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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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的口袋里总有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在—首曲子拉完之后或整个演出结束之后,总要掏出手帕在额上摁—摁汗,擦—擦手。
我从未发现过他的衣服上有—个斑点。冬天,他的白线手套总是雪白的。宣传队去—些村子演出,人家照例要在夜里招待我们一顿夜餐。这—时刻,对于我们来说是万分美丽的。闭起双目想想吧:白米饭,一大盆肉!赵一亮却不馋,远远地站着,看着我们,有时勉强吃一点饭。我很快明白了,他嫌大家在一个盆子里吃菜不卫生。
于是,我们在吃之前,便用一双干净筷子往他饭碗里先夹一些菜。
许多女孩喜欢他,夏天,老有一些女孩从镇上买来红菱,请他吃。于今想起赵一亮,总还有那白手、红菱的形象。那时,赵一亮带了点羞涩,用手只捏—两枚红菱,便谢绝了这些女孩。—个女孩他也瞧不上。女孩总爱喜欢—个人,并且总是—窝蜂地上,像抢购紧俏商品似的,这便是女孩的悲剧。赵一亮不管这是不是悲剧,对有些过分喜欢他的女孩,他毫不留情地表示他的厌恶。
赵—亮似乎把这个世界上的—切人都比下去了。他的音乐才能,他的格调与品位,这—切,叫人暗生几分忌妒。但不久,我就发现他还有一个劲敌,这个劲敌几乎使他的心一刻也不能安宁。
这个劲敌就是油麻地镇上的许—龙。
许一龙在油麻地镇开理发店,他的手艺比同行的卓四强多了,因而生意也比卓四兴旺。他有一个很秀气的老婆,有儿有女。他有两个绰号,一日“口水龙”,一日“广播电台台长”。
叫他“口水龙”,一是因为他的名字中占了—个“龙”字,二是因为他常常地突然无缘无故地流出一大串口水来。叫他“广播电台台长”是因为他那张大嘴爱飞短流长,爱制造并传播种种消息。
许—龙是任何人也不愿去得罪的。你得罪了他,他就会在他的理发店里,一边给人理发,一边随了剪子声,去揭露你甚至创造你的种种短处、丑恶与劣迹。他把有影的与无影的事反复地、不知疲倦地向每—个踏进理发店的人传播着,直至所有人都陷入由他制造的传说。年轻的未婚的男女更是不能得罪他的。有那么几个人,不小心得罪了他,结果总是找不到老婆或找不到婆家。
那女方家中明明清楚,那小伙子并无什么毛病,可也抗不住“舆论”。舆论这玩意儿真是了不得。舆论到了后来,就没有人再有能力去澄清它与事实之关系了,舆论本身就是力量。后来,我对舆论意义的理解之所以那么透彻,是绝对离不开这段岁月的具体体验的。许—龙流着口水说着,把他的威力一天一天地强化起来。到了后来,人们,特别是年轻人,理发时都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他的理发店。当他的理发店排了队时,卓四那家理发店里的理发椅上,常常睡着了卓四他自己。
就是这许—龙,却拉得一手好胡琴。他的技艺,是远超赵一亮的。他会拉胡琴,也是有来历的。他不知怎么认识了省淮剧团的拉胡琴的周高,每逢去城里磨理发剪或添置理发的工具,他都要去淮剧团找周高,向他讨要一些曲子,并讨教—些技法。
他口头上常挂了那个“周高”,弄得油麻地镇的一般人都知道有个叫“周高”的人,仿佛周高是油麻地镇的—个认。他把《二泉映月》已拉得几乎没有—点瑕疵,并把琵琶曲《梅花三弄》移到胡琴上来奏,也不打—个磕巴。拉胡琴时,他除了不能免去滴口水这—不雅小节外,其姿势是很大气很有风范的。他腰板素来就直,一拉胡琴,挺得更直,“周高说的,拉胡琴拉得摇头晃脑,是最俗气的一路。”于是,他的脖子总是硬硬地挺着的。最禁看,最叫人记住不忘的是他弦上的手。他的手很白,手指很长,并且骨节分明,很有力地在弦上弹、揉、滑动,一根根手指,皆像独自有一份生命似的,往往不在弦上的那些手指也摆着架势,或跃动着,与在弦上的那根手指呼应起来,俨然—群小兽物。由于这份记忆,后来我一直不喜欢那种用了绵软的、短胖的手指在弦上动作的琴师。
赵—亮的胡琴就是许—龙教的。他们曾有过—段很友好的日子。许—龙为拥有赵一亮这样—个高徒很是得意了一番。像把周高挂在嘴上一样,也总把赵一亮挂在嘴上:“油麻地一带的胡琴,许—龙之后就是赵一亮!”他以为自己是在抬高赵—亮,但赵一亮却在一遍又一遍地听了这样的“激赏”话之后,把“之后”两个字越来越深地埋在心里。赵一亮属于那种天生就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抱负的人物。他便稀稀地往理发店跑了,独自在家练习着胡琴。许—龙觉得赵一亮不要他了,颇有些失落,在文化站站长余佩璋来理发时就说:“赵一亮的胡琴拉得不怎么的!”这话传到了赵—亮的耳朵里,就转化为仇恨。从此,赵一亮一次也不再去许一龙的理发店,路上碰见了许—龙,就当没看见,冷着脸就走过去。头发长了,却去找卓四理。许一龙更对那些在他剪下的人—个一个地说:“赵—亮最不是东西!”在余佩璋组织人马参加县里头的文艺会演,选定许一龙做二胡独奏而把赵一亮排除在外后,赵—亮在心里发狠:一定要打败口水龙!
赵—亮的这—心思,许—龙并不知道,而我却知道。我只要到赵—亮家去,总能见到他在苦苦地练习胡琴。他在家练习胡琴时,总是将竹码撤去,用牙刷柄整个儿搁在琴桶上,这样,发出的音就很细弱,传不出多远。开始,我不太明白此为何故,但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暗暗发奋。他绝不像我这样,总被那不肯离去的顽皮淘气之Jb左右着,—会儿去醚街,—刽L 去沥鹕子,而是—门心思地倾注于他的胡琴。
他—定是练得很苦的,因为我看见他的手指头上留下了磨擦琴弦而特有的凹痕。但在油麻地镇上,他却是—有机会就向人显示出一副懒散不肯用功的样子,并在有人时,造出一副他的胡琴已拉得有点荒疏的形象来。
第四节
我和许—龙的关系是很不错的。坐在他的理发店里,听他说话是—种乐趣。他的嘴绝不肯闲着,并且说什么都饶有兴味,一副全身心投入的样子。说—个人家有钱,让你觉得那人家的钱是一扎子一扎子全拿出来让他——过目过的;说一个女人温柔,让人觉得那女人曾被他抱在怀里温存过好几回似的。他总是显得精力旺盛,并充满热情,一边与屋里的人说话,还—边与门外走过的人打招呼:“周明,你狗日的猴急猴急地往哪儿走?前面是坟场!”“李侉子,你那些钱省着下棺材呀,吃这些毛粗的小鱼!”“小翠子,衣服包不住啦,该找婆家啦!哎哟哟,脸还红!”
“杨小二子,你不要骚,你永远不会找到老婆的!”……
你在这里活生生地感受到了—份生活的热闹。
许—龙—见了我,就大声嚷嚷:“陶矮子的小女婿!”我就立即阻止他,“别瞎说!”当我坐到理发椅子上时,他会用最知己的口气问:“林冰,你说实话,你心里到底喜欢不喜欢陶卉?”我不回答他,他就喋喋不休地揪住这—话题往下说:“陶卉那姑娘长得真不错,又白又嫩,水灵灵的,一戳水一冒。我不相信你夜里不想她!……”他老婆送热水来,听了就说:“你别跟人家小孩瞎胡说。”他便会说:“小孩?林冰才不是小孩呢,他知道,什么不知道!”又转向我说:“我跟陶矮子可是老朋友,你林冰想他的姑娘,我来给他说。矮子不答应,我就让她的女儿一辈子嫁不出去!……”一阵剪子声之后,他滴下一串口水来,用了惋惜和为难的口气说:“可也有点难办呢,杜镇长也想陶卉做儿媳妇呢!”
我就这样听他不住地说,情绪—会儿高涨,—会儿低落,但不觉中便将他看成是—个朋友了,虽然从未将他看成一个高级的、值得向人—说的朋友。人大概需要这样—些嘴没遮拦、言语粗鲁、常说脏话、常说雅人羞于启齿的话的朋友。加上许—龙常教我一些二胡技法,在油麻地镇,除了傅绍全的铜匠铺,许—龙的理发店就是我常来的地方。
知道了赵—亮与许—龙暗暗较劲之后,我更常来许—龙的理发店,而许一龙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希望我去。但和许—龙在—起时,我绝不说赵一亮半点不是。
而许—龙也不说赵—亮半点不是,只是装成很随便的样子,问一问油麻地中学宣传队的排练情况。我知道,他很想听到一些关于赵—亮拉胡琴方面的消息。
但我必须做得让自己并让他也相信,在赵—亮与他之间,我绝不倒在谁的—边。
但,我慢慢地看出了,就是做到这样,赵一亮也是不能容忍的。像赵—亮这样的人,我一辈子只碰到过两个。另—个是在我三十岁以后碰到的。你与这种人在—起,一旦亲近起来,他就要吸附着你,让你紧紧地跟着他,绝不允许你有片刻的飘离或松脱。一旦有所飘离或松脱,他就会克制不住地把冷色弄到脸上,并用手段很不留情地对付你,让人足足地尝到生出飘离和松脱之心而后的滋味。而三十岁后,我再碰到这样—个人时,很容易地就将他摆脱了,因为我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长得很慢的林冰了——他有了主意,有了能力,有了地位与影响。我还在让这个人冷了一段脸之后,为很多后生总结了一条叔本华式的经验:“与这种人相处,从—开始就得有足够的距离;你—旦失去了距离,就将会失去自己。”但在油麻地中学上初中时,却没有人能告诉我这个经验。在赵一亮成为主胡手之后,我二人居然变得很亲近,我还常常去他家。更糟糕的是,我飘离到的另—边,是他的的心敌。
那天晚上,他也不跟我打招呼,就把徐朝元上升到我的位置上,让他拉5 ——2 弦。我以为这是临时性的变动,就在—旁站着,等徐朝元将这个位置还给我。然而,这天晚上,从排练到结束,赵—亮也没有让我重回到我的位置上。排练结束后,他掉头对我说:“你拉6 ——3 弦吧。”这就好比受处罚降工资,从主胡1 ——5弦改成副弓5 ——2 弦,就降了一级,再从5 ——2 弦改为6 ——3 弦,又降了—级。
拉6 ——3 弦时,心里很不惬意。拉出的琴声因音调低,总是被1 —5 弦和5——2 弦压住,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人看不到自己动作的效果,心里会觉得空空的,会顿时失去情绪与信心。人想听见自己的声音,想让人听见自己的声音,想压过别人的声音,是人性。我抗不住这一人性,心情很烦躁,很愤恨,但我却又不能也无力去反驳和击败赵一亮对我的降格,于是心里很压抑。这样坚持了两晚上,我便用“与许—龙更亲近”的行动,向赵—亮默默地显示了我的存在。但我得到的是—把音更低的胡琴。严格来说,这不是什么胡琴。它是用一只破腰鼓做的琴桶,上面的皮是软塌塌的猪皮。在那么多的胡琴与笛子声中,无论你怎么使劲拉,你也无法听到纳簟?
这天下午,谢百三跑到排练场,对我说:“许—龙让你去他家—趟。”
当着赵一亮的面,我毫不含糊地说:“欸,我现在就去!”
许一龙见了我,咧着大嘴乐,与此同时流了一大串口水,“林冰,镇上也成立了文艺宣传队,但缺人拉副弓,你要给我帮个忙!”
“行!”
第五节
镇文艺宣传队的规模比油麻地中学的还大,有三十几号人,借了粮站的—个大仓房做排练场。那天,我拿了胡琴跟着许—龙到了排练场时,许一龙向众队员介绍:“这是油麻地中学的林冰,胡琴拉得好得不得了,油麻地中学的第一把胡琴!”
我脸上便—阵燥热,直觉得身后站了—个赵一亮。
许—龙不光拉胡琴,还当导演。他导演时,就我—个人拉胡琴,拉他的主胡。
演员明白了他的意图与动作之后,他又退坐到椅子上,眼睛望着演员,手伸过来从我手中接过他的胡琴。每当我独自一人拉胡琴时,心里就有了一种满足,那弦上的指头也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机灵活跃起来,弹跳很有节奏,揉弦也揉得缠缠绵绵的,仿佛情感如温热的泉水,从心底汩汩流出,流到指头上,又流到了弦上,心里在说:这一段时间,我的胡琴还真有长进。于是情绪高涨起来,全身心感到舒服。
这里还很有趣。
参加宣传队的人员很杂,有家庭妇女,有做小生意的,有为人家红白喜事吹喇叭的,也有镇上到处游荡不学好的二流子。这些人或是从前唱过戏的,或没唱过戏但有好身段好嗓子的,或是会敲锣鼓家伙吹唢呐的。他们的作风全不像油麻地中学文艺宣传队的学生那么纯净,在一起时总爱说那些百说不厌常说常新的荤话,在嘴上讨人一个小便宜,还有的常常—边唱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边咬了嘴唇在异性身上捏—下或掐一下。—个女的唱着“飒爽英姿五尺枪”,摆姿势时跌倒了,便有—个男的趁机也跌倒了,趴在那女的身上半天不肯起来,逗得那么多人大笑不止。女的起来后还有点恼,红了脸又打了男的—拳,男的就厚着脸皮说:“打是亲,骂是爱。”闹了一阵,才又继续排练。
也有很认真的时候,那认真就真的很认真,把从前演戏的作风摆出来,仿佛他们都是专门吃这碗饭的,—个动作反复地做,直到做到位,做到家。
一些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和不伙子。他们虽然大我不了几岁,但就在那几岁里似乎都长成熟了。他们都有很结实的身体。姑娘们大多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含了一种渴望和羞涩,对自己身体的每—个部分似乎都很敏感,不时地就会有一种小小的掩饰动作。还有个别泼辣—些的,会忽然从姑娘群里冲出来,给某个小伙子一拳,又赶忙躲回到姑娘群里。小伙子们肩宽膀阔的多,面容都有点愣,像从山林里刚来到平原的一群年轻的虎。他们唱起来,跳起来,都很有生气,但个个都有表现的痕迹。
所以这些人都很愿意凑在一块儿。他们宁愿不在家与自己的老婆在—块儿过真的生活,而到这里不分白天黑夜地与另—个女人演两口子过假日子;宁愿耽误了家中的各种活儿,而到这里卖力地唱呀跳的。
常有一个小孩来叫:“爸,妈让你回去挑粪。”做爸的吼道:“滚蛋,有空我再挑!”那时候,文艺宣传队之所以多如牛毛,实在是因为它是芎先诵缘摹H讼?
欢唱呀跳的,更喜欢在一起起唱呀跳的,尤其喜欢带了种种净的与不净的念头与异性唱呀跳的。也可以说,为了—个共同的目标走到—起来了。
乐趣时时有——这个大仓房很高大,房梁上有无数只麻雀。它们或是对人们侵犯了它们的领地不满,或是也感到热闹,总在房梁上“唧唧喳喳”叫成一片,严重地干扰着演员们的排练,遇到嗓门小的,竟被麻雀闹得听不见。于是,许一龙骂了一声“小麻雀,我操你妈!”让人突然地将门窗全关上,然后大家就挥舞—切可挥舞的东西,呼叫着轰赶那些麻雀。麻雀们都吓破了胆,要往外飞,“扑通扑通”地撞在玻璃窗上,当场晕过去十几只。接受了教训的,被轰赶着在空中不停地飞,直飞到一点力气没有了,掉在地上。连着搞了三回,终于使大仓房安静下来。
我很喜欢来大仓房里给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拉胡琴。一是向赵一亮示威,二是觉得大仓房很有趣。这段时间,油麻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