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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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斑斑泥迹,他和一群乡下人站在一起,唯有那块围巾显示了他过去的风度,从而使他与众
不同。那时他正站在一家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十分文雅地排着队。事实上只有他一个人在
排队,所有的人都在往前挤,他则挺着身体站在那里,我听到他嗓音圆润地说:
“请你们排队。”苏宇苏动教养回来后,我见到他的机会就少了。那时郑亮高中已经毕
业,苏宇经常和郑亮在一起。我只有在晚上进城才能见到苏宇,我们在一起时依然和过去一
样很少说话,可我渐渐感到苏宇对我的疏远。他说话的声调还是有些羞怯,但他对话题的选
择已不像过去那么谨慎。他会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当时抱住那个少妇时的感受,苏宇说这
话时脸上流露出了明显的失望,那一瞬间他突然发现,实际的女性身体与他想象中的相去甚
远,他告诉我:
“和我平常抱住郑亮肩膀时差不多。”
苏宇当初目光犀利地望着我,而我则是慌乱地扭过脸去。我不能否认苏宇这话刺伤了
我,正是苏宇这句话,使我对郑亮产生了嫉妒。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当初的责任在于我。苏
宇回来以后,我从不向他打听那里的生活,担心这样会伤害苏宇。恰恰是我的谨慎引起了他
的猜疑。他几次有意将话题引到那上面,我总是慌忙地躲避掉。直到有一个晚上,我们沿着
河边走了很久以后,苏宇突然站住脚问我: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劳教时的生活?”
苏宇的脸色在月光里十分严峻,他看着我让我措手不及。然后他有些凄楚地笑了笑,说
道:
“我一回来,郑亮马上就向我打听了,可你一直没问。”
我不安地说:“我没想到要问。”
他尖锐地说:“你心里看不起我。”
虽然我立刻申辩,苏宇还是毅然地转过身去,他说:
“我走了。”看着苏宇躬着背在河边月光里走去时,我悲哀地感到苏宇是要结束我们之
间的友情。这对我来说是无法接受的,我走了上去,告诉他我在村里晒场上看电影时,捏一
个姑娘的事。我对苏宇说:“我一直想把这事告诉你,可我一直不敢说。”
苏宇的手如我期待的那样放到了我的肩上,我听到他的声音极其柔顺地来到耳中:“我
劳教时,总担心你会看不起我。”
后来我们在河边的石阶上坐下来,河水在我们脚旁潺潺流淌。我们没有声音地坐了很
久,苏宇说:
“有句话我要告诉你。”
我在月光下看着苏宇,他没有立刻往下说,而是仰起了脸,我也抬起头来,我看到了斑
斓的夜空,月亮正向一片云彩缓缓地漂去,我们宁静地看着月亮在幽深的空中漂浮,接近云
彩时,那块黑暗的边缘闪闪发亮了,月亮进入了云彩。苏宇继续说:“就是前几天告诉你
的,我抱住女人时的感受——”
苏宇的脸在黑暗里模糊不清,但他的声音十分明朗。当月亮钻出云彩时,月光的来到使
苏宇的脸蓦然清晰,他立刻止住话题,又仰起脸看起了夜空。
月亮向另一片云彩靠近过去,再度钻入云层后,苏宇说道:“其实不是抱住郑亮的肩
膀,是抱住你的肩膀,我当时就这样想。”我看到苏宇的脸一下子明亮起来,月光的再次来
到让我看清了苏宇生动的微笑。苏宇的微笑和他羞怯的声音,在那个月光时隐时现的夜晚,
给予了我长久的温暖。苏宇之死
一惯早起的苏宇,在那个上午因为脑血管破裂陷入了昏迷。残留的神智使他微微睁开眼
睛,以极其软弱的目光向这个世界发出最后的求救。我的朋友用他生命最后的光亮,注视着
他居住多年的房间,世界最后向他呈现的面貌是那么狭窄。他依稀感受到苏杭在床上沉睡的
模样,犹如一块巨大的石头,封住了他的出口。他正沉下无底的深渊,似乎有一些亮光模糊
不清地扯住了他,减慢了他的下沉。那时候外面灿烂的阳光,被藏蓝的窗帘吸引了,使它自
己闪闪发亮。
苏宇的母亲起床后,沿着楼梯咚咚走下来。母亲的脚步声,使苏宇垂危的生命出现了短
暂的追求健康的搏动。母亲发现苏宇没有像往常那样去茶馆打来开水,她提起空空的热水瓶
时,嘴上立刻表达了对儿子的不满:
“真不像话。”她看都没看我在苦难中挣扎的朋友。
第二个起床的是苏宇的父亲,他还没有洗脸刷牙,就接到妻子让他去打水的命令。于是
他大声喊叫:
“苏宇,苏宇。”苏宇听到了一个强有力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他下沉的身体迅速上升
了,似乎有一股微风托着他升起。可他对这拯救生命的声音,无法予以呼应。父亲走到床边
看了看儿子,他看到苏宇微睁的眼睛,就训斥他:
“还不快起床去打水。”
苏宇没有能力回答,只是无声地看着父亲。医生一向不喜欢苏宇的沉默寡言,苏宇当时
的神态让他恼火。他走入厨房提起热水瓶怒气冲冲地说:
“这孩子像谁呵。”“还不是像你。”一切都消失了,苏宇的身体复又下沉,犹如一颗
在空气里跌落下去的石子。突然一股强烈的光芒蜂拥而来,立刻扯住了他,可光芒顷刻消
失,苏宇感到自己被扔了出去。父亲提着水瓶出去以后,屋内仿佛大雾弥漫。母亲在厨房发
出的声响像是远处的船帆,苏宇觉得自己的身体漂浮在水样的东西之上。那时的苏宇显然难
以分清厨房的声响是什么,他的父亲回来时,他的身体因为屋外阳光的短暂照射,获得了片
刻的上升。父母的对话和碗筷的碰撞声,使他滞留在一片灰暗之中。我的朋友躺在一劳永逸
之前的宁静里。
苏宇的父母吃完早餐以后,先后从苏宇床前走过,他们去上班时都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眼
自己的儿子。他们打开屋门时,我的朋友又被光芒幸福地提了起来,可他们立刻关上了。
苏宇在灰暗之中长久地躺着,感受着自己的身体缓慢地下沉,那是生命疲惫不堪地接近
终点。他的弟弟苏杭一直睡到十点钟才起床,苏杭走到他床前,奇怪地问:
“你今天也睡懒觉啦?”
苏宇的目光已经趋向暗淡,他的神态让苏杭觉得不可思议,他说:“你这是什么意
思?”说完苏杭转身走入厨房,开始了他慢吞吞地刷牙和洗脸,然后吃完了早餐。苏杭像父
母那样向屋门走去,他没有去看哥哥,打开了屋门。那是最后一片光明的涌入,使苏宇的生
命出现回光返照,他向弟弟发出内心的呼喊,回答他的是门的关上。
苏宇的身体终于进入了不可阻挡的下沉,速度越来越快,并且开始旋转。在经历了冗长
的窒息以后,突然获得了消失般的宁静,仿佛一般微风极其舒畅地吹散了他的身体,他感到
自己化作了无数水滴,清脆悦耳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我是在苏宇死去以后来到这里的,我看到苏家的门窗紧闭,我站在外面喊叫了几声:
“苏宇,苏宇。”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我想苏宇可能出去了,于是我有些惆怅地离去。年幼
的朋友
我在家乡的最后一年,有一天下午我从学校走回南门时,在一家点心店门口,看到了打
架的三个孩子。一个流着鼻血的小男孩,双手紧紧抱住一个大男孩的腰。被抱住的孩子使劲
拉他的手腕,另一个在一旁威胁:
“你松不松手?”这个叫鲁鲁的孩子眼睛望到了我,那乌黑的眼睛没有丝毫求援的意
思,似乎只是在表示对刚才的威胁满不在乎。
被抱住的男孩对他的同伴说:
“快把他拉开。”“拉不开,你还是转圈吧。”
那个孩子的身体便转起来,想把鲁鲁摔出去。鲁鲁的身体脱离了地面,双手依然紧紧抱
住对方的身体。他闭上了眼睛,这样可以减去头晕。那个孩子转了几圈后,没有摔开鲁鲁,
倒是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他朝同伴喊:
“你——拉开——他。”
“怎么拉呢?”他的同伴发出同样束手无策的喊叫。
这时点心店里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她朝三个孩子喊道:
“你们还在打?”她看到了我,对我说:
“都打了有两个小时了,有这样的孩子。”
被抱住的孩子向她申辩:
“他不松开手。”“你们两个人欺负一个年小的。”她开始指责他们。
站在旁边的孩子说:“是他先打我们。”“别来骗人,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你们先欺负
他。”
“反正是他先打我们。”
鲁鲁这时又用乌黑的眼睛看着我了。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也要去申辩,仿佛对他们说些什
么没有一点兴趣。他只是看着我。中年女人开始推他们:
“别在我店门口打架,都给我走开。”
被抱住的男孩开始艰难地往前走去,鲁鲁将身体吊在他身上,两只脚在地上滑过去。另
一个男孩提着两只书包跟在后面。那时鲁鲁不再看我,而是竭力扭回头去,他是去看自己的
书包。他的书包躺在点心店门口。他们走出了大约十多米远,被抱住的男孩站住脚,伸手去
擦额上的汗,然后气冲冲地对同伴说:“你还不把他拉开。”“拉不开。你咬他的手。”
被抱住的男孩低下头去咬鲁鲁的手。那双乌黑的眼睛闭上了,我知道他正疼痛难忍,因
为他将头紧紧贴在对方后背上。过了一会,被抱住的男孩抬起头,继续无力威胁:
“你松不松手?”鲁鲁的眼睛重新睁开,他扭回头去看自己的书包。
“他娘的,还有这种人。”站在一旁的男孩抬起脚狠狠地踢了一下鲁鲁的屁股。被抱住
的男孩说:“你捏住他的睾丸,看他松不松手。”
他的同伴朝四周看看,看到了我,轻声说道:
“有人在看我们。”鲁鲁的头一直往后扭着,一个男人向点心店走去时,他喊叫起来:
“别踩着我的书包。”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鲁鲁的声音,那种清脆的,能让我联想到少女头上
鲜艳的蝴蝶结的声音。
被抱住的男孩对同伴说:
“把他的书包扔到河里去。”
那个男孩就走到点心店门口,捡起书包穿过街道,走到了河边的水泥栏杆旁。鲁鲁一直
紧张地看着他,他将书包放在栏杆上说:“你松不松手?不松我就扔下去啦。”
鲁鲁松开手,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的书包。解脱了的男孩从地上拿起他们
的书包,对站在河边的同伴说:
“还给他吧。”
河边的男孩把书包狠狠地扔在地上,又走上去踢一脚,然后才跑向同伴。鲁鲁站在那里
向他们喊道:
“我要去告诉哥哥,我哥哥会来找你们算帐的。”
喊完以后,鲁鲁走向自己的书包。我看到的是一个十分清秀的男孩,流出的鼻血使他身
上的白汗衫出现一条点点滴滴的血迹。孩子在书包旁蹲下来,将里面的课本和铅笔盒拿出来
重新整理了一遍。这个孩子蹲在黄昏的时刻里,他身体因为弱小而让人疼爱。整理完后,他
站起来将书包抱在胸前,用衣角擦去上面的尘土。我听到他自言自语:
“我哥哥会来找你们算帐的。”
我看到他抬起手臂去擦眼泪,他无声地哭泣着往前走去。
苏宇死后,我重新孤单一人。有时遇到郑亮时,我们会站在一起说上几句话。但我知道
郑亮和我之间唯一的联系——苏宇,已经消失。所以我和郑亮的关系也就可有可无了。当看
到郑亮兴高采烈地和新近接交的工厂朋友走在一起时,我的想法得到了明确的证实。
我时刻回忆起苏宇在河边等待我时的低头沉思。苏宇的死,使友情不再成为即将来到的
美好期待,它已经置身在过去之中了。我是在那时候背脊躬起来的,我躬着背独自行走在河
边,就像生前的苏宇。我开始喜欢行走,这是苏宇遗留给我的爱好。行走时思维的不断延
伸,总能使我轻而易举地抵达过去,和昔日的苏宇相视而笑。
这就是我在家乡最后一年,也就是我即将成年时的内心生活。这一年我认识了鲁鲁。
我知道这孩子的名字,是那次打架后三天。那时我行走在城里的街道上,我看着这个孩
子抱着书包急冲冲地走过去,有五、六个同龄的男孩从后面追上去,齐声喊:
“鲁鲁,鲁鲁,”“顽固不化。”鲁鲁转过身来向他们喊道:
“我瞧不起你们。”随后鲁鲁不再理睬他们的喊叫,怒气冲冲地往前走去。孩子内心的
怒火比他身体还大,身体仿佛承受不了似的摇摇晃晃。他的小屁股一扭一扭走到了几个成年
人中间。
事实上那时我并没有想到鲁鲁和我之间会出现一段亲密的友谊,尽管这个孩子已经给我
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我再次看到鲁鲁和别人斗殴的情景。那次鲁鲁和七、八个同龄的男
孩打架,那群孩子如同苍蝇似的嗡嗡叫着向鲁鲁发起攻击。最后的结果依然是鲁鲁的失败,
然而他却以胜利者的姿态向他们喊叫:“小心我哥哥来揍你们。”
这个孩子脸上洋溢出来和所有人对抗的神色,以及他总是孤立无援,让我触景生情地想
到了自己。正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真正关注他了。看着这个小男孩在走路时都透露出来的
幼稚,我体内经常有一股温情在流淌。我看到的似乎是自己的童年在行走。有一天,鲁鲁从
校门走出来,沿着人行道往家中走去时,我在后面不由喊了一声:“鲁鲁。”
孩子站住了脚,转身来十分仔细地看了我一阵,随后问:
“是你叫我吗?”我在微笑里向他点了点头。
孩子问:“你是谁?”这突然的发问,竟使我惊慌失措。面对这个幼小的孩子,我年龄
的优势荡然无存。孩子转身走去,我听到他嘟哝着说:
“不认识我,还叫我。”
这次尝试的失败,我的勇气遭受了挫折。此后再看着鲁鲁从校门走出来,我的目光开始
小心谨慎。同时我喜悦地感到自己已经引起他的注意,他在往前走去时常常回过头来朝我张
望。我和鲁鲁的友情来到之前的这一段对峙,让我感到是两年前和苏宇在放学回家路上情形
的重复。我们都在偷偷地关注着对方,可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直到一天下午,鲁鲁径直向
我走来,乌黑的眼睛闪烁着可爱的光亮,他叫了我一声;
“叔叔。”孩子的突然喊叫让我惊愕不已,接下去他问:
“你有小孩吃的东西吗?”
就在刚才,我们之间的深入交往还是那么困难,鲁鲁的声音使这一切轻而易举地成为了
现实。应该说是饥饿开始了我们之间的友情。可我却羞愧不安了,虽然我已接近十八岁,在
鲁鲁眼中作为叔叔的我,却是身无分文。我只能用手去抚摸孩子的头发,问他:“你没吃午
饭?”孩子显然明白了我无法帮助他克服饥饿,他低下了头,轻声说:“没有。”我继续
问:“为什么没吃?”
“我妈不让我吃。”鲁鲁说这话时没有丝毫责备母亲的意思,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
实。在不知不觉里,我们开始往前走去,我的手搭在孩子的肩上。我想起了遥远的苏宇,他
经常用手搭着我的肩开始我们亲密的行走。现在我像苏宇当初对待我一样,对待着鲁鲁。我
们两个人和那些对我们不屑一顾的别人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