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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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用手搭着我的肩开始我们亲密的行走。现在我像苏宇当初对待我一样,对待着鲁鲁。我
们两个人和那些对我们不屑一顾的别人走在一起。
后来鲁鲁抬起头来问我:
“你上哪儿去?”“你呢?”我反问。“我要回家了。”我说?“我送你回去。”
孩子没有表示反对,这时我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我看到苏宇的幻象,他站在通往南门
的木桥上向我挥手道别。我那时所体会到的就是苏宇生前送我回家的心情。
我们走进一条狭长的胡同,走到一幢破旧的楼房前,鲁鲁的肩膀脱离了我的手,他沿着
楼梯全身摆动地走上去,走到一半时他回过头来,像个成年人似的对我挥挥手,说道:
“你回去吧。”我向他招招手,看着他走上楼梯。他的身体消失以后没多久,我就听到
了一个女人的斥骂声嘹亮地响了起来,接下去是什么东西摔倒的声响。随后鲁鲁又出现在楼
梯口,这次他是往下跑。我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从里面追出来,手里的鞋子向逃跑的鲁
鲁扔去。鞋子没有击中鲁鲁,滚到了我的脚旁。这时女人看到了我,她理了理因为激动而有
些散乱的头发,一扭身走了进去。
我看到这个女人时大吃一惊,因为我认出她是谁,虽然她的形象已被岁月无情地篡改
了,但她还是冯玉青。当年那个羞羞答答的姑娘,已是一个无所顾忌的母亲了。
刚刚逃离母亲追打的鲁鲁,竟然走过来拣起母亲的鞋子,又往楼上走去。他要将母亲的
鞋子送回去。他像抱着他的书包那样抱着鞋子,扭动着瘦小的身体走向对自己的惩罚。冯玉
青的喊声再度出现:“滚出去。”我看到孩子低垂着头,充满委屈地走下来。我走上去抚摸
他的头发,他立刻转身逃脱我的友谊。这个眼泪汪汪的孩子向一片竹林走去。我和鲁鲁的友
情迅速成长,两年前我在年长的苏宇那里体会友情的温暖,两年后我和年幼的鲁鲁在一起
时,常常感到自己成为了苏宇,正注视着过去的我。
我喜欢和鲁鲁说话,虽然我说的很多话他都似懂非懂,可他全神贯注的神态,尤其是那
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充满喜悦和崇拜地望着我。我感到自己处于被另一个人彻底的、无条
件的信任之中。当我说完以后向孩子发出微笑时,鲁鲁立刻张开他门牙脱落的嘴,以同样的
笑容报答我。尽管他没有听懂我的话。后来我才知道鲁鲁其实没有哥哥,但我对这个事实一
直保持沉默,这样孩子就不会感到我注意了他的编造。孩子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寻求他想象
中哥哥的支持。我知道想象和希望对于他的重要和必需,事实上对于我也同样如此。
鲁鲁就像我当初因为苏宇嫉妒郑亮一样,他因为我也嫉妒郑亮,其实那次郑亮在街上遇
到我时,并没有对我表达足以引起鲁鲁不安的亲热。作为过去并不亲密的朋友,郑亮只是走
过来和我说几句表示友好的话。拥有众多新朋友的郑亮,毫无掩饰他对我和鲁鲁这么一个小
孩在一起的惊讶。就在我们谈话时,遭受了冷落的鲁鲁响亮地说了一声:
“我走啦。”他显得很生气地独自走去,我立刻结束和郑亮的谈话,追上去和鲁鲁走在
一起。可他的不高兴一直保持了二十多米远,这期间他对我的话充耳不闻,随后他才用清脆
的嗓音警告我:
“我不喜欢你和他说话。”
鲁鲁对友情的专一和霸道,使我们此后再一起遇到郑亮时,我就会感到不安,我常常装
得没有看到郑亮而迅速走过去。我并不因此感到遭受了限制,我深知郑亮并不属于我,他是
那些衣着入时、嘴上叼着香烟,走路时喜欢大声说话的年轻工人的朋友。只有鲁鲁才是我唯
一的朋友。
几乎是每天下午放学,我都要站到鲁鲁念书的小学门口,看着我的朋友从里面走出来。
年幼的鲁鲁已经是一个能够控制自己感情的孩子,他从不向我表达过度的兴奋与激动,总是
微笑着镇定自若地走向我。直到有一次我没有站在往常的地方,鲁鲁才向我流露了真实的情
感。我记得那一次他走出校门时,因为没有立刻看到我显得惊慌失措。他犹如遭受突然一击
似的呆立在那里,失望和不安在他脸上交替出现,然后他往别处张望起来,惟独没有朝我这
里看。孩子沮丧地向我这个方向走来时,仍然不时地回头去张望,接下去他才看到微笑的
我。我看到鲁鲁突然不顾一切地向我奔跑过来,他紧紧捏住我的手,他手掌里满是汗水。
然而我和鲁鲁的友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和所有孩子都格格不入的鲁鲁,第三次让我看到
了他和别的孩子奋力打架。就在他们校门口,当鲁鲁向我走来时,一群孩子在后面嘲弄他:
“鲁鲁,你的哥哥呢?你没有哥哥,你只有一个臭屁。”
那些孩子纷纷将手举到鼻子处煽来煽去,仿佛真的闻到臭屁似的愁眉苦脸。我看到鲁鲁
铁青着脸走来,他的小肩膀因为气愤愤而抖动不已。他走到我面前时突然一转身朝那群孩子
冲过去,嘴里尖声大叫:
“我揍你们。”他手脚并用地杀入那群孩子之中,最开始我还能看到他和两个孩子对
打,接下去所有的孩子一拥而上,我的眼前就混乱不堪了。当我再度看到鲁鲁时,那群孩子
已经停止打斗。鲁鲁满脸尘土而且伤痕累累地爬起来,又挥拳冲了上去,于是这群孩子还是
一拥而上。鲁鲁脸上的尘土和鲜血使我浑身颤抖,我是这时候冲上去的,我朝一个孩子的屁
股狠狠踢了一脚,又揪住另一个孩子的衣领往一边摔去。最初遭到打击的几个孩子发现我以
后,立刻四处逃散,随后剩下的几个也拔腿就跑。他们跑到远处后,愤怒地向我喊叫:
“你大人打小孩。”我不去理睬他们,而是走向了鲁鲁,那时候鲁鲁已经站起来了。我
走到他身边,也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在看着我或者指责我,我大声对鲁鲁说:
“你告诉他们,我就是你的哥哥。”
可是鲁鲁惊恐不安的目光使我的慷慨激昂顷刻消散。我看到他突然满脸通红,然后低下
头独自走去了。这使我瞠目结舌,我看着他弱小的身影在远处消失,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和
我张望。第二天下午我在学校门口站了很久,都没见到他出来,事实上他已从学校的边门回
家。后来偶尔见到鲁鲁,这个孩子总是紧张地躲避着我。
我总算知道了这个虚构的哥哥在鲁鲁心目中的真正地位。我想起了一个向鲁鲁讲叙过的
故事,那是一个经过我贫乏的想象力随意编造的故事。讲的是兔子的父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儿
子小兔子,和狼勇敢搏斗,最后被狼咬死。这个孩子听得十分入迷。当他后来要求我再讲故
事时,我重复着这个故事,只是将兔子的父亲改成母亲。孩子两眼发直地听完。后来我又将
兔子的母亲改成了哥哥,那一次我还没有讲完。鲁鲁显然知道了结尾是哥哥被咬死,他眼泪
汪汪地站起来走开去,悲伤地说:“我不要听了。”见到冯玉青以后,我眼前时常出现冯玉
青在木桥上抱住王跃进,和鲁鲁抱住那个大男孩这两具有同样坚定不移的情景。母子两人是
那样的相似。
冯玉青在那个漂洒着月光的夜晚从南门消失以后,直到她重新在我眼前出现,其间的一
大段生活,对于我始终是一个空白。我曾经谨慎地向鲁鲁打听有关他父亲的情况,这个孩子
总是将目光望到别处,然后兴致勃勃地指示我去看一些令人乏味的蚂蚁和麻雀之类的东西。
我无法判断他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有意回避。对鲁鲁父亲的寻找,我只能回到遥远的记忆
里去,那个四十来岁的一口外乡口音的男人,坐在冯玉青家的石阶上。后来我听说冯玉青是
搭乘外地农民的水泥船回来的,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她右手提着一个破旧的旅行袋,左
手牵着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通过跳板来到了岸上。我可以想象她当初的眼睛如同
黑夜来临般灰暗,命运对她的歧视,使她窘迫地站在岸边东张西望。
冯玉青没有回到南门居住,而是在城里安顿下来。一个新近丧偶的五十岁的男人,租给
了她两个房间。第一个晚上他就偷偷摸模地爬到了冯玉青的床上,冯玉青没有拒绝他,到了
月底这个男人向她索要房租时,冯玉青这样回答他:
“第一个晚上就付给你了。”
也许这就是冯玉青皮肉生涯的开端。与此同时,她干起了洗刷塑料薄膜的工作。冯玉青
已经把我彻底遗忘,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认真记住过我。那么一个下午,在鲁鲁还没有放学
的时候,我独自来到这里。那时冯玉青正在楼前的一块空地上,在几棵树木之间系上晾衣服
的绳子。她腰间围着一块塑料布围裙,抱着一大包肮脏的塑料薄膜向井台走去。这个似乎以
此为生的女人将木桶放入井中时,已经没有昔日生机勃勃的姿态。她的头发剪短了,过去的
长辫子永远留在南门的井台旁。她开始刷起了薄膜,连续不断的响声在那个阳光充足的下午
刺耳地响起来,沉浸在机械重复里的冯玉青,对站在不远处的我,表现了平静的视而不见。
如何区分一个少女和少妇,让我同时看到了昔日和此刻的冯玉青。
后来她站起来,拿着一张如同床单一样的薄膜向我走近,走到绳子旁时她毫无顾忌地挥
抖起薄膜上的水珠,水珠溅到了我的身上。她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她看了我一眼,接
着将薄膜晾到了绳子上。这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她遭受岁月摧残的脸,脸上的皱纹已经清晰
可见,她那丧失了青春激情的目光看到我时,就像灰暗的尘土向我漂浮而来。她转身走向井
台,无情地向我呈现了下垂的臀部和粗壮的腰。我是这时候转身离去的,我内心涌来的悲哀
倒不是冯玉青对我的遗忘,而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到美丽的残酷凋零。那个站在屋前迎着朝
阳抬起双臂梳头的冯玉青,在我此后的记忆里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冯玉青在白天和
黑夜从事着两种性质的劳动。夜晚的工作使她遇上了职业敌人,警察的出现迫使她选择了另
一种生活。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家乡,命运终于向我流露了令我感激的微笑。我全新的生活在
北京开始展开,最初的时候我是那样的迷恋那些宽阔的街道,我时常一人站在夜晚的十字路
口,四周的高楼使我感到十字路口像广场一样宽阔。我像一只迷途忘返的羊羔迷恋水边的青
草一样,难以说服自己离去。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在家乡城里那幢破旧的楼房里,赤条条的冯玉青和她一位赤条
条的客人,暴露在突然闯进来的警察面前。正在沉睡的鲁鲁被刺眼的灯光和响亮的训斥声惊
醒,他睁大乌黑的眼睛迷惑地望着这突然出现的一切。
穿上衣服的冯玉青对她儿子说道:
“闭上眼睛睡觉。”于是鲁鲁立刻在床上躺下来,闭上了眼睛。他唯一没有遵照母亲意
愿的,是他始终没有睡着。他听到了他们的全部对话,听着他们下楼去的脚步声,鲁鲁突然
害怕地感到母亲可能回不来了。冯玉青被带到公安局以后,这个话语不多的女人,面对审讯
她的人,开始了平静的滔滔不绝,她对他们说:
“你们身上的衣服,你们的钱都是国家发的,你们只要管好国家的事就行了,我身上的
东西是自己长出来的,不是国家发的,我陪谁睡觉是我的事,我的东西自己会管的,不用你
们操心。”翌日清晨,公安局看门的老头打开大门时,他看到一个清秀的孩子站在那里忧伤
地望着自己,孩子的头发已被晨雾浸湿。鲁鲁告诉他:“我是来领我妈回去的。”
这个自称有九岁的孩子,事实上最多只有七岁。冯玉青显然是希望他早日承担起养家糊
口的职责,在他才六岁时就虚报他有八岁,把他送入了小学。这天清晨,他竟然异想天开地
打算把母亲领回家去。
没过多久,他就知道自己的愿望不可能实现。那时候他面对五个穿警察制服的成年人,
他们花言巧语引诱他,指望他能够提供冯玉青卖淫的全部情况。聪明的鲁鲁立刻揭穿他们,
对他们说:“你们说得这么好听,是想来骗我,告诉你们吧。”孩子狠狠地说:“我什么都
不会告诉你们的。”
当鲁鲁明白母亲不仅没法回家,而且还将被送到劳改农场去他眼泪夺眶而出了,可这个
孩子那时依然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镇静,他清脆地向他们喊叫:
“你们不能把我妈送走。”
然后他眼泪汪汪地等待着他们来问他为什么,可是他们谁都没有这么问,他只好自己说
出来了:
“你们把我妈送走了,谁来管我?”
鲁鲁以自己无人照管作为最后的威胁,当他还站在大门外面时,就已经想好了这一招。
他信心十足地以为这么一来,他们就不得不将母亲还给他了。可是谁又会把孩子的威胁放在
眼里呢?鲁鲁的威胁没有能够救出母亲,倒是把自己送进了福利院。母亲被送走以后他一点
都不知道,这个孩子几乎每天都要去一次公安局,向他们要人,他使他们厌烦透顶。他们告
诉他,冯玉青已在七桥劳改农场了,他想要人的话就去七桥。鲁鲁记住了七桥这个地名。他
站在公安局里因为伤心而放声痛哭,当他们准备把他拉出去时,他对他们说:
“你们不要拉我,我自己会走的。”
然后他转过身,抬起两条手臂擦着眼泪走了出去。这个孩子贴着墙根哭泣着走去。接着
他发现有一句话还没有对他们说,于是他又回到公安局,咬牙切齿地告诉他们:
“等我长大以后,把你们统统送到七桥去。”
鲁鲁在福利院只住了一星期,他和一个二十岁的瞎子,一个六十岁的酒鬼,还有一个五
十来岁的女人住在一起。这四个孤寡的人住在城西的一个破院子里。酒鬼难忘他年轻时同床
共眠过的一个叫粉粉的女子,他整日向双目失明然而青春勃发的瞎子讲述那段往事。他的讲
述里洋溢着色情的声调,那位叫粉粉的女子可能是一个冰肌玉肤的美人。酒鬼讲到他的手在
粉粉光洁的大腿上抚摸时,就会张开忘乎所以的嘴,啊啊个不停。让瞎子听得呼吸紧张坐立
不安。然后酒鬼就要问瞎子:“你摸过面粉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酒鬼不无得意地向
瞎子指明:
“粉粉的大腿就和面粉一样光滑。”
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几乎天天都要听到这些,长期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使她患上了忧
郁和妄想症。她时刻感到酒鬼和瞎子正在合谋打算伤害她。当鲁鲁刚刚来到时,她就神色紧
张地把孩子叫到身旁,指着隔壁屋里的两个男人,悄声说:“他们想强奸我。”这个五十来
岁的女人每天清早就出门上医院,她时刻盼望着医生能够检查出她身上的疾病,这样她就可
以住院治疗,从而逃脱酒鬼和瞎子预谋中的强奸。可她总是沮丧地回到了福利院。鲁鲁在这
样的环境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他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当他回来时总是鼻青眼肿和满身尘
土。他那时已不是为了捍卫虚构中的哥哥,而是为了捍卫实实在在的母亲。这个聪明的孩子
在公安局里得知七桥这个地名以后,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他没把自己的计划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