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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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些羞辱也罢了,若耽误了千万饥民,岂非大大的罪过。”他平生极少说谎,心中犹豫,欲言又止,忽一抬眼,只见丁淮楚一双眸子凝注自己,惊疑不定。
陆渐心中咯噔一下,捧起茶碗,掩盖窘状,口中慢慢道:“刚刚不久。”他此时化身冲大师的本相,一颦一笑,潇洒不尽,便是举杯饮茶,也有泱泱之风。丁淮楚见他神采,疑念顿消,他心思玲珑,心知陆渐来必有因,便笑道:“恭喜陆爷成为指环新主,但不知陆爷前来,有甚吩咐?”
陆渐定了定神,将来意说了,又道:“还请丁大官人想法子弄些粮食,赈济城外饥民。”丁淮楚沉默半晌,叹道:“丁某也不是全无心肝,忍见百姓遭灾。只是冰冻三尺,非是一日之寒,这大饥荒日积月累,来势凶猛,而今别说官仓告罄,丁某所有的四仓谷米,也尽都放出去了。如今是金银多,稻麦少,拿着银子,也买不到赈灾的粮食。”
陆渐道:“那么从别省调粮如何?”丁淮楚道:“这事已在筹办,却有一些麻烦。”陆渐道:“什么麻烦?”丁淮楚皱眉道:“我召集两淮盐商筹了银子,去山东、湖广、四川等地买粮,前后派了三批人手,去了两个多月,至今也无消息。不只如此,官府筹集的赈灾粮食,途经江西,粮船遭遇水寇,连人带船沉入长江,不曾逃出一人一船。”
陆渐吃惊道:“这样说来,其非有什么古怪?”丁淮楚点头道:“陆爷说得不错,只怕是有人故意设局,不让粮食进人江浙。”陆渐不由怒道:“谁人如此狠毒?”丁淮楚叹道:“近日我也派人打探,谁知那探子却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陆渐想了想,说道:“无论如何,百姓可怜,还请丁大官人想法子筹些粮食。以解燃眉之急。”丁淮楚苦笑道:“陆爷有命,丁某赴汤蹈火,断无不认,从今日起,我便向城中同仁筹集粮食,竭力赈饥,想来支撑一月两月,还是成的。”
陆渐见他答应,不胜欢喜,当下起身告辞,丁淮楚殷勤挽留,均被陆渐婉拒,只得召来车马,将陆渐送到城外,分别之时,丁淮楚忍耐不住,问道:“陆爷,敢问一句,谷爷可还安好么?”
陆渐神色一黯,叹道:“他已过世了。”丁淮楚身子剧震,脸色刷地惨白。陆渐微微苦笑,拱手作别。走出一程,散去“明月流风之相”,回复本来面目,正想取下指环,贴身收藏,忽听一个洪亮的嗓音道:“小子慢着,将那戒指给我瞧瞧。”
陆渐转身望去,只见远处走来一个巨汉,高有丈许,铁塔也似,蓝布衣衫里筋肉坟起,满脸虬髯有如钢针,随他环眼一瞪,根根竖立,嘴边衔着一根粗逾儿臂的黄铜烟斗,烟锅里红光闪闪,白烟如柱,从那大鼻孔里曲曲折折喷将出来。
如此巨人,陆渐生平仅见,更有趣的是,巨人双肩宽阔,左肩上竟坐着一个小老头儿,干瘪瘦弱,须发稀疏,衔着一杆白银烟斗,亦自吞云吐雾。陆渐见那老者模样眼熟,心头一动,蓦地变色叫道:“沙天洹……”
那小老头儿眼皮一抬,两眼迸出灼灼精光,洪声道:“你叫谁?”他人虽瘦小,声音却很洪亮。陆渐本以为打招呼的是那巨汉,如今才知是他,一时颇为惊讶,定神细看,方觉这老者与沙天洹容貌相似,身子却要瘦小许多,眉宇间更多了一股凛凛正气。陆渐自知认错了人,忙道:“对不住,小子眼拙,看错人了。”
那巨汉哈哈大笑,竟如半空中打了一阵响雷。小老头儿的嗓音已让陆渐吃了一惊,巨汉的笑声更吓他一跳。那巨汉望着陆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笑眯眯地道:“小娃儿挺有礼貌,很好很好。猴儿精,你说对不?”
小老头儿两眼一翻:“你这老笨熊若也懂礼貌,孔夫子也要欢喜得活过来。”巨汉笑道:“孔夫子又不是我爹,活过来咱也不养他。倒是你猴儿精当心,听这小娃儿的口气,那王八羔子还没死呢。”
小老头儿唔了一声,面露愁容,低头沉思半晌,蓦地悟到什么,血涌双颊,怒道:“老笨熊,你骂谁是王八羔子?”巨汉嘻嘻笑道:“我却忘了,我骂他就是骂你,骂你就是骂他。也罢,我再骂你一句王八羔子,全当骂他如何?”
小老头儿大怒,举起烟斗,出手如风,在那巨汉头上狠狠敲了一记。陆渐见他出手凌厉,不由失声惊呼,谁知巨汉挨了一下狠的,眼皮也没稍抬。依旧笑眯眯的,吧嗒吧嗒,吞云吐雾,听见陆渐惊叫,顿时乐道:“很好很好,小娃儿有礼貌,良心也好,啧啧,猴儿精,你跟人家比起来,可是差的远了。”
“什么?”小老头儿怒道:“老笨熊,你说老夫不如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举起手来,又敲巨汉两记烟斗。巨汉却是动也不动,乐呵呵只管抽烟。陆渐瞧得发呆,只觉这小老头儿出手快狠,生平少见,这巨汉连遭重击,嬉笑自若,更是奇怪极了。
小老头儿怒气稍减,冷哼一声,将身一纵,轻飘飘从巨汉肩头跳下,瞪着陆渐一摊手道:“拿来!”陆渐怪道:“拿什么?”小老头儿翻眼道:“老子要瞧你的戒指,乖乖拿来,少顿板子。”
陆渐见他气势汹汹,心中微微有气,说道:“老先生见谅,这枚指环是我好友的遗物,不能随便给人。”小老头儿脸一沉,说道:“那么你是不给了?”陆渐道:“不错。”小老头儿吹起胡子,巨汉却道:“猴儿精,人家一个小娃儿,面嫩心软的,你吓唬他做什么?”说罢倒空烟锅余烬,将烟头别在腰间,笑嘻嘻地道:“小娃儿,你这一枚指环,能将大盐商丁淮楚哄得晕头转向的,想必有些来历吧。”
陆渐暗自犯疑,这两人忽然而来,话不多说,便要戒指,莫不是垂涎指环的歹人?当下心生戒备,慢慢道:“是有来历,但二位无干。”
“故弄玄虚。”小老头儿冷笑一声,“当我不知道这狗屁指环的来历么?翡翠之环,血纹三匝,财神通宝,号令天下。若不是财神指环。丁淮楚富甲淮扬,怎么会老老实实听你使唤?”
陆渐无意隐瞒,便道:“老先生说得不错,这戒指正是财神指环。二位若要恃强抢夺,说不得,小子只好奉陪。”
巨汉哈哈大笑,如雷贯耳,小老头儿却冷笑一声:“就你这不成器的娃儿拿这玩意儿当宝,我老人家才没兴趣。我只问你,这指环谁给你的?”陆渐道:“不是说了么,使我好友。”
“好友?”小老头儿皱眉沉吟,“你那好友什么样子?是不是四五十岁年纪,高高瘦瘦,左眉上方有一颗朱砂小痣?”陆渐益发奇怪,摇头道:“那好友与我年纪相仿,不到二十呢。”
巨汉、小老头儿面面相对,小老头儿皱眉道:“奇怪。”巨汉也道:“奇怪。”小老头儿道:“没准这小子说谎骗人。”巨汉摇头道:“不像,这娃儿瞅来老实,跟我老笨熊有得一比。”小老头儿啐了一口,目不转睛打量陆渐半晌,忽然露出沮丧之色:“难道这么些年都白忙活了?”巨汉呵呵大笑,哄孩子似的拍拍他头:“也许瘦竹竿真的死了,都是你多疑。”
“放屁。”小老头儿打开巨掌,两眼上翻,“那厮从小鬼头鬼脑,诡计多端,杀了老夫,我也不信他死得那么容易。”巨汉笑道:“瘦竹竿鬼头鬼脑不假,你也是猴儿成精,半斤八两,都不是好人,还是我老笨熊实心眼儿,老实可靠。”
“你老实可靠?”小老头儿望着他冷笑,“吃饭喝酒怎么就没见你老实了,吃得多,喝得足,穿衣服也要两匹布,哼,左右不是你家的银子,就不知道心痛?不成,再跟你混下去,老子早晚倾家荡产,要散伙,一定要散伙……”
巨汉啧啧道:“猴儿精,何苦这么绝情?不就几两臭银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将来我发了财,一定还你……”小老头儿冷笑道:“发财,这辈子还是下辈子?”巨汉小道:“这辈子最好,下辈子也不赖。”小老头儿道:“不赖?我瞧你是无赖。”巨汉咧嘴憨笑,抽出烟斗,顺手一摸,忽觉烟袋已瘪,当下趁着小老头儿不备,一把从他腰间夺过烟袋,将袋内烟草全倒在大烟锅里,敲火石点着了,吧嗒吧嗒,抽得有滋有味。小老头儿怒极大骂,拳打脚踢,巨汉甘受殴辱,嘴里哼哼,仿佛不胜其苦,一双铜铃大眼却忽闪忽闪,间或掠过一丝狡猾。
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骂骂咧咧,一个闷头抽烟。陆渐但觉生平所见怪人,无出二人之右,一时啼笑皆非,见二人只顾打闹,不问自身,只好转身去了。
循那地图走了一日,地势越发起伏,先是丘峦连绵,不久渐入深山,小道蜿蜒,有如羊肠。两旁巨崖摩天,寸草不生,或如巨人头颅,凹眼凸鼻,或如垂钓老翁,佝偻屈曲,忽而一方怪石探出崖壁,形如展翅苍鹰,忽而一道石梁穿空而去,犹似蛟龙升腾。山势越高,道路越陡,两旁岩石形状越奇,将天光挤成窄窄一线,山道之上,晦暗莫名,倏尔间四周全黑,不见五指。
再爬一程,陆渐只觉道路变上为下,似乎登顶之后,转为下山,四周寂寂无声,偶尔传来细微响动,有如蛇虫爬行,饶是陆渐胆大,也觉汗毛竖起,心跳可闻。
又行一阵,前方亮光微露,陆渐紧赶几步,天光乍泄,豁然开朗,两片翡翠也似的山峦青碧发亮,夹着一道小溪,溪水静如不流,倒碧凝云,须发可鉴。
此地四面环山,北风不至,地气温润,四季繁花不断,将溪水两岸点缀得有如锦茵绣毯,绚丽异常。沿溪上溯,不时可见麋鹿漫步,白鹭梳翎,鸟雀啁啾,羚羊对食,无论禽兽。均是一派恬然,见了人来,亦不害怕。走了片刻,遥见一片桃林,桃花早凋,枝头挂着青油油的小桃,林子纵深无垠,走了足足半个时辰,前方水声大作,陆渐定眼望去,一道瀑布白龙倒挂,飞流百尺,独木桥树皮斑驳,飞架瀑布之上,踏足桥上,下方有如虎啸雷呜,动魄惊心。
桥那边是一条狭窄石栈,悬在半山腰上,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黑洞洞的,深不可测。陆渐走了两百来步,到了栈道尽头,眼前倏尔一亮,只见峰回路转,山开谷现,数畦水田围着一座石屋,竹管连缀成渠,自山崖边引来泉水,灌溉田中,石屋左边植松,右侧种柏,屋后几亩茶树,碧油油,绿艳艳,清气袭人。
陆渐不料这深山幽谷竟有如此人家,初时惊讶,继而不胜羡慕。多日来,他在红尘中目睹饥馑杀戮,阴谋不幸,好友惨死,爱人情变,已让他心灰意懒,生出弃世之想,这般桃源幽处,隐士居所,真是梦寐难求。
陆渐叫唤两声,却是无人答应,走上前去,只见房门大开。屋内空荡荡的,只有一方石榻,一张木案,西橱上置放几本发黄古籍,东窗挂一张焦尾古琴,清风掠过琴弦,韵声幽幽,几疑天籁。
望着眼前情形,陆渐痴痴怔怔,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与姚晴隐居于此,忙时耕田纺纱,闲来养鹿拂琴,那是何等惬意。
一念及此,仿佛生出幻觉,田边树下、屋前水边,无一处没有姚晴的影子,或嗔或怒、或喜或忧,或是素手拈花,或是攒袖挥汗,音容笑貌,伸手可及,然而陆渐真的伸手摸去,却又空荡荡的,只有清风拂面,流水微响,鸟语如歌,在耳边悠悠回荡。
霎时间,陆渐心子一阵剧痛,有如千百钢针刺扎。姚晴冷漠眼神历历在目,她的倩影没入暗夜之时,陆渐怎也想不到会是今日结局。那天晚上,沈秀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把刀子,插入陆渐心头,让他痛不欲生,即便黑天之劫,也难比拟。
探手入怀,摸出那条贝壳项链,珠光莹莹,恰如少女娇肤,陆渐眼前浮现出那张芙蓉脸儿,眼眶倏地一热,泪水夺路而出,点点滴滴,沾染得贝壳越发莹润。多日来,陆渐满腔愤懑,无处倾泻,此时身在空谷,旁无一人,不自禁悲从中来,竟似不能克制,蓦然间,他大叫一声,屈膝跪倒,将那项链紧紧贴在胸口,嚎啕大哭,哭声回荡盘旋,惊破一山秀色。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觉一只大手轻轻抚摸头顶,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好孩子,你哭什么呢?”
陆渐沉浸悲伤之中,有人近身,竟然不觉,听到这话,不由得腾身而起,转眼望去,只见身后立着一个四旬男子,青布长衫洗得发白,荷锄提篮,体格高瘦,左眉上一点朱砂小痣,面容棱角分明,虽然不算英俊,但神气空灵,不染半点尘世浊气。
陆渐瞠目结舌,吃吃道:“你是,你是……”青衣人笑道:“这是我家。”陆渐又惊又喜,说道:“你就是谷缜的师傅么?”
那人目不转睛瞧他时许,笑了笑,默默点头。陆渐心生敬仰,拱手作揖。青衣人笑道:“远来是客,不妨入屋一叙。”陆渐这才惊觉自己挡住门户,慌忙闪开,又觉脸上冰冰凉凉,泪痕未干,更是羞赧不胜,攒袖拭去。
那人放下药锄,坐在案前,望着一面空壁,微微出神。陆渐屏息凝神,正不知如何开口,青衣人忽地徐徐道:“谷缜什么时候死的?”
陆渐吃惊道:“你怎么知道他死了?”青衣人道:“我曾与他有约,此生再不相见,他只需活着,便不可见我,但若他先我而死,却可托人报讯。”
陆渐不觉黯然,叹道:“他半月前死在天柱山。”只因谷缜死得太惨,陆渐不忍说出死因,便取出财神指环,搁在桌上,青衣人拈起指环,凝视不语,容色淡淡的,无喜无悲。陆渐本以为他与谷缜师徒一场,得知爱徒死讯,势必极为伤痛,见他如此淡泊,心中好生不解。
青衣人将指环纳入袖中,摘下墙上瑶琴,按宫引商,弹奏起来,沉郁顿挫,尽是商调。陆渐听得心神摇曳,悲不能禁,忽听那琴声响了片刻,铮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将青衣人食指割破,点点鲜血,滴在琴上。
“琴犹如此,人何以堪。”青衣人叹一口气,忽地抓起古琴,掷出窗外,哗然落入水田之中,顺水飘荡。陆渐不由心想:“爷爷常说,琴为心声,这人表面上看不来出难过,但从琴声来听,心里还是难过得很。”
正自出神,忽听青衣人道:“谷缜让你前来,是想让我将这财神指环改传给你,只不过,你担当得起吗?”
陆渐目瞪口呆,连连摇头:“我,我哪担当得起?前辈定是错解了谷缜的意思。”
“不错。”青衣人叹道:“你老实有余,机警不足。的确不是经商的料子。也不知谷缜那小子想些什么?运财有如养虎,智能不足,驾御不周,势必为财势反噬,难道他就不怕害了你么?”说到这里,他又凝视陆渐半晌,忽有所悟,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人不聪慧,但却淡泊财势,能够托付大事。嗯,是了,你方才在我门前哭些什么?”
陆渐脸一红,只觉这人温文可亲,与他交谈,心中不胜安稳,恨不得将所有心事全盘托出。自从姚晴离开,他胸中苦闷无处宣泄,心想这人既是谷缜师长,也就不啻于自家长辈,顿时按捺不住,吞吞吐吐,将情变经过说出。
那人静静听罢,忽而笑道:“世间情孽,大同小异,那女子不是池中之物,别说你应付不来,你那位情敌怕也要空欢喜一场。呵呵,八图和一,天下无敌。有些意思,呵呵,有些意思。”
笑了两声,他轻抚桌沿,闲闲地道:“只你一个人来么?”陆渐不防他突发此问,怔了怔,说道:“是啊。”
青衣人微微一笑,目视屋外,徐徐道:“阁下鬼鬼祟祟,竟是盯梢的鼠辈。”语音清而不散,远远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