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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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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狭窄的家中,时时会突然咆哮。除非孙广才伸出手指明确地去指骂孙有元,我才能确定父
亲的怒气正在涌向何处。否则我会惊恐万分地看着父亲,因为我无法断定孙广才接下去会不
会突然一脚向我踢来。我童年时的父亲是一个捉摸不透的家伙。我唯唯诺诺的祖父,在家中
的日子里总是设法使自己消失。他长久地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消磨着他所剩
无几的生命。而当吃饭时,他却像闪电一样迅速出现,往往把我们弟兄三人吓一跳。那时候
我的弟弟就会得到表现自己的机会,他手捂胸口用兴奋的神态,来夸张自己所受的惊吓。祖
父的胆小怕事在我记忆里格外清晰,有一次孙光明为了寻找他,这个走路还跌跌撞撞的孩子
摔倒后哇哇大哭,而且还毫无道理地破口大骂,仿佛是别人把他绊倒的。我口齿不清的弟弟
虽然竭尽全力想把话骂明白,可我听到的始终是一只小狗在乱叫。那一次祖父吓得脸色灰
白,他担心孙光明的哭声持续到我父亲从田里回来,孙广才是不会放过任何供他大发雷霆的
机会的。那种灾难即将来临的恐惧眼神,从孙有元眼中放射出来。孙有元摔坏腰后,就很少
讲叙那个让我们感到不安的祖母。他开始习惯独自去回忆和祖母共同拥有过的昔日时光。的
确,我祖母和他之间的往事,也只有他能够品尝。

    孙有元端坐在竹椅里,回想那个年轻漂亮而且曾经富有过的女人时,那张远离阳光的脸
因为皱纹的波动,显得异常生动。我经常偷偷看到那脸上如青草般微微摇晃的笑容,这笑容
在我现在的目光里是那么地令我感动。然而我六岁时的眼睛,却将一种惊奇传达到内心。我
无比惊讶地发现一个人竟然会独自笑起来,我将自己的惊奇去告诉哥哥后,正在河边摸虾的
孙光平,用一种我很难跟上的速度跑回家中,哥哥的激情证实了我的惊讶是多么正确。我和
哥哥,两个脏乎乎的孩子跑到祖父面前时,他脸上的笑容依然在进行着微妙的流动。我八岁
的哥哥,有着我难以想象的勇气。他用响亮的喊叫,将我祖父从多愁善感的回忆中一把拉了
出来。我祖父如同遭到雷击似的浑身一颤,他有趣的笑容被我哥哥葬送了,一种恐慌在我祖
父眼中闪闪发亮。接着我听到了哥哥幼稚的声音穿上了严肃的外套后,向我祖父走去。很显
然,我哥哥在训斥他:“一个人怎么可以笑,只有神经病才会一个人笑。”我哥哥挥了挥
手。“以后别一个人笑了,听到了吗?”

    明白过来的祖父,用极其谦卑和虔诚的点头回答了孙光平。孙有元晚年竭力讨好家中任
何一人,他的自卑使他作为长者,难以让我们尊敬。有一段时间,我处在对立的两种心情之
中,一方面我默默地鼓励自己,去仿效孙光平那种对待祖父的权威,作为一个孩子能对大人
发号施令,这是一件令人激动和振奋的事。可我时时屈服于祖父慈祥的目光,当我们四目相
视时,祖父孙有元看着我的亲切目光,让我无法对他炫耀自己弄虚作假的权威。我只能垂头
丧气地走出屋去,用崇拜的目光去寻找哥哥孙光平。

    当祖父若无其事地诬告了我的弟弟以后,我彻底打消了向他展露自己威风的念头。孙有
元在后来的日子里,让我觉得阴森可怕。

    事情其实很简单,我祖父从角落里站起来,往房间走去时,不慎将桌边的一只碗打落在
地。当时我就站在不远处,祖父当时异常害怕,他站在那里长时间地看着地上破碎的碗片。
我现在回顾他当初的背影时,已经像一个阴影一样虚无了。但我记住了他那时发出的一连串
惊恐的低语,至今为止我都没有听到过一个人能把话说得那么飞快。

    孙有元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去把地上的碗片收拾起来。我当时已经六岁,那个年龄让
我隐约预感到发生了可怕的事,这种可怕显然和马上就要回到家中的父亲有关。我实在不知
道孙广才这次咆哮起来声音会怎样吓人,我精力过人的父亲挥动拳头时,就如母亲挥动头巾
一样轻松和得心应手。我就那么站着,看着祖父又回到了角落里坐下,他对自己的错误不加
任何掩饰,心安理得地坐在了那里。祖父的安详无疑增加了我的不安,我儿童时期的目光在
破碎的碗片和祖父平静的脸之间不知所措,然后我像是遇到蛇一样惊慌地逃走了。

    正如我害怕的那样,孙广才对这一损失表现得极为激动。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希望这碗是
祖父打碎的,从而使他对祖父的谩骂和训斥变得理所当然。满脸通红的孙广才像个孩子那样
不知疲惫地乱喊乱叫,他的喊叫如同狂风似的吹得我们弟兄三人身体抖动。我胆怯的目光望
到孙有元时,我的祖父让我大吃一惊,他谦卑地站起来告诉孙广才:

    “是孙光明打碎的。”那时候弟弟就站在我身旁,这个四岁的孩子对祖父的话很不在
意,他脸上的惊吓刚才就有了,完全来自孙广才的可怕神态。当我父亲怒不可遏地问他:
“是你吗?”我弟弟却是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被父亲凶狠的神态吓傻了,直到孙
广才第二次向他这么吼叫,并且将自己的凶狠逼近了他,我才终于听到了他的申辩:

    “不是我。”我弟弟一直口齿不清,直到他死去的前一天,说话时依然咕哝咕哝。弟弟
的回答使我父亲怒火更大,也许他这样可以延长自己精神抖擞的发泄,孙广才几乎喊破了嗓
子:

    “不是你,碗怎么会碎?”

    我弟弟一脸的莫名其妙,面对父亲的发问,他只能给予十分糊涂的摇头。我弟弟毕竟是
太小了,他只懂得简单的否认,根本不知道接下去应该陈述理由。最为要命的是他那时候突
然被屋外的鸟鸣吸引了,而且还兴致勃勃地跑了出去,这是我父亲绝对无法容忍的,孙广才
气急败坏地喊叫孙光明:

    “你这个狗娘养的,你回来。”

    我弟弟虽然知道害怕,可他不知道问题已经十分严重。他跑回屋来时睁圆眼睛十分认真
地指着屋外,告诉孙广才:

    “小鸟,小鸟飞过去啦。”

    我看到父亲粗壮的巴掌打向了弟弟稚嫩的脸,我弟弟的身体被扔掉般的摔出去倒在地
上。孙光明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似乎有很长时间。我的母亲,在父亲怒火面前和我一样害
怕的母亲,那时惊叫着跑向我弟弟。孙光明终于“哇”的一声尖利地哭了起来。我弟弟就像
是不知道自己为何挨揍,他放声大哭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我父亲的怒火开始收缩了,孙广才捶了一下桌子,喊道:

    “哭他娘个屁。”接着他就往外走去,他在自己的怒气和孙光明的哭声之间,选择了让
步。我父亲往外走去时,依然嚷嚷着:

    “败家子,我养了一群败家子。老的走路都喊腰疼,小的都他娘的四岁了,说话嘴里还
含个球似的咕哝咕哝说不清楚。败起家来倒是一个比一个凶。”

    最后是表达对自己的怜悯:

    “我命苦啊。”这一切对当初的我来说,发生得太快了,我还没有从惊吓里摆脱出来,
我父亲已经走出屋去了。当我用仇恨的目光去看祖父时,孙有元仍然站在那里,仿佛饱尝惊
吓似的战战兢兢。我当时没有立刻出来为弟弟说话,大概是我自己也糊涂了,一个六岁的孩
子似乎缺乏敏捷的反应,起码我当时是这样。此后这事就如月光下的阴影一样,始终缠绕着
我。我一直想出来揭发祖父,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有一次我曾经独自走到祖父身旁,
孙有元当时坐在那个斑驳的墙角,用一惯的慈祥看着我,他亲切的目光在那时让我不寒而
栗,我鼓起勇气对他说:“碗是你打碎的。”祖父平静地摇摇头,同时还向我慈爱地笑了
笑。他的笑容就像是有力击来的拳头一样,我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立刻逃走,用响亮的喊叫来
掩盖内心的慌张:

    “是你。”我正义的声音并没有使祖父屈服,他平静地告诉我:“不是我。”祖父对自
己坚信无疑的神态,反而使我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弄错了。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
向我露出了那要命的笑容,我的勇气立刻崩溃了,我赶紧逃离出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后,我感到出来揭发祖父也变得越来越艰难了。同时我越来越明确到自
己对祖父有着难以言传的惧怕,当我有时跑回家中取东西,突然发现坐在角落里的祖父正看
着我时,我就会浑身发颤。

    年轻时生机勃勃的孙有元,经历了我祖母三十多年掠夺以后,到晚年成为了一个胆小怕
事唯唯诺诺的老人。然而当他体力逐渐丧失的同时,内心的力气却成长了起来。风烛残年的
孙有元,再度显示了他年轻时的聪明才智。

    我父亲喜欢在饭桌上训斥祖父,这种时候孙广才总是要很不情愿地看着自己正在遭受损
失。在父亲虚张声势的骂声里,我的祖父低垂着头颅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可他吃饭的速度
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手上的筷子在夹菜时一伸一缩的迅速令人吃惊。孙广才的训斥他充耳不
闻,仿佛将其当作美味佳肴。直到他手中的碗筷被夺走,他才被迫停止。那时的孙有元依然
低着头,眼睛执著地盯着桌上的饭菜。

    我父亲后来就让祖父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我的祖父在吃饭时只能看到桌上的碗,看不到
碗中的菜。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南门,我那可怜的祖父只能让下巴搁在桌子上,眼睁睁地看着
他们往碗中去夹菜。我的弟弟因为矮小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但他时刻得到我母亲的帮助。
孙光明是个爱逞强的孩子,他时时会突然站到凳子上,摆脱母亲的帮助,用自己的行为来主
宰自己的胃口,这个傻孩子便要遭到过于激烈的惩罚了。我父亲那时候毫不手软,为这么一
点小事他会对我弟弟拳打脚踢,同时*窀霰┚茄锤葱妫*

    “谁再站起来吃饭,我就打断谁的腿。”

    我聪明的祖父知道孙广才的真正用意,父亲对弟弟的严厉惩罚其实是为了恫吓祖父,我
的祖父以逆来顺受的姿态端坐在小椅子上,他夹菜时高高抬起手臂的艰难,使孙广才感到心
满意足。然而我祖父就像在大堤上打洞的老鼠,他以极其隐蔽的方式对付他的儿子。就如上
次祖父打碎了碗嫁祸到我弟弟身上,孙有元再次看中了年幼的孙光明。事实上也只有孙光明
对那张桌子的高度,与我祖父一样耿耿于怀。可我弟弟只是在吃饭的时候才会去注意这些,
别的时候他只知道像一只野兔子那样到处乱窜。我的祖父,长时间坐在角落里的孙有元,就
拥有足够的时间来盘算如何对付这些了。

    那几天里,当我弟弟一旦接近孙有元,我的祖父就会含糊其词:“桌子太高了。”孙有
元的反复念叨,使我的九岁的弟弟终于有一次站到了祖父和桌子之间,孙光明长时间地对祖
父和桌子看来看去。孙光明闪闪发亮的眼睛,让我祖父明白了这个小家伙已经在开始动脑筋
了。谙熟我弟弟心理的孙有元,那个时候剧烈地咳嗽起来,我不知道他这样是不是为了掩饰
自己,他有着足够的耐心来期待孙光明自己作出决定。

    我弟弟除了口齿不清以外,别的都是值得夸奖的。他用那个年龄破坏的欲望和小小的才
智,立刻找到了对付桌子高度的办法。我弟弟得意洋洋地向祖父喊叫:

    “锯掉它。”我祖父显得十分吃惊,他的吃惊里流露出明显赞赏的神气,无疑这激励了
孙光明。我弟弟神采飞扬,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聪明之中。他对孙有元说:

    “把它的腿锯掉一截。”

    孙有元这时候摇头了,他告诉我弟弟:

    “你锯不动它。”我那傻乎乎的弟弟不知道他正在走向陷阱,祖父对他的蔑视使他生
气,他向孙有元喊道:

    “我有力气。”孙光明感到语言的辩护依然苍白,他一下子钻到桌子底下,将桌子扛起
来费力地走了两步,随后又钻出来向祖父宣告:“我有很大的力气。”孙有元仍然摇头,他
让孙光明明白,手的力气远远小于身体,我弟弟还是锯不动桌子的腿。

    应该说孙光明最初发现桌子腿可以锯掉一截时,他仅仅只是满足于这种空洞的发现。孙
有元对他力气的怀疑,使他必须拿出真正的行动来了。我的弟弟在那个下午气乎乎地走出家
门,他为了向祖父证明自己能够锯掉桌子腿,向村里一家做木匠的走去。孙光明走到那个木
匠家中时,那家的主人正坐在凳子上喝茶。我弟弟亲热地向他打招呼:“你辛苦啦。”然后
对他说:“你不用锯子的时候,肯定会借给我吧。”

    那个木匠根本就没把我弟弟放在眼里,他向孙光明挥挥手:“走开,走开,谁他娘的说
我会借给你。”

    “我知道你不肯借的。”孙光明说。“我爹一定说你肯借,他说你盖房时他还帮过
你。”

    中了祖父圈套的孙光明,却为那个木匠布置了圈套。木匠问他:“孙广才干什么用?”
我弟弟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拿去吧。”木匠这时候答应了。

    我的弟弟扛着锯子回到家中,将锯子响亮地往地上一敲,尖声细气地问孙有元:“你说
我能锯掉吗?”孙有元还是摇摇头,说道:

    “你最多锯掉一条腿。”

    那个下午,我既聪明又傻乎乎的弟弟,满头大汗地将四条桌子腿锯掉了半截,其间他还
不时地回过头问孙有元:

    “我的力气大不大?”我祖父没有给予他及时的鼓励,但他将惊奇的神色始终保持在脸
上。就是这一点,也足以使我弟弟兴致勃勃地锯完所有的桌子腿。接下来孙光明就无法为自
己感到骄傲了,我祖父毫不留情地向他展示了现实的可怕,孙有元告诉他:

    “你作孽了,孙广才会打死你的。”

    我那可怜的弟弟吓得目瞪口呆,到那时他才知道后果的可怕。孙光明眼泪汪汪地望着祖
父,孙有元却站起来走入了自己的房间。我弟弟后来独自走出屋去,他一直消失到第二天早
晨。他不敢回到家中,在稻田里忍饥挨饿睡了一夜。我父亲站在田埂上,发现大片稻子里有
一块陷了下去,他就这样捉住了我的弟弟。经历了一夜咆哮的孙广才,依然怒火冲天,他把
我弟弟的屁股打得像是挂在树上的苹果,青红相交。使我弟弟足足一个月没法在凳子上坐下
来,而我的祖父在吃饭时,已经不用高抬手臂了。直到我十二岁回到南门时,那张锯了半截
的桌子葬身于熊熊之火,他们吃饭时才不再俯首哈腰。我回到南门以后,六岁时保留下来的
对祖父的惧怕,竟然迅速地转换成对自己的同情。随着我自己在家中处境的逐日艰难,祖父
的存在成为了我不可缺少的安慰。当我提心吊胆地害怕家中会出什么事时,很显然这事不管
是否与我有关,我都将遭受厄运,于是我逐渐明白过来,祖父当初为何要诬告我的弟弟。那
些日子我父亲经常露出精瘦的胸膛,将两排突出的肋骨向村里人展览,告诉他们他为什么
瘦,那是因为——“我养了两条蛔虫。”我和祖父就像是两个不速之客,长久地寄生在孙广
才的口粮里。我弟弟锯掉了桌子腿以后,祖父和父亲之间出现过一次激烈的较量。我父亲虽
然将他的气势汹汹保持到最后,但他在内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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