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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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些句子越写越膨胀了,写到现在,就膨胀得不行了。堆了那么多华而不实的形容词,像要跟人比谁的财富多似的。你看这个句子,有这个必要这样写么?夸张得那样蛮横。才气有时候是害人的。你要知道这点才好。这最后—篇作文,写得很炫目,但最少真诚……”
她的话不绝于耳,依然那样没有力气,但却字字句句清晰真切,带了那柔软的南方口音,声声入耳。这声音,我日后千百度寻觅过,但始终再也没有听到过。在几年前的一次晚会上,我曾突然听到过类似的声音,当时心头一阵微颤,掉头去寻那人,见到的却是—张太漂亮、太艺术化了的面孔。当她朱唇微启,再说出话来时,我就觉得心中满是别扭。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了:我是再也不会有那种声音所给予的感觉了,除非我去回忆艾雯。
她给我泡了—杯茶。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情景。我们那地方,实在太穷,是没有人家饮茶的。口渴了,揭开锅盖,喝瓢由柴火和铁锅的余热煮成的锅底水,或者干脆走到河边,用双手捧那河水痛饮。夏天则往往是用竹叶煮一大盆水凉着,除供家人喝而外,也做来人的饮料。她用的是一只无花的透明玻璃杯,就见那茶叶在水中舒张开来,绿生生的,鲜活鲜活地在水中闪动,真是好看。(当我日后有条件饮茶并有饮茶的习惯之后,我是不太喜欢用瓷杯泡茶的,而更喜欢用透明的玻璃杯)。她让我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然后用双手将茶杯端给我(那个样子,很有仪式感)。我喝着茶,她便看着我不说话,等我喝去—半,她才又接着说:“我知道你今天会很生气的。可不说,又觉得太可惜了你。我可能把话说的太重了些,请原谅。”
我低着头。
“以后,每周写两篇作文。”她说。
“你什么时候对同学们说?”
“不,就你一个人每周写两篇。”她说。
“我还能把作文写好吗?”
“能。”她说,“你过来一下。”
我便跟着她走向北边的窗口。那儿有两只大箱子摞在—起,都上着锁。她打开其中一只,揭开盖子,掀去—层布之后,我看到了满满一箱子书。
“你看书太少。”她说。
“借给我看?”
她点点头,“你只能在这儿看。你必须向我保证,不能让任何人知遍这两箱子书。”
我点头答应。
她把箱子又锁上了,然后把钥匙放在我手上。那钥匙上拴了一颗红色的玻璃球坠子,很好看。
下自习的钟声敲响之后,我才离开她的房间。在往宿舍走的路上,我又掉头看了一眼那夜的幕布。
第二节
油麻地中学的人与艾雯之间总有那么点隔膜。
艾雯有洁癖,并且比以前的施乔纨更甚。施乔纨的洁癖,只是“洁”在她个人的卫生上,“洁身自好”,并且多少有点做作,总要露出有意让人知道她是个干净人的痕迹。而艾雯的洁癖却是宽广的。她不容与她接触的人肮脏,并且没有任何矫揉造作。她做我们班主任的第二周,在—个男生被叫到黑板前默写生词而把装满污垢的指甲暴露在她眼前时,她宣布停止上课,并回宿舍取来指甲剪和两把普通剪子,又让那些只有剪刀的同学都将剪刀拿出来。
“这节课,剪指甲。”她说,“那是手啊!”
我们—下子发现了,我们的手原来是很脏的,自尊心就微微受到了一点伤害。
艾雯也不考虑到我们已经是老大不小的人了。
她采用这样一种生硬的形式,让大家感到很难堪。—个女生把手藏到背后哭了起来。
艾雯没有软弱,重复说:“这节课,剪指甲。”
教室里就只好响起—片剪指甲的声音来。下课后,那个哭鼻子的女生愤怒地推开后窗,朝艾雯远去的背影“呸”了一口,轻声骂道:“丑八怪!”
油麻地中学的老师吃饭,总是自带餐具,吃完了,洗净后,就放在—个有许多格子的柜里。那天,艾雯进城去了,初中部的语文老师王文清来了—个亲戚,中午吃饭时,王文清就拿了艾雯的餐具。他还怕艾雯嫌他的亲戚脏,将自己的餐具给他的亲戚,他用了艾雯的那—套。艾雯再吃饭时,发觉她的餐具被人动用过了,就不再吃饭,直接走到镇上去,重新买了一套餐具,把原先的那一套放到了—边。王文清—边看着,脸红—阵白一阵的。
她是个女人,可又是那么讨厌女人的话题。油麻地中学女老师不少,凑到一块时,自然要说一些女人们喜欢说的话,一个说镇上的合作社来便宜布了,扯一块套裁成两条裤子,是很合算的;—个说她的那个当干部的丈夫出去开了几天会,一回
来就像后面有人杀来了似地将她往床上推;另—个说男人们都是这种东西……说得
很尽兴,很满足,像吃了—顿好酒席。每逢这时,艾雯就远远地走开去。有一回晚上办公时(油麻地中学有老师晚上集体办公的制度),—个年轻的女老师对—个年纪稍大的女老师说,她的“例假”该来了可没有来。那年纪大的女老师立即做出一副慈母的样子,“莫不是有了?”正说着,又过来了两个女老师,就—起探讨起这个“例假”问题来。后来越说声音越大,问题也越来越深入,直到明确地问“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艾雯将手中的红蘸水笔“啪”地摔在了办公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办公室里的所有老师都愣住了。过了—会儿,那个年轻的女老师转着脑袋问大家:“她是个女人吗?”那个王文清立即坫到了女人们的一边,“丑必怪!”女老师们没有听清楚,跟着说:“真是个丑八怪!”王文清纠正道:“不是丑八怪,是丑—必—怪。”坐在远处角落的—个男老师直点头,“说得有理,说得有理,丑——必怪。”王文清往椅背上—仰,然后用双手往后捋了捋头发,潇潇洒洒地做了半个多小时题为“丑必怪”的论说,博得一个满堂彩。
艾雯鹤立鸡群,这样—个姿态,是不能与世界对话的,世界也不愿与她对话;孤独之中,她倒将心思全用在了我们身上。她利用一切可能去占住那个讲台,没完没了地给我们讲课。其实,这也不是对话,而是独语。但她毕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渐渐地看出来,她似乎很愿意我去她那儿看书,听她讲作文。每次去,她都给我泡上—杯茶。这一很细微的举动,无意中一次又一次地强化着我的—个意识:我已长大成人了。它使我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份亲切、一份尊重,同时也使我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一种距离。感觉到这一点之后,并无伤感,却只于心中添了些静穆。她的到来,宛如一双手轻轻—推,将我推出了疯疯癫癫、粗野愚顽、脏兮兮而不觉、傻呵呵却不知的少年阶段,竟—下子到了青年时期。我比从前沉着了,安静了,爱干净了,甚至觉得目光也比从前自觉了一些,不再总是懵懵懂懂、毫无意义地看待这世界上的一切了。我有点能理解她在讲作文时对我说的那句话了:“你凝视着它,你将会发现这世界土的一切都是有意思的。”
我到她那里看书,一般情况下她并不与我多说话,只是让我坐在那儿看书,她自己也看书,或批改作业。她的那间屋子在—大排宿舍的最东头,紧挨着—个大荷塘,无路可走,因此,周围显得很安静,风大时,只有荷叶的沙沙声与水的潺潺声。
她的那些书虽然很旧了,但不脏。我每次来她这里,总要去水边把手—遍又一遍的洗濯,生怕弄脏了书,让她不高兴。这是她秘密的财富。这几年她总在辗转之中,但她却好好地守住了它们。有时候,她会停下自己的事,向我讲—讲我手上正在阅读的那本书。
这些书大概已被她许多次地看过了,因此,她讲起来总是头头是道,仿佛就是她写的那样。我的印象中,她似乎特别偏爱俄罗斯的文学作品。她说俄罗斯的文学作品写得很大气,广漠辽阔的俄罗斯文学风格,是其他民族的文学所没有的。但她同时告诉我:“你不要学,学是学不来的。你见过无边无际的草原吗?你见过只有俄罗斯才有的天空吗?各有各的东西,你不要轻看自己,更不要难为自己。”
不久,她又给了我一把她门上的钥匙,“每个星期天,我都要进城去的。我有—个姨妈住在城里。你如果星期天不回家,想看书的话,就自己开门进去。”
我发现我似乎也愿意去她那儿。这里的静谧氛围,让我很喜欢。这方小小的、朴素而清洁的天地,与满是灰尘的教室和散发着汗臭、尿骚的宿舍明显地区别开来,使人感到了一种舒适。舒适是人不会拒绝的一种感觉。即使新洗的被子给人的那种微不足道的舒适,也都是人所喜欢的。我在她的屋里看书,就成了—件很喻快的事情。但,这使马水清他们几个感到了冷清,尤其是马水清。往常,我们两个总是形影不离、黏糊在一块儿的,突然地,我就减少了许多与他在—块儿的时间,他就觉得少了许多情趣。那天,我正要往艾雯那边去,他—把揪住了我,“又去!你怎么这样喜欢往她那儿跑?”他咬牙切齿地朝我笑。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很生气,回了他—句:“她叫艾雯,不叫舒敏!”
他狠狠揪了一下我的腮帮,放开了我。我走出去好几步远之后,他在后面大声地叫:“林冰,快点回来,我们去镇上。”我回头大声地说:“我不去!”然而我走进了艾雯的屋子之后,虽然捧了一本书,却没有能够看进脑子里去。坐了—会儿,借口说我要回趟家取些米来,就离开了艾雯的屋子。
在我往宿舍走的路上,又遇上了乔桉。他正倚在路边—棵树上,两腿交叉,等我走近了,他说:“林冰,你好。”
“你好。”
“又去她那了?”他把“她”字咬得很重。他与马水清—样,都不说“艾老师”
或“艾雯”,而说“她”,但那语调让人觉得比马水清恶毒。
我扭头看着他,“你不觉得无聊吗?”
他立直了身子,“我说什么了?”
我不再理会他。
后来,我有十多天没有再去艾雯的屋子。这天,她讲完语文课说:“林冰去我那里一下。”
她走后不久,我就去了她的屋子。
“你怎么不来看书了?”
“……”
“为什么?”
“……”
“你总得把这两箱子书看完呀!”
我打开箱子,取出—本书来,坐到了她为我准备的一张书桌跟前。
她望着窗台上一小筐葡萄,“还等你来吃葡萄呢,大概都坏了。”
这天,她有点不太像往常那样总是坐在她的桌前做她的事,而显得有点忙碌,—会儿为我冲茶,—会儿又去河边洗葡萄。
第三节
这年冬季,有—个男人走进了艾雯的生活。他叫甄秀庭,是油麻地镇的农业技术员。他是苏州人,是—个不太知名的大学的农林系毕业的,分到油麻地镇工作已经十多年了。油麻地镇委会的大院里,就他—个南方人,也就他这么—个“知识分子”。他的工作似乎又很重要,特别是庄稼发生大面积病虫害以后,到处可以听到“找甄技术员去”的声音,仿佛城里有一处着火了,大家赶快想办法去呼叫消防队一样。
我早在上中学之前就多次见过他。他背着—顶大草帽,被村里的干部带着,在田埂上走,有时停住,指着庄稼地向村干部们说些什么。有时还掐下一片稻叶或一根麦穗来,在阳光下看了看,又交给村干部们看。若是上午来的,他必定要在这里吃完一顿午饭才返回镇上。若是下午来的,必定要吃完—顿晚饭才回镇上。
我见过他吃饭的样子,吃得很斯文,长长的手指,很优雅地捏着筷子,少少地夹菜,少少地拨饭,嘴张得很小,绝不露齿。
一九八五年,我读《围城》,有—段写方鸿渐请唐晓芙吃饭的情景,其间,方鸿渐调侃—些女人与男人吃饭时很做作,嘴张得极小,尖尖的,像眼药水瓶的瓶口。
读到此处,我突然想起甄秀庭吃饭时的嘴来了。
甄秀庭还是我所见到的第—个不吃肥肉的人。那时,我们那地方上的人都爱吃肥肉。哪天若决定吃肉了,必先去肉案上看一看这天的肉膘好不好。那时候,最喜欢有人从肉案那边走来说:“今天的膘好,一拃宽。”若真好,就割它——斤两斤。
若并不好,就姑且强压住馋涎,等膘好的那一天再割。仿佛吃膘不好的肉,就不过瘾,就不能达到预想的吃肉效果。现在想起来,原因很简单:穷,肚里无油。甄秀庭不吃肥肉的原因也很简单:天天下乡,天天吃肉,肚里有油。
这两年,我就太认识他了,因为邵其平经常请他来学校教文艺宣传队女生的舞蹈。说实在话,早在他未进入艾雯的生活之前,我就不喜欢他。他像个女人,简直就是个女人。走路是女人的样子,小碎步轻轻盈盈地走着。声音也是女人的声音,细细的,柔柔的,还带了些女人特有的娇而嗔的尾音:“是吗?——”
把“吗”字拖得长长的,像根柔软光滑的飘带。这里的老百姓都说:“甄技术员,娘娘腔。”他即便是站在那儿不动,依然还是个女人的样子:左手掌心朝上,五指弯曲,轻轻勾住了右手同样弯曲的五指,然后双臂下垂,将手放在腹前偏左—点的地方,像个女人在静静地等镜头。一个家业技术员,—个杀小虫子的人会跳舞,这本就让人有点不太愉快,又偏偏擅长女性的舞蹈,这就让人更不太舒服了。可是,他确实懂舞蹈。他未教之前,总在纸上用那细长如圆规的女人形象,把舞步的程序一道道地画下来(很像画卡通),像个搞专业的。油麻地镇的文艺分子们有谁能做到这一点?没有。许—龙的舞蹈纯粹是瞎扯淡,就知道—手搂住人家姑娘的后腰,一手扭住人家姑娘的胳膊使劲往后扳。邵其平也没有理论,就知道让那几个女孩扭秧歌步,他在一旁拍节奏。甄秀庭自然是要被请来请去的。那些女孩子们一经他调教,就变得格外像个女孩子了,很可爱。女人没有腰肢,一块水泥板子,全完;而—个男人要有腰肢,—左—右地晃动,也全完。甄秀庭有腰肢,而且很能扭动。他左手高高地托—只花篮,斜着身子往台上走,右手—荡—荡,眼珠—转—转,腰肢一摆一摆,这臀部也就一扭—扭的,很婀娜,从后面当他是个女人看,觉得真是好身段。可他确实是个男人。只要看见他来教女生舞蹈,我便都是站到他背后去看。
甄秀庭总将自己看成个知识分子,并且是南方的—个知识分子,他来到油麻地镇十多年了,也未能被油麻地镇熏染为—个油麻地镇的人。他永远像一个油麻地镇的客人。他不肯进入油麻地镇的生活,虽然他并不讨厌油麻地镇,虽然他吃了许多油麻地镇那么多上好的瘦猪肉。他还是用南方口音说话,只是采用了这地方上人的讲话速度,从而使“唧唧喳喳”的南方话变得慢条斯理,软款款的。平素,他总爱在脖子上挂着照相机,那机子很老式,是那种带伸缩性镜箱的那一种。这成了他的—个徽记,将他的身份、趣味、格调,—下子与油麻地镇的人区别开来了。这里出产的女人,似乎对他都不合适,因此,快近四十岁的人了,依然还未能成家。不过,他也没有显出焦躁来,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会碰到—个的,但肯定不会是油麻地镇的。
这不是来了一个艾雯吗?
甄秀庭认识艾雯是在油麻地中学的食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