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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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锡知青就只好扔下东西往后退。
这时,秦启昌带了许多民兵来了,还背了枪。秦启昌与鲍小萌常到油麻地中学的操场上—起打篮球,两人很熟悉,就没有对鲍小萌来硬的,只是叫他将脚赶紧拿开,然后大声向双方知青告知其利害,叫他们赶快离开这儿,回到各自应该待的地方去。
油麻地镇的医院,一下子就忙碌起来了。其中有—个苏州知青伤得很重,医生传出话来:可能要残废。
这次厮打,情节十分严重。第二天夜里,县公安局突然下来了几十个人,到处搜捕,抓了不少人。褚善露落网,鲍小萌却走脱了。有个人说,他夜里去油麻地中学偷藕,看见—个人正往油麻地中学急匆匆地走,样子极像鲍小萌。于是,公安局的人就都进了油麻地中学,像在地里干活的农人寻找一只惊脱了的野兔,对油麻地中学进行了好一通搜捕。荷塘、树林、辣椒地、厕所等,都搜到了,但就是没有搜到鲍小萌。公宏局的人就撤了。但我和马水清去河边洗手时,却看见了一只小篷船,船上有一个人,岸上又蹲了一个人(像在草丛里拉屎),穿着一般人的衣服,可老用眼睛朝校园各处瞟。马水清小声说:“这是便衣。”
于是,我们就想,鲍小萌还在油麻地中学吗?
因为心里老有一种挂念,一种惊恐,就忘了去艾雯那儿看书。过了两日,突然想起来了,才赶紧去了她那儿。她的门却锁着。此后,我一连去了几次,门都锁着。
我从办公室门口过了一下,见她正坐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这就让我有点奇怪,因为据我知道,她是不太乐意去办公室跟那些人在—起的,她只喜欢在她的宿舍里,独自一人静静地做事。我又发现,晚上她竟然不回她的宿舍去住,而是抱了铺盖卷,睡在了夏莲香她们宿舍的一张空床上。夏莲香跟同学们说:“校园里有便衣,这就说明鲍小萌还可能藏在学校的什么地方,吓得艾老师都不敢独自一人在宿舍待着了……”我想想,觉得也是,大黑夜的,又住在最顶头,屋子前面是荷塘,后面是树林,让人没法不联想,万一门一开,门过了十多天,风声慢漫缓和下来了。那几个便衣(到底是不是便衣,大家也就是猜测)也不见了。不久,传出话来,经过多日多方调查,现已查明:鲍小萌虽然多次领人与褚善露厮打,但都为正义之战。那褚善露流氓成性,天性残忍,目无贫下中农,好吃懒做,惹是生非,蓄意制造矛盾,蛊惑人心,经常领人突然袭击苏州知青点,敲诈钱财和从城中寄来的食物……搞来搞去的,鲍小划反而成了个英雄。
这一日,我们正在上数学课,就听见红瓦房那边有人喊:“鲍小萌!”接着就有很多人喊:“鲍小萌!鲍小萌!”很像夏日夜晚望星空,—人说:“人造卫星!”
于是很多人就都去望星空,并都惊奇自己的发现:“人造卫星!人造卫星!”数学老师率先出了教室,我们也就立即拥了出去。
在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在那块巨如屏障的语录牌下的台阶上,悠闲地坐着—个人,正是造卫。他见人多,就站了起来。
他的脸很白,一看就让人觉得他有十多天不见阳光了。他朝我们豪迈地一笑,走下台阶,沿着白杨夹道,走向镇子,那挺直的背影牵去无数双眼睛。
这之后,我们就经常看到他来油麻地中学看艾雯。
我们都很喜欢鲍小萌,尤其是女生。她们总在一旁“唧唧喳喳”地议论,说鲍小萌长得很帅气。她们看鲍小萌,总有点仰视,老有—个消失不了的距离。鲍小萌确实长得很帅气。他个头高大,但并不宽阔厚实。一双凹眼总在鼻梁与眉骨的阴影里。两只胳膊很长,打篮球去空中夺球时,就把好两只胳膊的漂亮最充分地显示出来了。人的魅力,常在走路上,但这走路的形象,尤其是一个男人的走路形象,却是很难指望用语言去表达的,尤其是像鲍小萌这种人走路时带出来的那种味道,更不可用语言来形容。总而言之,他—出现在白杨夹道那头时,我们就会用眼睛去看。
他的背影似乎更禁看。因此,他穿过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而往后面的艾雯的宿舍走时,总会有更多的眼睛贴到教室的后窗玻璃上。
一种人长成那副样子,总跟长他的地方分不开。种子也一样,长它的地方不—样,长出来时,就肯定不是—个样子。那些知青,与这地方的人就长得很不—样。
皮肤不同,一望便知。身材比例的不同,也是—望便知的。比如说姑娘们,这地方上的姑娘,长长,就成了臀大身肥的了,很少有像那些女知青—样苗条身材、腰软如春柳的。小伙子,长长,就成了结实的石磙子,腿粗胳膊粗,还短,很少有像那些男知青长胳膊长腿上下很匀称的;这或许是饮食方面的原因,或许是劳动方面的原因,或许是文化方面的原因(后来,我坚定地认为,文化对人的长相是绝对有影响的)。反正,这地方上出产不了鲍小萌这样的人。
深秋时,一天,我们居然看到了艾雯与鲍小萌一起在外面散步。其时,正是芦苇飘飞银絮,淡黄的银杏树叶落满一地的时候。他们在秋光中慢慢地往天边走,那形像很明亮,很安静。
天底下出现这样一幅情景,这是油麻地所有的人都没想到的。
但,人们似乎又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当他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深秋的风景中时,谁也没有觉得他们不合适,尽管大家都知道,艾雯大鲍小萌近十岁,艾雯长得不好看,而鲍小萌却长得很帅气。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艾雯会去做妻子。但,她做了。寒假里,她跟他结婚了,她随他去了一趟苏州。她穿上围裙了,—件淡绿的围裙。这围裙将她—下子固定在了—个温馨、恬静的媳妇形象上。她似乎很乐意为人妻。因为这结束了那漫长的寂寞和淡淡的自卑。她拥有鲍小萌,便使她与这世界上的那些幸福的女人—下子扯平了。
她除了上课,就是愉决地去忙那些家务。那间独身宿舍,现在有了温暖的家的气息。
她总是给他洗衣服,给他弄吃的。她的心情就如这秋天一样地明净。她脸上有了红润,上课时,比从前有了力气。男人真神奇,他居然能使一个女人变得健康、决活。
在好长—段日子,艾雯沉浸到她的生活里去了,忘了我的作文,忘了让我去看那些书了。
鲍小萌也似乎成了另—个人。他的那股野气,竟如同飘落的秋叶,从他身上飘逝了。他很勤劳地参加劳动,每天傍晚,我们都可以看到他卷了裤管,扛着工具,右手里抓—顶草帽,略带疲倦却又显得很愉快地从地里回来。他走得很快。因为他知道,那间小屋里,有一盆清水在等着他,有一条柔软的散发着香皂味的毛巾在等着他,有很可口的饭菜在等着他,更有—个文静的笑容在等着他。这世界上,似乎只有鲍小萌真正领略了她。女人更神奇,女人能很轻易地软化—个男人,把—个男人软化成她所希望的样子。
但那年春天,艾雯却几乎要被毁掉了。那天晚上,鲍小萌迟迟不归。她一次又一次地站到路口上去眺望。后来,天完全黑了,夜风也—阵紧似—阵地吹起来。她沿着鲍小萌去田野干活的路,一路找过去。夜色苍茫,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然而,世界无声无息,只有夜风掠过树梢时的沙沙声。她又重新找回来……
不久,—个消息就从黑暗里—路传来:鲍小萌死了,是被人杀死的,是那个叫褚善露的无锡知青越狱逃跑后,将一把匕首捅到了他的心脏上。
鲍小萌被杀死在芦苇丛里,据发现的人说,他躺在那里,像在那里睡觉。
艾雯—听到这消息,当时就跌倒了。我们将她送进医院。在那里她输了一周的液。停止输液后,她在病床上又继续躺了一周。出院那天,我们不少人都去接她,她瘦得更像—张纸。又休息了些日子,她终于又走上了讲台。她用枯涩的眼睛望着我们,很久,才向我们讲话,声音像微弱的风吹过浩淼的水面。
高三第一学期将近一半时,她得到上头来的通知。通知上说,同意她调到上海去工作了。她准备离开油麻地镇的那些日子,恰巧赶上了油麻地镇开往县城的轮船坏了,拖上岸修理,使她不能离去。她等了几日之后,对我说:“我不想再等了。”
星期天,我借来了一只船,载着她,也载着她的行李,去十多里地外坐另一班开往县城的轮船。河水很满,伸向河心的树枝,不少已经快要与水面接触了。人从船上站起来时,可以看到堤岸那边的庄稼地以及远处的村庄。艾雯望着这些她已熟悉的乡野风情,眼中满是留恋。她微微叹息了一声:“哎,说走就走了……”
我无言地摇着橹,将她送向前方。
河水很清,清得见底,可见水中鱼虾。她有很长—阵时间低着头,望着河水。
她见到了自己的面容,见到了一些混杂在黑发里的白发。
我有点累了,停—橹来,让船暂且顺流着往前漂去。
“我老了。”她轻声说道。
“你不过才三十出头。”
“可比你大了了多少?”
“才大十三岁。”
“才大十三岁?”她微微摇了摇头,“大十三岁还少吗?”
船往前漂着,我偶尔扳一下橹,将秀摆正。
她望着我问:“喜欢陶卉吗?”
“我不知道。”
她笑了,“你已经十八岁了。”
我把她送到了船码头。往岸上搬那两箱子书时,她只让我搬上去一箱,另一箱却要留在船上,“我们一人一箱。”
我—下子局促起来,“我没有东西送你。”
她打开她的小箱子,拿出了我的两本作文,“我抄的那两本你留着,这两本底稿就留给我。”
轮船开出时,她站在船外边,一直望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轮船消失了,机器声也消失了,大河仿佛一下子笼在了洪荒里。
我坐在那箱子书上,忽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第五节
割了麦子种水稻,麦子抽空了地力,种水稻时总要狠狠地垩田。我们那地方,初夏时各所学校的学生总要在一两周的时间里,抽出很多时间去割草沤绿肥,好在麦子收割后弄到地里去插秧。油麻地中学有许多地,需要许多绿肥,那些天的下午,我们总是去割草。附近的草割光了,就到远处去割。我们班跟附近村子里借了一只木船,一路上跟着大队人马。我们割了草,就往船上抛,等草把船堆得满满的了,就把船撑回去。我们这些人散落在河边、塘边、大堤下、田埂上,—会儿近了,—刽远了,一会儿几个人碰到—起,—会儿又是一个人独在一处。我们互相叫喊着,呼唤着,或大声地唱着。那些天,我们身上从早到晚散发着一股青草香。野外总是有情趣的,恨不能一辈子永不进教室,就永远在这田野上嬉闹。
那些天我很兴奋,甚至有点疯。一会儿“呼哧呼哧”地割草,—会儿大喊大叫,—会儿又与刘汉林他们在大堤上打成一团。
也有安静的时候,那就是在陶卉唱歌的时候。
我们正割着草,响起了陶卉的歌声。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又很纯净,或是从金黄的麦地那边,或是从绿汪汪的芦苇丛里传来。
这时,我的动作一下子就会变轻。如果只有我—个人,我还会停住动作,凝神倾听。
她的声音总那么小,像—根明亮的游丝在田野上飘。那是—个没有成熟的女孩的歌声,温馨,带着几丝婴孩的腔调。
显然,大家都在听她唱歌,因为整个田野都很安静。
陶卉的歌使我觉得天空明亮了许多,空气清新了许多。
五月,真是个迷人的月份。有时,我累了,躺在无人走来的河岸上,望着万里云空,听着河水的潺潺,心里有说不出的甜美,有时,胸中还会升起—股稚拙的浪漫的激情,甚至无缘无故地在眼角滚下几颗可笑的泪珠来。
那些天,我心情确实很好,觉得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一切皆是可爱的,人也便有了一些痴迷的神态。总爱凝眸,喜欢长时间地盯着一枝银闪闪的芦花或—片摇曳不停的荷叶。我的目光能随着一只鸽子的飞翔长时间地追随着,直至那只鸽子飘逝在河湾的尽头。一切都很美,天边一朵浮云很美,地头一株小树很美,水上一只小船很美,夏莲香头上的蓝花很美……
那天,我在一条长长的田埂上遇到了陶卉。她从南往北割草,我从北往南割,我们互相发现时,两人之间就只剩下十来米远了。四周是茫茫的麦田。我们几乎同时站了起来,互相望了一眼,把头低下去,装着很自然的样子又去继续割草。
四周竟然没有—个人。我仿佛—下子陷到了梦境里,想见到人,可—个人也见不着,似乎这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我不知道是该往前割去,还是转身往回走。她似乎也是这样。
远处,响起夏莲香的呼唤声:“陶——卉!——”
陶卉站起身来,朝夏莲香摇摇手,“我在这儿!——”说完,他转身走去,越走越快。到田埂尽头时,她索性小跑起来。
我觉得,在夏莲香呼唤她的时候,她仿佛夜晚在恐怖的荒原上忽然听到了前方传来人的呼唤声一样而感到兴奋。我也是这样。
我久久未站起身来。我害怕被人看到我也在这条田埂上。过了很久,我钻进麦地,钻到了另—条田埂上。
傍晚,在谢百三的招呼下,我们聚拢来,一起往学校走。因为我会撑船,谢百三便让我把船撑回去。我撑得极认真,极卖力,因为船头上坐着几个女生,其中包括陶卉。我把船紧紧地靠着岸边,把竹篙紧紧地挨着船帮,一下一下地插下去,埋下屁股,双手抵着竹篙,直把竹篙抵得弯弯的像张弓。船上虽然装满了草,但还是在水上“扑哧扑哧”地行驶着。我总能在竹篙拔出后,又将它放在船后进行摆动,准确地把握它的方向,使船头既不撞到岸上去,也不离岸太远。水中的芦苇在船边弯曲下去,与船体相碰,发出刷刷声。我觉得自已很能干,也很潇洒。
走回去的同学早守在学校水码头上,等着下草。
我把船很准确地靠到码头旁,然后将竹篙从船的外侧插进水下泥里,又跳起来,双手抱住竹篙—用力,竹篙便把船牢牢地别在了岸边。
我累了,在船尾坐下。
当草下得差不多了的时候,马水清跳上船来,说已拴了绳子,不用竹篙别了,便把竹篙拔了,往岸上拖去。当我发现他的阴谋时,已经迟了。他看准了船上正巧只剩下陶卉与我两人时,突然用竹篙将船猛然推向了河中心。
我大喊:“竹篙!竹篙!”
马水清把竹篙拖到远处树林里去了。
这时天色已晚,船滑向河心十几米远,就瞧不清岸上的人了。我跳进河里,拚命向岸边游来。到了岸边,我用手抠了一把烂泥就去追马水清,可是他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突然想起了船上的陶卉,便又不声不响地走到河边。这时,我听到河心的船上,陶卉在“嘤嘤”地哭。那帮家伙都跑掉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在岸边像个傻瓜。
不知陶卉是因为一个人在船上害怕了,还是因为被人开这样大的玩笑而感到伤心,哭声大了起来。
我跳下河去,迅捷地游向木船。我摸到了船绳,然后用嘴将它咬住,拉着船用力向岸边游去。
我把船紧紧地靠在水码头上。
陶卉哭着下了船,并且一路小声哭着走去。
我实在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