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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第6章

小说: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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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在一个夜晚闭上眼睛之后没再打开。对于孙光平来说,最为艰难的并不是岳父瘫痪在床
和父亲的偷盗,而是孙晓明出生的那些日子。那时的孙光平如同机器一样转个不停,从田里
到英花家再到自己家,人们很少看到他在村里有走路的时候,他像一只兔子似的在这三个地
方窜来窜去。

    岳父的死使孙光平如释重负,然而真正平静的生活远还没有来到。不久之后我父亲孙广
才旧病复发,从而让英花痛哭流涕了整整三天。

    那是我侄儿孙晓明三岁时的夏日,我父亲坐在门槛上看着英花去井旁打水。孙广才看到
了英花短裤上的大花案在那丰满的屁股上绷紧然后又松懈,下面的大腿在阳光下黑黝黝地闪
亮。我父亲在岁月和寡妇的双重折腾下,已经像药渣一样毫无生气。英花健壮的身体却让我
父亲令人吃惊地回忆起了自己昔日旺盛的精力。孙广才不是用大脑去进行回忆,而是动用了
他枯树般的身体,回忆使我父亲再现了过去一往无前的情欲。当英花提着水桶走去时,我父
亲满脸通红,发出了响亮的咳嗽声,这个痨病鬼在那个时刻,村里有人在不远处走动的时
刻,他的手捏住了英花短裤上的大红花案,以及里面的皮肉。我侄儿孙晓明听到他母亲发出
了惊恐的喊叫。

    孙光平这天有事去城里,回来后看到母亲老泪纵横地坐在门槛上,嘴里喃喃自语:“作
孽呵。”然后是英花披头散发坐在床沿上抽泣的情景。

    明白了一切的孙光平脸色苍白地走进厨房,然后提着一把锃亮的斧子走出来,他走到哭
泣的英花身旁说:

    “你要照顾好儿子和娘。”

    明白过来的英花开始了她的嚎啕大哭,她拉扯住丈夫的衣服连连说:“你——别——别
这样。”

    我的母亲那时已经跪在门口,张开双臂拦住孙光平,母亲沙哑的嗓音在那个下午颤抖不
已,她虽然泪眼模糊却神态庄重地告诉孙光平:“你杀了他,吃亏的还是你。”

    母亲的神情使我哥哥泪流而出,他向母亲喊道:

    “你站起来,我不杀他我就没法在村里活啦。”

    我的母亲坚定不移地跪在那里,她声嘶力竭地说:

    “看看你三岁的儿子吧,你犯不着和他去拚命。”

    我哥哥苦笑了一下,对母亲说:

    “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英花的受辱,使孙光平感到必须和孙广才清算一切。几年来,他一直忍受着父亲给他带
来的耻辱,孙广才的进一步行为,在我哥哥看来是把他们两人都逼上了死路。孙光平在激愤
之中清晰地意识到,若再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就难以在村里立足。那天下午,村里所有人都
站到了屋外,孙光平在耀眼的阳光里和同样耀眼的目光里,重现了他十四岁手握菜刀的神
态。我哥哥提着斧子走向了我的父亲。

    那时孙广才就站在寡妇屋前的一棵树下,他疑虑重重地望着走来的孙光平。我哥哥听到
孙广才对寡妇说:

    “这小子难道还想杀我。”

    然后孙广才向孙光平喊道:

    “儿子,我是你爹。”孙光平一声不吭,他走去时神态固执。在他越走越近时,孙广才
的喊声开始惊慌起来:

    “你只有一个爹,杀了就没啦。”

    我父亲喊完这一句,孙光平已经走到了近前,孙广才慌张地嘟哝一声:“真要杀我
了。”

    说完孙广才转身就跑,同时连声喊叫:

    “要出人命啦。”那个下午显得寂静无声,我父亲年愈六十以后,开始了他惊慌失措的
逃命。他在那条通往城里的小路上,跑得疲惫不堪。我哥哥孙光平手提斧子紧追其后。孙广
才呼喊救命的声音接连传来,那时他已经丧失了往常的声调,以至站在村口的罗老头询问身
旁眺望孙广才的人:

    “这是孙广才在喊吗?”

    我父亲一大把年纪如此奔跑,实在难为他了。孙广才跑到那座桥上时摔倒在地,于是他
就坐在那里哇哇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像婴儿一样响亮。我哥哥追到桥上后,他看到了父亲不
堪入目的形象。混浊的眼泪使我父亲的脸像一只蝴蝶一样花里胡哨,青黄的鼻涕挂在嘴唇
上,不停地抖动。父亲的形象使哥哥突然感到割下他的脑袋显得不可思议了。一直坚定不移
的孙光平,在那时表现了犹豫不决。可是他看到村里涌来的人群时,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
择。我不知道哥哥当初是怎么看中父亲左边的耳朵,在那阳光灿烂的时刻,孙光平扯住了孙
广才的耳朵,用斧子像裁剪一块布一样割下了父亲的耳朵。父亲暗红的血畅流而出,顷刻之
间就如一块红纱巾围住了父亲的脖子。那时的孙广才被自己响亮的哭声团团围住,他对正在
发生的事毫无知觉。直到他对自己的眼泪过多感到吃惊时,伸手一摸使我父亲看到了自己的
鲜血。孙广才嗷嗷叫了几声后昏迷了过去。我哥哥那天下午朝家中走去时浑身颤抖,在那炎
热的夏日,孙光平紧抱双臂一副被冻坏的模样。他从涌来的村里人中间穿过去时,让他们清
晰地听到了他牙齿打着寒战的声响。我母亲和英花脸色惨白地看着孙光平走来,这两个女人
那时共同感到眼前出现无数黑点,犹如蝗虫铺天盖地而来。孙光平向她们露出了惨淡的一
笑。就走入屋中。然后他开始翻箱倒柜,寻找自己的棉衣。当我母亲和英花走进去后,孙光
平已经穿上了棉衣,坐在床上汗流满面,身体却依然哆嗦不止。

    半个月以后,头上缠满绷带的孙广才,让城里一个开书信铺子的人,给远在北京的我写
了一封信。信上充满甜言蜜语,并大谈其养育之恩,信的末尾是要我去中南海替父亲告状。
父亲的想入非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事实上在父亲给我写信的时候,哥哥已经被捕。哥哥被带走的时候,我母亲拉着英花在
路上拦住了穿制服的警察。这个年老的女人失声痛哭,她向警察高喊:

    “把我们带走吧,我们俩换他一个,你们还不便宜?”

    哥哥在监狱里呆了两年,他出来时母亲已经病魔缠身。释放的那天,母亲带着五岁的孙
晓明站在村口,当她看到孙光平由英花陪伴着走来时,突然口吐鲜血摔倒在地。

    此后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走路时都开始步履不稳。哥哥要带她去医院治病,母亲执
意不肯,她说:

    “死都要死了,不花那钱。”

    当哥哥硬将她背在身上向城里走去时,母亲气得眼泪直流,她捶打着哥哥的脊背说:
“我会恨你到死的。”然而走过那座木桥以后,母亲就安静下来,她趴在哥哥的背脊上,脸
上开始出现少女般甜蜜的羞涩。

    母亲是这年春节来临前死去的,那个冬天的晚上她吐血不止。起初母亲感到自己有一口
血已经吐到了口腔里,她没有往地上吐去,怕弄脏了房屋,免得孙光平花力气打扫。已经卧
床不起的母亲,在那个晚上竟然能够下床在黑暗中找到一只脸盆放在床前。第二天清晨,哥
哥来到母亲房中时,看到母亲的头吊在床沿下,脸盆里积了一层暗红的血,却没有弄脏床
单。哥哥来信告诉我说那天窗外雪花飞舞。母亲气息奄奄地在寒冷里度过她生命的最后一个
白昼。英花始终守在母亲的身旁,母亲弥留之际的神态显得安详和沉着。到了晚上,这个一
生沉默寡语的女人开始大喊大叫,声音惊人响亮。所有的喊叫都针对孙广才而去,尽管当初
孙广才将家中的财物往寡妇那里输送时,她一声不吭,可临终的喊叫证明她一直耿耿于怀。
我的母亲死前反复叫道:“不要把便桶拿走,我还要用。”还有:“脚盆还给我……”母亲
的喊叫罗列了所有被孙广才拿走的物件。

    母亲的葬礼比我弟弟孙光明的要阔气一些,她是被安放在棺材里埋葬的。葬礼的整个过
程,父亲孙广才被安排到了我从前的位置上,他也游离到了家人之外。就像过去别人指责我
一样,孙广才由于远离葬礼同样遭受指责,虽然他和寡妇的关系已被人们在内心确认。我父
亲看着安放母亲的棺材抬出村口时,他神情慌乱地问一个村里人:“这老太婆死啦?”后来
整个下午,村里人看到孙广才在寡妇家中若无其事地喝酒。然而这天半夜村里人都听到了来
自村外毛骨悚然的哭声。我哥哥听出了那是父亲在母亲坟前的痛哭。我父亲在寡妇睡着以后
偷偷来到坟前,悲痛使他忘记了自己是在响亮地哭喊。不久以后,我哥哥就听到了寡妇的训
斥声和简洁明了的命令:“回去。”父亲呜咽着走回寡妇家中,他的脚步声听起来像一个迷
路的孩子一样犹犹豫豫。寡妇昔日蓬勃的情欲随风消散以后,正式接纳了孙广才。孙广才在
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表现出了对酒的无限热爱。他每天下午风雨无阻进城去打酒,回到家
中时酒瓶已经空空荡荡。我可以设想父亲在路上喝酒时的浪漫,这个躬着背的老人在那条尘
土飞扬或者雨水泥泞的路上走来时,由于酒的鼓励,我父亲像一个少年看到恋人飘散的头发
一样神采飞扬。

    孙广才是由他无限热爱的酒带入坟墓的。那天他改变了长期以来路上喝酒的习惯,而在
城里一家小酒店里度过了他心醉神迷的时刻。当他醉醺醺回家时,在月光下步入了村口的粪
坑。他掉下去时并没有发出惊恐的喊叫,只是嘟哝了一声:“别推我。”翌日清晨被人发现
时,他俯身漂浮在粪水之上,身上爬满了白色的小虫。他葬身于最为肮脏的地方,可他死去
时并不知道这些,他就完全有理由在寿终正寝时显得心安理得。

    孙广才那天晚上掉落粪坑之后,另一个酒鬼罗老头随后醉意朦胧地走到那里。他的眼睛
在月光下迷糊不清地看到孙广才时,并不知道漂浮在粪水之上的是一个死人。他蹲在粪坑边
研究了半晌,迷惑不解地问自己:

    “是谁家的猪?”随后他站起来喊叫:“谁家的猪掉到……”

    罗老头没喊完就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然后小心翼翼地对自己说:“别叫唤,我偷偷把它
捞上来。”

    完全被酒控制的罗老头,轻飘飘地窜回家中,取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和一根麻绳后又轻
飘飘地回到原处。他先用竹竿将孙广才抵到对面坑边,然后拿着麻绳绕到那里,扑在粪坑
边,将绳子系住孙广才的脖子。他自言自语:

    “谁家的猪这么瘦,脖子和人差不多。”

    接着他站起来,将绳子勒在肩膀上往前拉着走去。他嘿嘿一笑,说道:“摸起来瘦,拖
起来倒是很肥的。”

    罗老头是将孙广才拖上来以后,俯下身去解绳子时才看清是孙广才,孙广才咧着嘴面对
着罗老头。罗老头先是吓一跳,接着气得连连捶打孙广才的脸,他破口大骂:

    “孙广才呵孙广才,你这条老狗,死了还装猪相来骗我。”

    随后罗老头一脚将孙广才蹬回到粪坑里去,孙广才掉落后激起的粪水溅了罗老头一脸。
罗老头抹了抹脸说:

    “他娘的,还要捉弄我。”出生

    1958年秋天,年轻的孙广才与后来出任商业局长的郑玉达相遇在去南门的路上。郑
玉达在晚年时,向他的儿子郑亮讲叙了当初的情景。风烛残年的郑玉达那时正受肺癌之苦,
他的讲叙里充满肺部的呼呼声。尽管如此,郑玉达还是为当初情景的重现而笑声朗朗。作为
农村工作组的成员,郑玉达到南门是去检查工作。年轻的郑玉达身穿灰色中山服,脚蹬一双
解放牌球鞋,中分的头发在田野的风里微微后飘。我父亲则穿着对襟的衣服,脚上的布鞋是
母亲在油灯下制作出来的。

    我父亲孙广才在半个月以前,将一船蔬菜运到邻县去卖。卖完后孙广才突发奇想,决定
享受一下坐汽车的滋味,就一人先回来。空船则由村里另外两个人摇着橹送回来。脸色通红
的孙广才在接近南门的时候,看到了穿中山服的郑玉达。于是这位城里干部便和农民孙广才
交谈起来。

    那时田野上展现了乱七八糟的繁荣,一些青砖堆起的小高炉置身于大片的水稻秧苗之
中。

    郑玉达问:“人民公社好不好?”

    “好。”孙广才说。“吃饭不要钱。”

    郑玉达皱了皱眉:“怎么能这样说。”

    然后是孙广才问郑玉达:

    “你有老婆吗?”“有呵。”“昨晚还和老婆一起睡吧?”

    郑玉达很不习惯这样的询问,他沉着脸严肃地说:

    “不要胡说八道。”孙广才对郑玉达的态度毫不在意,他告诉郑玉达:

    “我已经有半个月没和老婆睡觉。”他指指自己的裤裆,“这里发大脾气啦。”郑玉达
扭过脸去,不看孙广才。

    我父亲和郑玉达是在村口分手的。郑玉达往村里走去,我父亲跑向了村边的蔬菜地。母
亲和村里几个女人正在菜地里锄草,我年轻的母亲脸蛋像红苹果一般活泼和健康,那蓝方格
的头巾一尘不染,母亲清脆悦耳的笑声随风飘到父亲心急火燎的耳中。孙广才看到了妻子锄
草时微微抖动的背影,向她发出了饥渴的喊叫:“喂。”我母亲转过了身去,看到了站在小
路上生机勃勃的父亲。她发出了相应的叫声:“哎。”“你过来。”我父亲继续喊。

    母亲脸色红润地取下头巾,拍打着衣服上的泥土走来。母亲的漫不经心使父亲大为恼
火,他向她吼叫:

    “我都要憋死啦,你还不快跑。”

    在那几个女人的哄笑声里,母亲身体抖动着跑向父亲。

    父亲当初的耐心无法将他维持到家中,一到村口罗老头家敞开的屋门前,父亲就朝里面
喊道:

    “有人吗?”确定里面没人以后,父亲立刻窜了进去。母亲却仍然站在屋外,父亲焦急
万分地说:

    “进来呀。”母亲犹豫不决:“这可是人家屋里。”

    “你进来嘛。”母亲走进去后,父亲迅速把门合上,将墙角一把长凳拖到屋子中央。然
后命令母亲:

    “快,快脱。”我的母亲低下了头,撩起衣服解起了裤带。可是半分钟后,她充满歉意
地告诉父亲:

    “裤带打了个死结,解不开。”

    父亲急得直跺脚:“你这不是害我吗。”母亲低下头继续解裤带,一副知错的模样。
“行啦,行啦,我来。”

    父亲蹲下去,使劲一扯裤带。裤带绷断后父亲的脖子也扭伤了。我父亲在他情欲沸腾的
时候,竟然还能抽出时间来捂住脖子嗷嗷乱叫。我母亲急忙用手去推搓父亲的脖子,父亲勃
然大怒地喊道:“还不躺下。”我母亲温顺地躺倒,将一条腿拔出来搁在秋天的空气里。她
的眼睛依然不安地看着他的脖子。我父亲用手捂住脖子爬上了母亲的身体,在长凳上履行起
了欲望的使命。罗老头家的几只鸡喔喔叫着满怀热情地也想加入其中,它们似乎是不满意孙
广才独吞一切,聚集到了他的脚旁,用嘴啄起了他的脚。这应该是全神贯注的时刻,我父亲
却被迫时刻费力地挥动他的脚,去驱赶那几只缺乏礼貌的鸡。鸡被赶开后又迅速聚拢到他的
脚旁,继续啄他的脚。父亲的脚徒劳地挥动着,当最后的时刻来到时,父亲沉闷地喊叫一
声:

    “不管啦。”然后是令人毛发悚然的呻吟声,父亲的乐极呻吟只进行了一半,由于鸡啄
脚引起全身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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