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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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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根本就不关心我会说些什么。他带着明显的歉意告诉他们,我是他领养的,领养时我已
经六岁了。他对他们说:“你们也知道,一个六岁的孩子已经有一些很难改变的习性了。”
这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但他没有像老师那样逼我承认,这方面的话他一句都没说。他很快
就站起来说是有事走了,他这样做也许是为了避免伤害我。如果他继续呆下去,他就很难不
去附和老师的话。他逃脱了这个令他尴尬的处境。我却是充满了委屈,他那么认真地听老师
讲叙,可一句也不来问我是不是这样。要不是后来李秀英对我的信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
办。当初的我深陷于被误解的绝望之中,那是一种时刻让我感到呼吸困难的情感。没有人会
相信我,在学校里谁都认为那标语是我写的。我成了一个撒谎的孩子,就是因为我拒不承
认。

    那天下午放学回家时,我接受了双重折磨。在被误解的重压之下,我还必须面对回家以
后的现实,我想王立强肯定将这事告诉李秀英了。我不知道他们会给我什么样的处罚。我就
这样几乎是绝望地回到家中,一听到我的脚步,躺在床上的李秀英立刻把我叫过去,她十分
严肃地问我:

    “那标语是不是你写的?你要说实话。”

    整整一天了,我接受了那么多的审问,可没有一句是这样问的。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
我说:

    “不是我写的。”李秀英在床上坐起来,尖利地喊叫王立强,对他说:

    “肯定不是他写的,我敢保证。他刚来我们家时,我偷偷将五角钱放在窗台上,他都很
老实地拿过来交给我。”然后她面向我,“我相信你。”王立强在那边屋子里表达了对老师
的不满,他说:

    “小孩又不懂事,写一条标语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秀英显得很生气,她指责王立强:

    “你怎么能这样说,这样不就等于你相信是他写的了。”

    这个脸色苍白脾气古怪的女人,那一刻让我感动得眼泪直流。她也许是因为用力说话,
一下子又瘫在了床上,轻声对我说:“别哭了,别哭了,你快去擦玻璃吧。”

    在家中获得了有力的信任以后,并没有改变我在学校的命运。我在那间光线不足的小屋
子里,又呆了整整一天。隔离使我产生了异常的恐怖。虽然我和别的同学一样上学,也一样
放学回家,可我却是来到这间小屋子,被两个处于极端优势的成年人反复审问。我哪经受得
住这样的进攻。

    后来他们向我描绘了一个诱人的情节。他们用赞赏不已的口气,向我讲叙了这样一个孩
子,和我一样的年龄,也和我一样聪明(我意外地得到了赞扬),可他后来犯了一个错误。

    他们不再气势汹汹,开始讲故事了,我凝神细听。这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偷了邻居的东
西,于是他在自己心里受到了指责,他知道自己犯错误了。后来经过一系列的思想斗争,他
终于将东西还给了邻居,并且认了错。

    林老师这时亲切地问我:

    “你猜,他受到批评了吗?”

    我点了点头。“不。”她说。“他反而受到了表扬,因为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们就这样引诱我,让我渐渐感到做了错事以后认错,比不做错事更值得称赞。遭受了过多
指责以后,我太渴望得到称赞了。我是怀着怎样激动和期待的心情,终于无中生有地承认了
下来。两个达到了目的的成年人总算舒了一口气,然后精疲力竭地靠在椅子上,古怪地看着
我。他们既没有称赞我,也不责骂。后来是张青海对我说:

    “你去上课吧。”我走出了小屋子,穿过阳光闪烁的操场,心里空荡荡地走向了教室。
我看到教室里许多同学都扭过头来向我张望,我感到自己开始脸红了。可能是三天以后,那
天我很早就背着书包去学校。走进教室时我吓一跳,张青海独自一人坐在讲台后面,讲台上
放着他的讲义。他看到我立刻招了招手,我走到了他身旁,他轻声问我:“你知道林老师
吗?”我怎么会不知道她呢?她甜美的嗓音在那间小屋子里责骂恫吓过我,也是她说过我聪
明。我点点头。

    张青海微微一笑,神秘地告诉我:

    “她被关起来了。她家里是地主,她一直隐瞒着,后来派人去调查才知道的。*蔽*吃了
一惊。林老师被关起来了?前几天她还和张青海一起审问我,那么义正词严,那么滔滔不
绝。现在她被关起来了。张青海低头看他的讲义去了,我走到了教室外面,望着对面那间小
屋子,心里反复想着林老师被关起来,这令人吃惊的事。那时有几个同学走了进去,我听到
张青海又在轻声告诉他们这些了。老师的微笑让我害怕,在那间小屋子里,林老师和他显得
那么同心同德,现在他却是这样的神态。

    回到南门应该说,我对王立强和李秀英有着至今难以淡漠的记忆。我十二岁回到南门,
十八岁又离开了南门。我曾经多次打算回到生活了五年的孙荡去看看,我不知道失去了王立
强以后,李秀英的生命是否还能延续至今。

    虽然我在他们家中干着沉重的体力活,但他们时常能给予我亲切之感。我七岁那年,王
立强决定让我独自去茶馆打开水。他说:“我不告诉你茶馆在哪里,你怎么去呢?”这个问
题让我想得满头大汗,终于找到了答案,我欢快地说:“我去问别人。”王立强发出了和我
一样欢快的笑声。当我提着两只热水瓶准备出门时,他蹲了下来,努力缩短他的身高,以求
和我平等。他一遍一遍告诉我,如果实在提不动了就将热水瓶扔掉。我当时十分惊讶,那两
个热水瓶在我心目中是非常昂贵的物品,他却让我扔掉。“为什么要扔掉?”他告诉我,如
果实在提不动了摔倒在地的话,瓶里的开水就会烫伤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口袋里放了两分钱,提着两个热水瓶骄傲地走了出去。我沿着那条石板铺成的街道走
去,用极其响亮的声音向旁人打听,茶馆在什么地方。我不管此后的打听是否多余,依然尖
声细气喊叫着。我小小的诡计一下子就得逞了,路旁的成年人都吃惊地看着我。我走入茶馆
时,用更加响亮的声音将钱递过去,收钱的老太太吓了一跳,她捂着胸口说:“吓死我
啦。”她的模样让我格格笑出声来,而她则迅速转换成了惊奇。当我提着两瓶水走出去时,
她在后面提心吊胆地说:

    “你提不动的。”我怎么会扔掉热水瓶呢?他们对我的怀疑,只会增加我的自得。王立
强在我离家时的嘱咐,在路上变成了希望。希望在想象里为我描绘了这样的情形,当我将两
瓶开水提回家时,王立强是那样的欣喜若狂,他高声喊叫李秀英,那个床上的女人也走过来
了,他们两人由衷地赞叹我。

    就是为了得到这个,我咬紧牙关提着那两瓶开水往家走去。我时刻鼓励着自己,不要扔
掉,不要扔掉。中间我只是休息了一次。可我回到家中以后,王立强令我失望地没有流露一
丝的吃惊,仿佛他早就知道我能提回家中似的接过了水瓶。看着他蹲下去的背影,我用最后
的希望提醒他:

    “我只休息了一次。”他站起来微笑了一下,似乎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彻底沮丧
了,一个人走到一边。心想:我还以为他会赞扬我呢?

    我曾经愚蠢地插在王立强和李秀英的夜晚之间,为此我挨揍了。强壮的王立强和虚弱的
李秀英,他们的夜晚是令人不安的夜晚。我刚来他们家时,每隔几天我上床睡觉后,便会听
到李秀英的哀求和呻吟之声。那时我总是极其恐惧,可是翌日清晨我又听到了他们温和地说
话,一问一答的声音是那么亲切地来到我的耳中。

    有一天晚上,我已经脱了衣服上床睡觉,在床上有气无力躺了一天的李秀英,那时突然
尖利地喊叫着我,要我过去。我穿着短裤衩,在那个冬天的夜晚哆嗦地推开了他们的房门,
正在脱衣服的王立强满脸涨红地将门踢上,怒气冲冲地要我滚回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我又不敢走开,李秀英正在里面拚命喊叫我。我只能又冷又怕地站在门口,浑身打抖。后
来可能是李秀英从床上被窝里跳了出来,这个穿潮湿一点内衣就会发烧的女人,那时候不顾
一切了。我听到王立强在里面低声喊道:“你不要命啦。”门咚地一下被打开了,我还没明
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李秀英拉进了被窝。然后她不再喊叫了,而是喘着气对王立强说:
“今晚我们三个人睡。”

    李秀英抱着我,将脸贴在我的脸上,她的头发覆盖了我的一只眼睛。她虽然瘦骨伶仃,
可她的身体很温暖。我用另一只眼睛看到王立强正恼怒地冲着我说:

    “你给我出去。”李秀英贴着我的耳朵说:

    “你说不出去。”这时我完全被李秀英征服了,她温暖的身体我当然不愿离开,我就对
王立强说:“我不出去。”王立强一把捏住我的胳膊,把我提出了李秀英的怀抱,扔在了地
上。他那时眼睛通红极其可怕,他看到我坐在地上没有动,就向我喊道:“你还不出去。”
我的倔强这时上来了,我也喊道:

    “我就是不出去。”王立强上前一步要把我提出去,我立刻紧紧抱住床腿,任他怎么拉
也不松手。气疯的王立强捏住了我的头发,就往床上撞。我似乎听到李秀英尖利地喊叫起
来。剧烈的疼痛使我松了手,王立强一把将我扔了出去,随即锁上了门。当时的我也疯狂
了,我从地上爬起来,使劲捶打房门,嚎啕大哭着大骂道:“王立强,你这个大混蛋。你把
我送回到孙广才那里去。”

    我伤心欲绝地哭喊着,指望李秀英能站出来援助我。刚开始我还能听到李秀英在里面和
王立强争吵,过了一会就没有声音了。我继续哭喊,继续破口大骂,后来我听到李秀英在里
面叫我的名字,她声音虚弱地对我说:

    “你快去睡吧,你会冻坏的。”

    我突然感到无依无靠了,我只能呜咽着走回自己的卧室。在那个冬天的黑夜里,我怀着
对王立强的仇恨渐渐睡去。第二天醒来时我感到脸上疼痛难忍,我不知道自己已经鼻青眼肿
了。正在刷牙的王立强看到我时吃了一惊,我没有理睬他,而是从他身旁拿起了拖把,他伸
手制止我,满口泡沫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我使劲挣脱他的手,将拖把扛进了李秀英的房
间。李秀英也吃了一惊,她嘟哝着指责王立强:

    “手这么重。”这天早晨,王立强买来了两根油条说是给我吃的。油条就放在桌上,我
突然拥有一顿可口的早餐时,我刚好绝食了。他们怎么劝说我都不吃一口,而是哭泣地说:

    “把我送回到孙广才那里。”

    我与其是在哀求,还不如说是在威胁他们。王立强由于内疚,接二连三表示的姿态,反
而加强了我与他对立的决心。我背起书包出去时,他也紧随而出,他试图将手放在我肩上,
我迅速地扭开了身体。于是他又摸出一角钱给我,我同样坚决拒绝他的收买,摇摇头固执地
说:“不要。”我必须真正品尝饥饿的滋味。王立强对我绝食的不安,促使了我继续下去的
信心。我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来报复王立强。最初的时候我甚至有些骄傲,我发誓再也不吃王
立强的东西了,同时我想到自己会饿死,这时候我眼泪汪汪地感到自己多么值得骄傲。我的
饿死对于王立强是最有力的打击。

    可我毕竟太年幼了,意志只有在吃饱穿暖时,才会在我这里坚强无比。一旦饿得头晕眼
花,也就难以抵挡食物的诱惑了。事实上我过去和现在,都不是那种愿为信念去死的人,我
是那样崇拜生命在我体内流淌的声音。除了生命本身,我再也找不出活下去的另外理由了。

    那天上午,同学们都看到了我鼻青脸肿的模样,可没有人会知道我此后来到的饥饿更为
吓人。我清晨空腹走出家门以后,到了第三节课,我就受不了。先是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
里面就如深夜的胡同一样寂寞,有着风吹来吹去似的虚无。随即扩散到了全身,我感到四肢
无力脑袋昏昏沉沉。接下去我就面临真正的胃疼,那种虚弱的疼痛比脸上的青肿更为要命。
我总算熬到了下课,我赶紧向那个自来水水架跑去,将嘴接住水龙头,喝了饱饱的一肚子
水。于是我获得了短暂的平静,饥饿那时暂时离去,我虚弱地靠在水架上,阳光照得我全身
软绵绵。水在体内迅速地被消化吸收,我只能不停地喝着这冬天的凉水,直到上课铃声响
起。

    我远离水架之后,饥饿的再度来临就让我束手无策了,那时的我必须承担比先前更为严
厉的折磨。我的身体就如一袋被扔在地上的大米,塌陷在我的座位上。我产生了幻觉,黑板
犹如一个山洞,老师在洞口走来走去,他发出的声音嗡嗡直响,仿佛是撞在洞壁上的回音。

    当我的胃承受着空虚的疼痛时,膀胱则给予了我胀疼的折磨,我喝下了那么多的水,它
们开始报复我了。我只能举起手来,请求张青海允许我去撒尿。那时刚上课才几分钟,老师
十分不满地训斥我:“下课时为什么不撒尿。”

    我小心翼翼地往厕所走去,我不敢跑,一跑膀胱里的水就咕咚咕咚地涌来涌去,撒完尿
后,我抓住这个机会又去喝了一肚子凉水。那个上午的第四节课,对于我也许是一生中最难
熬的时刻,我刚上了厕所后不久,膀胱又剧烈地胀痛了,把我胀得脸色发紫。我实在憋不住
后,只得再次举起手来。

    张青海满腹狐疑地看了我一阵,问我:

    “又要去撒尿。”我羞愧不安地点点头。张青海叫出了国庆,让他跟我到厕所去看看,
我是不是真有尿可撒。这次撒完尿后我没再敢喝水,国庆回到教室后响亮地向老师报告:

    “比牛的尿还长。”在同学哧哧的笑声里,我面红耳赤地坐到了自己座位上。虽然我没
再喝水,可是没过多久膀胱又鼓起来了。那时候饥饿已经微不足道了,膀胱越鼓越大。这次
我不敢轻易举手了,我忍着剧烈的胀疼,期待着下课铃声早些响起来。我都不敢动一动身
体,仿佛一动膀胱就要胀破似的。到后来我实在不行了,时间走的那么慢,下课铃声迟迟不
来。我胆战心惊地第三次举起手来。张青海有些恼火了,他说:

    “你想淹死我们。”同学们哄堂大笑。张青海没再让我上厕所,而是让我绕到窗外,让
我对着教室的墙壁撒尿,他要亲自看看我是不是真有尿。当我将尿刷刷地冲到墙上去后,他
相信了,走开几步继续讲课。我的尿可能是太长了,张青海突然中断讲课,吃惊地说:“你
还没撒完?”我满脸通红胆怯地向他笑一笑。

    上午放学后,我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回家,我继续绝食斗争。整个中午我都躺在水架下
面,饥饿一旦强烈起来,我就爬起来去饱饱地喝一肚子水,然后继续躺在那里独自悲伤。那
时我的自尊只是装饰而已了,我盼望着王立强找来。我躺在阳光下面,青草在我周围欢欣地
成长。

    王立强找到我的时候,已是下午,上学的同学正在陆续来到。他在水架旁找到了我。我
不知道他吃过午饭以后,一直在焦急地等着我回去,这是李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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