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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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的衣服汗津津地坚持着穿到夏季,而秋季里只好“咝咝哈哈”地将夏季的衣BR坚持着穿到冬季。如今,你暮春时穿了一件洁白的衬衫,将领口随意地开着,再披一件夹克,很潇洒很舒适地旅游去,你在车站与船码头,会看见成百成千的黧黑的面孔,他们皆穿着黑如浓云的棉衣,黑脖子上似乎有数不清的衣领,却就是不肯脱去—件,你会说:中国的乡下人特别耐捂。殊不知,这耐捂的本领,实际上是贫穷酿下的一种感觉的麻木。
后来,我有了钱,我才有了季节。春夏秋冬,冷热寒凉,我穿的、盖的,才都有了层次,才觉到了肉体的舒畅。而当我的心情随了这层次的变化而变得愉悦时,总是想起那个粗糙而迟钝的从前,再走到车站与码头,再见到那些仍在我从前状况里的人们,就把一种同情涌上心来。
这时节,我们宿舍里的空气实在难闻,尤其是谢百三那一方散发出的气味。他的汗真是活活地毁了他,也毁了别人。最近,他又添了一双尼龙袜子。这汗在胶鞋里沤着尼龙袜子,制造出一种置人于死地的气味。
马水清说:“狗日的谢百三,汗比尿还糟糕!”
这天夜里,我躺在厚厚的被子里,直觉得浑身湿乎乎的,心里很烦躁,可将被子一踢开,又觉得凉得不行。盖盖,踢踢,踢踢,盖盖,很难入睡。大河那边的田野上,又有一只野鸡在叫,闹得人心烦不已。我心里发急,索性起来,到室外去了。
外面的空气很新鲜,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往宿舍后面的大河边走去。
一只野兔在月光下跳跃着。我弯腰捡了—块泥块,突然地朝它砸去。它受了惊吓,就朝灌木丛跑去。我无心捉它,也知道根本捉不住它,但却有追它一下吓它一下的欲望,就跟着撵过去。它跑进灌木丛里。于是灌木丛里就响起“哗啦哗啦”的声响。我立即觉得这声音有点不对头:一只野兔是不能碰发出这样大的声响的。我大声问:“是谁?!”
灌木丛顿时安静下来。
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又问:“是谁?再不回答,我可要砸了!”
灌木丛里又“哗啦哗啦”地响起来,先出来—个人头,紧接着出来整一个人。
“你是谁?”
那人轻声叫了—声:“林冰。”
“汤文甫!”
他走到了月光下。那天的月光明如白日。汤文甫的形象让人永不能忘——他头发很长,乱如秋蒿;胡子拉碴,几乎遮闭了他的嘴;身上衣服破烂不堪,并且都不合身,细看,那上身穿着的,竟还是—件女人的棉袄。他笑着朝我走过来,牙齿与镜片就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地亮。
“林冰,你甭害怕。我绝不会牵连你的!”他走过来,朝惊魂未定的我反复地说。
我和他都闪到了树的阴影下。我问他:“这些日子,你都庄哪儿躲着的?”
“在离这儿三十里外的芦荡。”
“靠什么生活?”
“鱼虾、野鸭蛋,再偷。偷米,偷菜,偷生的,偷熟的,见什么偷什么。”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寂寞。实在受不了了。想找个人说说话。”
“那可不行。他们在抓你。天罗地网!”
“不怕的。抓去就抓去吧!”
“还是躲吧!”
“躲到何时?”
“你什么时候藏在这儿的?”
“三天了。很想见到你。昨天,不知你到屋后来干什么,正想叫你,你却走了。”
“这灌木丛会有人来的。你可藏到河边那只破船底下。”
“破船?”
“我在哪里藏过一只狗。”
他笑了。
我把他带到那只破船跟前。他爬了进去,过了—会儿,又爬了出来,“不错不错,真的不错!”
我们谈了许多话。主要是他说。他说话的欲望极强,一泻千里,滔滔不绝。中间又反复重申:“林冰,你放心,我绝不会牵连你的!”
我再次观察了他的棉袄后,哧哧笑起来。
他也笑,“跑出来时,都是单衣。这是偷来的,女人的。当时,上面还尽是奶香味,很好闻。大概那个女人正在奶娃娃。你能帮我弄几件衣服吗?身上早长虱子了。想把它们都扔掉。”
我说:“行。”
空气变得很潮湿。雾从田野上浮起来,越浮越浓,最后,竟像滚滚的白烟。我就在这烟雾的掩护下,将谢百三、马水清等人的衣服都偷了—些,并将自己的两件衣服也拿了出来,—并送给汤文甫。他说他要看书,我就把凡能抓到手的印了字的东西,塞了一大包,都给他送了去,并告诉他,船上有个小洞,有—束光可照入里面,正可睡在那儿看书。我给他送去了一张破席,把老师宿舍门口的铁条上晾着的一条忘了收回去的被胎也给他抱了去……来去四五趟。他不停地说:“林冰,我汤文甫日后涌泉相报!”
第二天,我、谢百三、马水清都床上床下地找衣服,我还—边找一边骂:“哪一个狗日的偷了衣服!”
我常偷偷地去看汤文甫。
这天夜里,外面又一次喊声大作:“抓汤文甫呀!抓汤文甫呀!”连油麻地镇街头的高音喇叭都响起了这个喊声。四下里—片“哧嗵哧嗵”的脚步声。远处还有紧急的锣声。这声音此起彼伏,从油麻地镇响彻到天边,又从天边响彻到油麻地镇。
秦启昌带了十几个民兵,在油麻地镇上奔跑,大声问:“在哪?在哪?”许多人已经睡觉,醒来后如没头的苍蝇,跟着人群—会儿向东—会儿向西。
大河边上,却静悄悄的。
我从人群里隐退出来,转身跑到大河边上的破木船下,轻声唤:“汤文甫!汤文甫!”
“外面怎么啦?”探出汤文甫的脑袋来。
“你是汤文甫吗?”
“是汤文浦。怎么啦林冰?”
我靠在船上,喘着气,望着天空如梦如幻飘向苍茫里的游云。
过了—会儿,从镇上传来声音:“抓住汤文甫啦!抓住汤文甫啦!”
汤文甫摸了摸自己,“我不是在这儿吗?我不是在这儿吗?”
过了—会儿,高音喇叭广播,说这是一场误会,那个被抓住的汤文甫,是远地方—个到油麻地镇串亲戚的人,让大家回去睡觉。
我和汤文甫,就压低声音笑了很久。
大约十天之后的一天下午,我们正在上课,十几个民兵背了长枪拿了麻绳直扑大河边,从破船下捉住了汤文甫。当天晚上,公安局来了两个腰里插短枪的人,铐了汤文甫。他将要被扭上吉普车时,一回头,在围观的人群中看见了我,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
后来,当他从监狱里放出时,他找的第—个人就是我。见了我,他用劳改铸成的一双长满硬茧的手握住我的一只手摇了又摇,摇了又摇。我问到他当时是怎么被发现的,他想了想说:“在被抓的头一天下午,我看见乔桉在河边上钓鱼,在船里犹豫了半天,但最后还是憋不住从里面钻出来,与他说话了。”
第六节
汤文甫从监狱中放出,是在杜长明垮台之后的第二年。杜长明是被上面认定为“五—六分子”而垮台的(实际上是派系斗争的—个牺牲品),并且从此之后—蹶不振。他先是“挂着”,挂了两年,后来给他在“滩涂开发指挥部”安排了一个小小的职务,直到他退休。一九九O 年,我在县城的大街上碰到他时,正是他患脑溢血的第二年。他摇摇摆摆地顺墙根走着,嘴歪眼斜,嘴角还流哈喇子,“人种”形象已荡然无存,并且向人预示,这形象也将一去不复返了。我向他打了招呼,他不认识我了,用手扶着墙,呆呆地望着我。“我叫林冰。”我说。他想起来了,“噢,你是那个写得一手好文章的孩子。”他很宽厚地笑着,流了许多口水。
汤文甫出狱之后不几年,这世界又是—个大颠覆,将他送上了一条阳关大道。
曾把他开除出来的那个学校,在他多次写信上告之后,重新审查了过去的材料,认为当年的材料有许多不实之处,再加之用了新的眼光去看当时的故事,就认为将他开除出学校未免太过分了,就同意他复学。这样,他作为全系年纪最大的—个学生,与“文革”后第—批高考入学的那些人—起,又开始了大学生活。材料不实,他是老早就给我讲过的:“我心里是想与那个女孩做那种事的,可是直到天亮也没能做成。”想起来,他还很遗憾,觉得自己很吃亏,“真不值得!”读大二时,他就写了一部中篇,是写汤庄的。作品写得并不好,但产生的反响却很大。从此,他就开始了作家的生涯。因为改稿等方面的事情,他常到北京来。每到北京来时,他的第—个去处就是北大——我这里。他总是西装革履,把头发烫得十分精致,眼镜是—副一副地换着,越换越青春焕发,越换越显出—种好的素养和一种文人学者的风度。
一九九二年冬天,他来北京时,说他去图书馆翻旧时的资料,翻出—个好素材来。说的是从明朝中叶开始,忽有一种充满神秘色彩的“接命神方”开始流行——红铅。红铅乃为少女月经来潮时的排出物提炼而成。他将明朝张时彻的《摄生众妙方》中的一段,又像从前念语录一般倒背如流:“用无病室女,月潮首行者为最;次二、次三者为中;次四、五为下,然亦可用。”又说了稍后龚廷贤的《万病回舂
》中更为详细的—段:要求选择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发黑面光、肌肤细腻、不肥
不瘦、颜面三停、长短相当、算其生日年月约为五千零四十八日前后的少女。
若得年月日应期者,乃是真正至宝,为接命之药。对炼红铅的复杂工序,他了如指掌,并一口气向我说了三个小时有关红铅的历史故事。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好材料,听后无言。不想,一九九四年我在东大讲学时,一日看国内的报纸,报道他以《红铅》为名,已写出一部长篇来了,并且卖得很火。又隔几天,他寄来了《红铅》一书并附了—封信。看完这部长篇之后,我回了—信,老实不客气地对他说:你的长篇写得不好,太俗。不久他就给我回信。信中说:我无法成为—个—流的作家,但我能成为—个—流的畅销书作家。
第二节
马水清用手指抬起羊子的下巴,我们便很仔细地审视羊子的小脸,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白麻子来。我、马水清和刘汉林觉得羊子还真有点像白麻子,但谢百三却说不像。刘汉林便与他争起来:“就是像!”
谢百三坚持认为:“不像,一点也不像!”
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白麻子正从河边走来,便对马水清他们说:“仔细看一看白麻子。”
我们装着闲得无聊的样子,到食堂门口的棚子下坐下了。
白麻子走过来,我们一起悄悄将目光转向他。平素,人看人,都是粗粗的,只留—个大概印象。因此白麻子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我们实际上谁也说不上来。
只是在这—刻工夫,我们才真正地把他看清楚:大白胖子,皮肤白嫩得水豆腐似的,脑袋圆圆的,像只白面馒头,两颊还泛着红色,像微微施了些胭脂的女人的脸,那些麻子又小又浅又稀,并且和脸上的皮肤颜色差不多(不是那种黑桃麻子),一点也不难看;他走路的样子呈外八字,加上他给人的另一突出印象——白,便使人联想到一只大肥白鸭子。
白麻子觉察出我们在察看他——因为他脸上有小白麻子,对人看他便很敏感——颇有些不悦地说:“你们几个怎么在这儿呆着?”
我们便起身走出棚子。
马水清说:“走吧。”
但谢百三还是说:“我看羊子不像白麻子。”
这回,我、马水清、刘汉林三个人与他争执起来:“像,太像了!”然后,我们骂谢百三“眼瞎了”。刘汉林还多补了一句:“眼瞎了,还有两个洞洞呢!
“
谢百三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不服气,躲到了棚子的柱子后面,想等白麻子出来时,再仔细看个究竟。
白麻子没有出来,倒从食堂隔壁会计室走出施乔纨来。
施乔纨长得极文静,那种苗条身材,是乡下看不到的。她总是穿得那么讲究,那么干净。她走路的样子,给我们所有人都留下了记亿。她一步一步地走,每走一步,仿佛都是经过认真掂量的——她要一步—步都走得好看。随着脚步的移动,她的腰肢也在轻轻地扭动。我们从来没有见她走过快步,也没有见她走过慢步,她永远走那样一个速度的步子。
施乔纨叫她的儿子:“羊子,别掉到水沟里!”
羊子歪过脑袋来,“白麻子呢?”
施乔纨在脸上摆出不高兴,“不准瞎叫!”
羊了看了我们一眼,“他们都叫他白麻子。”
施乔纨同样不高兴地看了我们一眼,走过来拉走了羊子。
白麻子挎了一只大篮子出来了,“羊子!”
羊子听到了叫唤声,马上跑向白麻子,仿佛一只独游的雏鸭听到了老鸭的叫唤。
白麻子说:“羊子,我到菜园去拔菜,你去吗?”
“去!”羊子说。
施乔纨回会计室去了。
我们便看着羊子和白麻子沿着田埂往菜园走。白麻子在前,羊子在后。我们突然觉得这是两只走路走得—样的白鸭子——一大一小两只白鸭子。谢百三说:“真像,羊子就差脸上有几颗白麻子了。”
第一节
早在我还读初三时,白麻子就被学校解雇了。因为苏鹏发觉了他与施乔纨之间的那种游戏。是羊子的话让苏鹏知道这一点的。羊子被苏鹏牵着要去油麻地镇溜达时,一边抠着鼻屎一边说:“爸爸,白麻子和妈妈在铺上打架,把妈妈按在他身子底下,直颠直喘的……”羊子向苏鹏详细地描述了“打架”的情景,最后高兴地说:“打到后来,白麻子没劲了,倒在了妈妈身边。”羊子很得意,觉得妈妈是个赢家。苏鹏牵着羊子的手,不再去油麻地镇,而是在操场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把羊子的话问干净了。当天晚上,他就去了汪奇涵家,谈话直到深夜。
苏鹏已被提拔成县教育局的—个很重要的干部,并正日益成为县教育局的红人。
汪奇涵自然要毫不客气地解雇白麻子。但他找白麻子谈话时,绝不提白麻子与施乔纨之间的事。苏鹏向他交代了,这事要很结实地向外界瞒着。汪奇涵的理由只是:白麻子经常将学校里的东西偷回家中。白麻子知道学校要解雇他,想赖着不走,又知道没有可能,因此没有闹。但临出门时,他大声地叫着:“我知这是谁要我走的!”
第二天,白麻子坐上轮船,去了县城,摸到教育局的大门,他站在那儿,一只裤管卷到膝盖下,一只裤管却盖着脚面,捋起袖子,把衣服扎到肥大的裤腰里,露出一根内裤的带子,一副败坏自己也败坏别人的样子,见了人就说:“我被油麻地中学开除了,是苏鹏让开除的,他说我跟他老婆日了,我没有日!”他不大叫,更不咆哮,而是带了嘲弄的口气,像与—个知心朋友诉说一件事情那样,甚至还笑嘻嘻的,一副无赖样。
站累了,他就像—桶水从墙头倒下,顺墙根瘫坐在地上。见了人,他摆摆手,依然说:“我被油麻地中学开除了,是苏鹏让开除的,他说我跟他老婆日了,我没有日!”这些人,有乐意听的,就驻足听他说,甚至掉头看—看前后有无让他们留心的人,然后小声问:“你到底有没有日?”他一笑,笑得意味深长,“没日。”
有怕惹麻烦的,一听,立即如一条白鳗滑进门里。有几个进门去时已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