,声音太低,谁也听不清楚,因此把那一张报纸又递给了站在高处的人。一会儿大家从那个朗朗的诵读里,就听明白这是一个外国电讯社上面一段似嘲似讽的记载,用《中枢与各主要都市之持重与镇静》为题所载的一篇文章。那文章详详细细说到本国当家的种种空洞无益的计划,可笑的希望,连同一些负责人一再声明的“我不开衅,全部有国联主持”的论调,政府的面目,便以一种卑鄙无能的神气,活现在市民面前了。有人说话了。“希望政府出兵,我们大众出钱,为一点正义而支持下去!”另一个人说,“问谁要正义?问谁要兵呢?”有人提到用物质支援的。另外还有人对于政府极端不满,把话更放肆的说下去的。一点在平时没有的混乱,同失去节制的咆哮,使××市大街显然酝酿了一种不稳当的空气;街头业已被人填满,人力车通不过,须绕道走了。警察过来了。不免引起群众的愤怒,对这治安维持者产生了反感,警察被殴了。一面把警察撵走,一面大家还是在那里商量对战区救济事情。过不一会,大街西头重新出现了一大队警察,全副武装,取了冲锋姿势,跑步向这边人丛中走来。市民中胆小一点的,各怀了木棍落在头上时极无趣味的预感,离开了人群,四散走去。那站在桌子上的一位,见到这情形了,大声的说:“兄弟们,同志们,不要怕,不要走。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自己来商量!我们应当把办法讨论出来,警察同志不会干涉的!”少数的市民为这个话鼓舞起来,紧站在那人身旁不动,多数的人听到这个话也稳定下来,各站定在原来地方不动了。可是冲锋的黑色一群,即刻之间来到身边。一种意外的袭击,各处在沉默中开始发生了殴击。怯弱一点的市民,各带了惊惶无措小兽物的样子向四处跑去,强干一点的,一面争辩着一面闪避那种突如其来的袭击。有小孩子在践踏中大哭的声音,有从各种口里含混的辱骂呼吁声音,一种不可想象的混乱继续了很久。在混乱中,先前在换钱摊上说话,为市民出主张的那个人,被捉下去后,无数手脚向身边伸去,带骂带吼,满脸浴着红血被人向西拥走了。另外还有一批类似商人类似中学生的年青的人,头发扯得稀乱,衣服也失去了原来样子,鼻部打破了,皆把脸浴了血,也是吼着嚷着,被人向西拥走了。人虽然仍那么多,可是把一群市民捉走后,一切全沉默了。可是一会儿,在另外一个铺柜上有人站起说话了。“这样无理由糟蹋市民,那不行!大家都见到了,这是野兽的行为。我们要同政府去算账!我们大家一同去质问这个主使人!”平时十分老实此时却十分愤怒的市民,集结成人数可观的一群,加上无数跟在较后的市民,不到一会就向保安大队来时那条大街走去了。因此一来,一点钟后,××市公安局门前,重新捉了一些人,重新发生了一次武力对徒手平民无耻的殴打,重新在那里产生了一场混乱。到了下午,临时宣布戒严。可是一到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