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书艺人-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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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大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开轻快的步伐。他看着街道,很快就把家里的揪心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他喜欢那宽宽的街道,街道两边排着洋灰抹的房子,霓虹灯亮得耀眼。这真好。这么些个灯,还愁没有买卖做吗?
他找到了一家澡堂子。一迈进门坎儿,他就不住地给人点头,连茶房也没漏过,就象他们是他的老朋友一样。他看见有两三个来洗澡的是一起坐船来的伴儿,就跟他们亲热地拉手道好儿。然后他走到柜上去,悄悄地替他们付了澡钱。
他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一下子人人都知道,有个不寻常的人来跟大家伙儿一块洗澡来了。就连懒洋洋的四川堂倌也特别献殷勤,跑去给他端来了一杯热茶,还有热手巾。他剃了头,刮了脸,然后脱光衣服,不慌不忙地跳进池子,往身上撩了一通热水,接着坐在池子边,一面在胸口上搓着,一面顺口唱起来。他的声音不高,可是深沉洪亮。他心旷神怡。要做的事多着呢,忙什么。先唱上一段再说。他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美滋滋的,当然他更喜欢别人捧场。一身的臭汗都洗净了,他穿上了讲究的绸大褂和缎子鞋,他把脏衣服交给柜上拿去洗,觉得自己干净、利索。走出澡堂门,准备办事去。
首先,他得闹明白当地的园子里演的都是些什么。他花了个把小时转茶馆,看出沿江一带都唱的是本地的四川清音、渔鼓和洋琴。拿北京的标准来看,他觉着本地的玩艺儿不怎么样。他唱的鼓书更有味儿,也更雅。不过一个高明的艺人就得谦虚着点,总得不断地学点新玩艺儿。
他高兴的是所有的茶馆买卖都很兴隆。要是这些艺人能赚钱,他和秀莲为什么不能呢。重庆人可能听不懂大鼓。可是新玩艺儿总是叫座的,四川人一定爱看打远处来的新鲜玩艺儿。重庆现在是陪都了,全国四面八方的人都往这儿涌。就是四川人不来看他的玩艺儿,难民们也会来的。唔,事情不坏嘛。
可是他得成起个班子来。秀莲和他不能就那么着在茶馆或江边的茶棚儿里卖唱。绝不能那么办。他是个从北平来的体面的艺人。他在上海、南京、汉口这些大城市里都唱过。他必得自己弄个戏园子,摆上他那些绣金的门帘台帐,还有各地名人捧他的画轴和幛子。他得有一套拿得出手的什样杂耍,得有俩相声演员,变戏法的,说口技的。不论哪一桩,他都得去主角。要是他一时成不起一个唱北方曲艺的班子,他就得找俩本地的角儿来帮忙。不论怎样,得叫重庆人看看他的玩艺儿。
他加快了步子,又开始冒汗了。不过出汗也叫人舒服,凉快。背上越是汗涔涔的,他越是畅快。
跟别的大城市一样,重庆多的是茶馆。宝庆走了一家又一家,很快就知道了哪些人是应当去拜访的。有些人的名字他在来重庆之前就知道了。去拜会之前,他还是情愿先坐在茶馆里领略一下本地风光。你在这儿什么人都看得见——商人、土匪、有学问的人和耍钱的。宝庆见人就交朋友。
在一家茶馆里,他碰见了老朋友唐四爷。唐四爷的闺女琴珠也是个唱大鼓书的艺人。
宝庆在济南、上海、镇江这些城市里,跟唐四爷在一个班子里混过事。他的闺女琴珠嗓门挺响亮,可是缺少韵味。宝庆看不上她的玩艺儿更瞧不上她的人品。对她来说,钱比友情更重要。她的爸爸唐四爷也是一路货。方家和唐家以前大吵过,后来多年不说话。
可是今天见了面,宝庆和唐四爷都觉着象多年不见面的亲哥俩。他俩亲热地拚命握手,激动得眼泪花花的。宝庆要找个唱鼓书的好把班子凑起来,唐四爷急着要给他闺女找个好事由儿,要不然,他愁眉不展地说,他全家都得流落在重庆,一筹莫展。眼下的穷愁使他们忘了过去的那些别扭。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再见面,俩人心里都热呼呼的。宝庆很知道,要是跟唐四爷在一个班子里,早晚他得吃亏。可是眼下这么缺人,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在唐四爷那头,他一见宝庆,就觉得好象一块肥肉掉进了嘴里,他决心死死咬住这块肉不放。他明白要叫宝庆上钩并不难。过去怎么办,现在还怎么办。不过在他和宝庆握手的时候,他眼睛里的泪倒的确是真的。“我的好四爷!”宝庆亲热地说,“您怎么也在这儿?”“宝庆,我的老朋友……”唐四爷的眼泪滚下了腮帮子,“宝庆,您得帮帮我,我在这荒山野店里真没辙了。”
唐四爷是个矮矮瘦瘦,五十来岁的人。别看他的身子骨儿小,嗓门倒很响亮。他的脸又瘦又长,鼻梁既高且窄,象把老式的直剃刀。他一说起话来,就不住点地摇头晃脑。一对小眼睛深凹凹的,很少正脸瞧人。
“宝眷都来了吗?”宝庆说。
“是呀,连小刘都跟我们来了。”
“小刘?”宝庆一下子想不起来,“是给您闺女弹弦子的那个吗?”
“是呀!”唐四爷瞅着宝庆,瞧出宝庆非常高兴。他猜出宝庆急着要找个弹弦子的。他那大哥窝囊废弹得一手好弦子,可是他不肯干这一行。要是宝庆找不着个弹弦子的,他就算是真的坐了蜡。小刘弹得不算好,可是在这么个偏僻的山城里,也就能将就了。
“走吧,我的好四爷。带我去见见您的宝眷。”宝庆更加亲热地说着。他想马上见见小刘和琴珠,让他们搭他的班子。“宝庆,我的好兄弟,我们来了快两礼拜了,还没一点辙呢!”唐四爷叹息着说。“您有点门儿了吗?”他想先弄清楚宝庆到底能给他点什么好处,然后再让他见小刘和他闺女。宝庆的亲热,倒引起他的担心来。
宝庆意味深长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我的好四爷,只要您肯帮忙,我就能把买卖弄起来。您想想——有了小刘、琴珠、我闺女秀莲和我,这就有了三个段子了。只要再找上几个人——找几个本地作艺的什么的——马上就能开锣了。走呀!”
“您拿得稳?”别人的热心解不开他心里的疙瘩。“我的好四爷,”宝庆神气起来了,“您想我方宝庆能骗您吗?我说能干起来,就能干起来。”
唐四爷摇了摇头,心里很快打开了算盘。一开头他是想要宝庆帮忙来着,如今他见宝庆那么急着想跟他凑班子,就又觉着该扭转一下形势,让宝庆倒过来求他。
“宝庆,”他开了口,“我得回家去先跟他们合计合计。”
宝庆知道唐四爷滑头。不过他也看出唐四爷没有完全拒绝搭伙儿干。于是他也装作一点儿不着急。“好四爷,您想回就回去吧。有了琴珠和小刘,我可以成班子,不过您也得明白,没有他俩我也成得起个班子来。给他们捎个好。再见。”说着,他就要走。
唐四爷笑了。“别走呀,宝庆。您要是乐意,就来跟大伙儿说说。”
唐家住的店比方家住的还要小。地方越是小,就越是显得唐四奶奶和琴珠“伟大”。四奶奶有三个唐四爷那么宽,琴珠至少要比她爹高上两寸。娘是座肉山,闺女是个宝塔。俩人都一个劲儿地〃吧茸印*
琴珠只有在台上还有几分动人之处。上台的时候,她可以把脸蛋和嘴唇都抹得红红的。她的眉毛又粗又黑,头发烫得一卷一卷的。此刻她没化装,脸上汗涔涔的。宝庆想:她可是真够丑的了。不过她的眼睛还挺漂亮,能盯得你发窘。乍看之下她的眼珠是褐色的,又大又亮,忽闪忽闪的。可是那对眼珠子要是盯上了你,就会变得越来越黑。
四奶奶是个尖嗓门。不说话的时候,也呼噜呼噜地喘气。“哟,”四奶奶叫了起来,“我当是谁来了呢,敢情是宝庆呀!”她坐在一把竹椅上,屁股深深地嵌在椅子里,简直没法站起来迎接宝庆。她拿着一把芭蕉扇拚命地〃埃盟羌馍っ藕埃骸罢庀驴珊绵叮*我这就放心了,这下子我们不会饿死在这儿了。您这边坐,您坐呀。四爷,沏茶来。”宝庆四面瞧了瞧,没处可坐。“我不坐,”他客气地说,“甭费事了,四爷,我不渴。四奶奶,您身体还好吧?”“好!”唐太太气呼呼地说,“打来到这么个鬼地方,我都掉了十几斤肉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胖胳膊,叹了口气。
“您呢,琴珠姑娘?”宝庆笑眯眯的,想表示好感。琴珠先笑了一阵子,这才想出话来。“唔,方二叔,您的脑门还是那么亮。”她打趣地说。
宝庆笑了。他想,从琴珠的样子看来,穿得挺随便,又没擦脂抹粉,眼下可能还没干那号买卖。宝庆一向不喜欢她,也不愿意秀莲跟她瞎掺合,怕跟她学坏。只要有钱,琴珠什么都干得出来。宝庆不知道她现在跟小刘是不是也有一手,不过那当然不是为了赚钱。他定了定神,问道:“小刘呢?”唐四爷叫道:“小刘,小刘,快出来,方二爷在这儿呢!”
小刘懒洋洋迷离迷瞪地蹭了出来,一面还打着哈欠。他约摸有三十岁,又瘦又弱。他五官清秀,可是瘦得厉害,好象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他的脸煞白,象个大烟鬼。这会儿他刚醒,脸上有团粉红色,使他显得年青,单纯。他见了宝庆真是高兴极了。他笑着,柔声柔气地说:“哟,方二爷,”见宝庆站着,忙说,“我去给您搬把椅子来。”
“甭客气,”宝庆很客气地说,“过得好吧,小刘?”
唐四爷连忙打岔:“咱们说正经的吧。别尽站着。”“对,方二爷,”四奶奶说,“您有主意,您先说。”她拚命〃吧茸印*
宝庆开了口,诚心诚意地说:“琴珠,小刘,我来求您们帮忙来了。我想成个班子。”
“那还有什么说的?”四奶奶笑了。“是您要我们帮忙的,所以您得预支点钱给我们。”
宝庆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过很快又装出了一副笑脸:“我的好四奶奶,您要我预支?咱们不都一样是难民吗?”
四奶奶绷着脸。小刘本来想说他愿意帮忙,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拿出一包“双枪牌”香烟,挨个敬了敬。除了宝庆,每人拿了一支。
“不预支,我们不能干。”唐四爷说。
“交情,信用,”宝庆断然地说,“不是比什么都强吗?”宝庆说得很恳切,动人肺腑。
“要是您成不了班子,我们又在别处找到了事儿,那又怎么办呢?”唐四爷问。他对交情和信用不那么信服。“那我哪能拦着您府上的财路呵!”宝庆有时也挺厉害。“是吗?好哇,我们都得白手起家罗,哎哟。”四奶奶泄了气,喊了起来,两眼瞪着天花板。
“说真格的,”宝庆说得挺带劲,“要是咱们成起了班子,我还能亏待了你们?我闺女秀莲拿几成,琴珠也拿几成。小刘呢,给谁弹弦子,就跟谁二八分账,这是老规矩。成不成?”“我……”小刘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他不敢把自己的意思大声说出来,点点头,表示同意。
唐四爷和四奶奶拿定主意不再说话了。他们呆呆地盯着宝庆,想难为他,逼他提出更好的条件来,其实他们也知道,他提的条件本来就不坏。
琴珠到底开了口:“方二叔,就依您的吧!”唐四爷和四奶奶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那好,就这么定了,回头听我的信儿。”说完,宝庆就告辞了。
四
鼓书场名叫“升平”,是照着宝庆三十年前在北平看见过的一个书场的名字起的。
小小的书场,坐落在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能上二百来座儿。按宝庆的算法,只要有一百个听书的,他就不赔本;有了一百五十个人,就有赚头;要是客满了呢,那就很能捞上两个了。
到了开锣的那天。宝庆睡不好觉。天刚蒙蒙亮,他就起了床,找来一张包东西的纸,把他今天一天要做的事都记在上面。密密麻麻写了满满一张纸,叠起来,放在口袋里,然后出了门。
他先去看他头天在书场外面的布置。招牌的周圈,镶了一道红、白、蓝三色相间的电灯泡。在黎明的曙光里,灯光显得有些昏暗,可是就象在梦境中一般,美极了。牌下面是一个玻璃镜框,里面红纸黑字,写着角儿们的名字。正中横着三个大黑字:方宝庆;两边红底金字,是秀莲和琴珠。下面写着一堆从电影广告上抄来的绘声绘色的词儿。
宝庆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名字。真不减当年哪!他实在应该得意。在先,他搭过人家的班,也自己成过班。可是论玩艺儿、论名声,他都比不过别人。眼下这是第一次,他挂了头牌,心里没法不得意。
他心满意足,冲着牌儿望了老半天,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他走进一家小茶馆,要了一壶茶。
喝完茶,他去找小刘,商量给秀莲溜活①的事儿。他自个儿用不着溜,他已经是个老艺人了。万一小刘错了板眼,他会泰然自若地照样往下唱。可是秀莲就不一样了。弹弦的要是走了板,她就得跟着乱套。所以他得让小刘先跟她溜溜活儿,别一上场就砸锅。
但是他没有勇气一直跑进旅店里去把小刘叫出来。要是让唐家的人见了,就会想方设法,硬不让小刘跟秀莲溜活。
他走进旅店的账房,给了茶房几个钱,让他把小刘找下来,悄悄说两句话。见了小刘,宝庆嘱咐他:“别拿您的弦子,我那儿有一把,要是我大哥听见您弹,说出点啥话来,您别放在心上。我们总得养家吃饭哪。”
小刘懒洋洋地笑了笑,答应下午来溜活。
宝庆两天前才光顾过理发馆,这会儿又去剃了头,刮了脸。剃完,他打口袋里掏出那张单子,琢磨着。他得拜会所有帮过他忙的人,特别是官面上的和地痞流氓头子,得给他们几张招待券,求他们帮忙,照应。
他还抽出时间,把在书场里干活的人都一一知会到:卖小吃的、卖茶水的、卖香烟瓜子的、管热手巾把的、卖门票的、看座儿的、坎子上的②,都招呼到了。他们下午四点来,要先祭祖师爷和财神,求个吉利。
宝庆已经成了城里的知名人物了。他走到哪儿,人人都认识他。茶馆、酒馆和饭庄里的账房和跑堂的,都知道他成了班,今儿个晚上开锣。他们管他叫“方大老板”,一个劲儿地恭喜他——都想闹张开锣的招待券。不过宝庆只是向他们拱手道谢,对他们的种种暗示未置可否。他一走开,就自个儿叨咕:“我光顾你们的时候,什么时候拿过你们的招待券?哪一次没给小费?”
等他回到小旅店,已经是两点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小刘也过来跟秀莲溜过活了。她已经上了装,正在抱怨没钱买一双新鞋。
“今天先凑合着吧,”宝庆说,“就穿那双缎子的绣花鞋好了。等我一有了钱,就给你买双新的。”她撅着嘴,不过还是穿上了缎子鞋。
二奶奶是盛装打扮,清醒得出奇。她记得是四点祭神,一直没敢喝酒,怕亵渎了神仙会招灾。只要戏一完,钱柜子里有了钱,她就要喝上一两杯,庆贺一下。
大凤看来不大高兴。祭神跟她没关系。再说,看见妹妹打扮得那么漂亮,她有点嫉妒。
宝庆觉出来了。“好大凤,别耍孩子脾气!等我挣了钱来,也给你买一双新鞋。就买我今天在铺子里见过的那种顶漂亮的鞋。”
大凤没言语。
“好大哥,”宝庆又对窝囊废说,“我要歇口气,今儿晚上我得把所有的玩艺儿都亮出来。我的亲大哥,请您上一趟园子,把祭神的事儿预备一下。您的记性比我好,求您帮我操持操持。等散了戏,我请您喝两盅儿。**
连求带哄,他说得窝囊废答应帮忙。这一来,他就只好听窝囊废没完没了地讲,祭神的时候,场子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