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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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了两声,他轻抚桌沿,闲闲地道:“只你一个人来么?”陆渐不防他突发此问,怔了怔,说道:“是啊。”
青衣人微微一笑,目视屋外,徐徐道:“阁下鬼鬼祟祟,竟是盯梢的鼠辈。”语音清而不散,远远送出,回音沉沉不绝,激荡山谷,直如虎啸龙吟一般。陆渐听得骇然,暗忖自己虽也能吐劲发声,震山动谷,但绝不能这般从容。
话音方落,便听一个声音道:“当真是你。”嗓音洪亮,却是微微颤颤,仿佛颇为恐惧。
陆渐纵身抢出,只见水田对岸站立一人,精瘦矮小,正是路上遭遇的小老头儿。他孤身一人,随从巨汉不知去向。陆渐惊道:“你,你一直跟着我?”
小老头儿却不看他一眼,双眼死死盯着屋内,咬牙道:“你,你果然没死。”陆渐掉头看去,那青衣人负手踱出,青衫磊落,气质冲和,眉眼温润,淡淡有神,瞧了小老头儿一眼,笑道:“山不离泽,陷空已至,将军何在?”
蓦听一声大喝,犹似晴空里打了一个响雷:“瘦竹竿儿,老子在这儿呢。”陆渐举头一望,见那巨汉立在近处高峰之上,双手按腰,神威凛凛,身旁层层叠叠,堆满斗大巨石。
青衣人却不回头,只笑了笑,说道:“你们怎么找来的?”小老头儿冷然道:“你自以为聪明,当别人都是傻子?你我三人一同长大,你瞒得过天下人,又怎么瞒得过我和老笨熊?当年你死之后,我便生疑,十多年来,我和老笨熊无时不在追查此事,天可怜见,终叫老夫发觉,你除了本来面目,竟还是号令天下的大豪商,大财神。哼,三年前,我和老笨熊本已经发现财神指环的下落,不知怎的,我二人赶到江南,那指环复又消失,三年之中,半点儿消息也无……”
陆渐听到这里,心道:“是了,谷缜三年前被关入狱,财神指环自也失踪了。”想到这里,隐隐觉得自己犯了大错,心中大为不安,只听那小老头洪声续道:“都是你作孽太多,老天行罚。我与老笨熊四处寻找线索,偶然游至扬州,发现这傻小子为了赈济饥民,竟然大张旗鼓,将指环在闹市中招摇,我和老笨熊问他,他也说不出个子曰诗云,于是乎,老夫便来了个欲擒故纵,一路追踪而来,果然逮个正着。”
陆渐听在耳里,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向青衣人道:“对不住,我,我……”青衣人摆手道:“你不必愧疚,以我一身,换取千万饥民的性命,倒也值得。”陆渐听得这话,愧疚之感更甚,却听小老头怒啐一口,骂道:“你少来装善人,扮隐士,骗得了谁?”
巨汉也叫道:“不错不错,你瘦竹竿儿都成了好人,我老笨狼还不做他奶奶的活菩萨了?”他声如阵雷,压过高天罡风,震得群山皆应。
陆渐越听越气,一纵身,拦在青衣人身前,高叫道:“你二人才是可恶,先向我强讨指环,强讨不到,又跟踪于我。如今更对这位老先生无礼,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有意立威,这几句话也用上真力,如雷车滚动,声势之强,不在巨汉之下。小老头儿不料这少年浑不起眼,竟有如此神通,不觉吃了一惊,喝道:“臭小子,这是我门派中的大事,与你无关。”陆渐哼了一声,道:“你若与这位先生为难,便是与我有关,你若惭愧,早早离开,要么休怪我无礼。”
小老头儿暴跳如雷,一跳三尺,骂道:“我惭愧?放你妈的屁,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万……”话未说完,那水田中的泥水蓦地激荡,哗啦一声冲天而起,浇头盖脸,扑将过来,小老头儿猝不及防,灌了满嘴泥浆,将到口的话又堵了回去。
陆渐只觉身周气流一荡,便生奇变,心中颇为讶异,但见小老头儿跌跌撞撞倒退两步,瞪着中年男子,面露惊惶之色。中年男子笑笑,漫不经心踏出一步,小老头儿顿时又退两步,吐出嘴里泥水,叫道:“你别狂,番婆子公母俩也得了消息,随后就到,你,你别狂……”初始声色俱厉,但为青衣人目光所逼,嗓音不觉颤抖起来。
青衣人忽而笑道:“猴儿精,你既然怕我,又来做甚,送死么?”小老头儿面红耳赤,怒道:“怕你祖宗,老子为天下人除害,什么也不怕。青衣人笑道:“若是好汉,站着别动。”说着又进一步,小老头儿不由得又退两步,但觉心跳如雷,血往上涌,忍不住高叫道:“老笨熊,动手。”
叫罢不见动静,举目望去,巨汉站在峰顶,呆如木鸡,小老头儿焦急起来,叫道:“老笨熊,愣着做甚,先下手为强。”那巨汉张耳倾听,面露古怪之色,忽地张嘴大叫,小老头儿见他嘴巴大开大合,耳边却是狂风呼啸,听不到只言片语,不由得心中奇怪,目光一转,忽见青衣人面露冷笑,顿时心中咯噔一下,暗道:“糟糕,这厮神通不减当年,不知用了什么邪法,竟将我二人隔开,我听不见老笨熊说话,老笨熊也听不见我。山泽通气,始见威力,一旦声气不通,威力岂不减了一半。一着失算,满盘皆输,莫非我和老笨熊此番竟是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想着暗悔莽撞,不待援兵齐至,轻举妄动。
陆渐不知这其中玄妙,见那小老头儿忽而烦躁,忽而愤怒,忽而犹豫,忽而沮丧,脸色瞬息数变。正觉奇怪,忽听耳旁一声闷哼,转头望去,那青衣人脸上腾起一股青气,眉间发黑,身子摇晃数下,蓦地两腮鼓起,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陆渐大惊,伸手将他扶住,急道:“你怎么了?”那小老头儿却是一呆,蓦地转惊为喜,哈哈大笑:“妙极,妙极,你果真未脱天劫,天人合一,万物相谐,你一团杀气,又怎能合天地,谐万物,不遭天劫,才是奇怪。哈哈,可笑你虚张声势,几乎将老夫骗过。”
青衣人挣了一下,但觉五内俱焚,全身气血沸了也似,不由叹了口气,苦笑道:“不想造化弄人,竟死在你猴儿精手里。”
小老头儿面露狞笑,向陆渐一瞪眼:“臭小子,不要多管闲事,快快闪开,误伤了你,可不是玩儿的。”
陆渐越听越怒,他对青衣人极有好感,心想他是谷缜的师父,与自己的长辈无异,长辈有难,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当下将身一挺,冷笑道:“你二人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不嫌可耻么?”小老头儿大怒,吹起胡子,喝道:“你小娃儿懂什么,再不滚开,我便代你爹娘教训你了。”
陆渐一言不发,将那青年人扶到一旁,足下不丁不八,双手撑腰,瞪眼喝,显出“惟我独尊之相”,气势盈张,小老头儿远在十余丈之外,也能知觉,心大惊:“这小娃儿什么来历?好了得的气势。”忽见陆渐左手一圈,右拳击向田,霎时禾苗颓倒,霍的一声,泥水激荡,化为丈高水墙,遮天蔽日,压了过来。
小老头儿不胜骇异,这一拳威力虽大,却不似青衣人神通诡谲,来去均无征兆,水墙一起,小老头儿便向后掠,避开泥水,大喝一声:“动手。”
陆渐耳边只有巨汉纵声大笑,笑声未绝,便听青衣人涩声道:“当心。”陆渐未知何意,忽觉恶风压顶,陆渐挥拳急扫,夺的一声,一块巨石斜斜弹出,陆渐倒退两步,半个身子几乎失了知觉。抬眼望去,那巨汉双手各举一块巨石,呼呼两下,一前一后掷将过来。每块巨石均逾百斤,乘高下坠,其势不下万钧。陆渐纵有金刚神力,也不敢硬接,背起青衣人,正要躲闪,却听青衣人叹了口气,道:“躲不开的。”
陆渐此时进退趋止,如鬼如魅,闻言不以为意,一躬身,早已横掠数丈,这当儿,便听一声巨响,后面石块快过前石,将落未落之际,当空一撞,双双化为千百碎块,崩裂四溅,笼罩十丈方圆。那碎石强劲绝伦,胜于箭镞火铳,陆渐忙乱中避开大半,仍被几块打中身子,痛不可当,忽听青衣人失声痛哼,不由惊道:“先生,你受伤了?”
话音未落,身子被迫下坠,哗啦一声,双腿插入水田深处,只听青衣人在耳边低声道:“当心脚底。”陆渐一愣,忽觉双腿骤紧,一股绝大吸力急向下拽,数尺深的水田化为无底深渊,泥浆霎时漫到胸口,陆渐惊恐交迸,举目望去,巨汉双手各举一块大石,作势欲掷。
陆渐双腿被困,无处可避,无疑成了靶子,乱石齐掷,有死无生。这念头有如电光在他心中一闪,陆渐叫到:“先生小心。”就势一沉,扎入泥水之中,巨汉骤然失去了目标,不觉一愣,高举巨石,鹰视水面。
泥浆四面涌来,又腥又粘,将陆渐重重裹住。陆渐屏住呼吸,双手灵觉四面延展,只觉那小老头儿在远处蜷成一团,源源不断的发出怪异内劲,将下方湿泥搅的旋风也似,化为一个偌大漩涡,将自己牢牢吸住。
陆渐既知对手伎俩,心念一动,显出“万法空寂之相”,霎时生机全无,有如烂泥潭中一段枯木。小老头儿身在泥中,亦是不能视物,但他师门却有一种古怪法子,能引泥浆波动,判断猎物数目方位、是生是死。陆渐忽地没了生气,小老头儿心中大感惊疑:“难道这小子不济事么,一下子就憋死了么?”
心念方动,警兆忽生,方要出手,一股巨力早已重叠涌至,小老头儿浑身血涌,几乎昏厥。原来陆渐变化本相,不震不正,不死不生,随那泥浆流动,悄然逼近,本想出其不意,活捉老者,不料小老头儿机警异常,陆渐见他作势出手,立时先下手为强,送出大金刚神力,欲要将其震昏,再行活捉。
小老头儿一身神通全在烂泥之中,身处泥潭,四面泥浆均是他的助力,陆渐拳劲加身,他立时伸开四肢,将来劲转向身周泥水,饶是如此,仍觉气闷,当即躬身便退。陆渐一拳无功,担心背上青衣男子,无心久战,急向小老头儿手腕抓去。他身怀补天劫手神通,这一抓用上全力,天下间能都躲避者寥寥无几,小老头儿自然不在其中,手腕一紧,顿被扣住。
陆渐大喜,正要运劲将其拖来,不料手底一滑,小老头儿手腕嗖地脱出。陆渐自从练成补天劫手,落到手心的物事,从未这般脱出,不由心头一凛,心知小老头儿的内功必有古怪。
小老头儿此时也极不好受,他先运“分劲大法”,勉强卸去陆渐的神力,继而又使“泥鳅脱鳞术”抽出手腕,这两下几乎将他一身真气耗尽,只觉胸腹手腕疼痛难当,竭力远离陆渐,哗啦一声钻出水田,爬上田埂,呼呼喘气。
陆渐怕青衣人闭气而死,随即跳出,刚踏实地,便有巨力压顶而来。陆渐心知又有巨石砸来,大喝一声。陡然纵起,不待巨石交击,以“天劫驭兵法”双手一拨,两块巨石来势稍偏,与他擦身而过。
陆渐行险拨开巨石,双手却剧痛难忍,要知道,那飞石转于百仞峰顶,来势万钧,绝非人力可以抵挡。眼见巨汉大吼一声。又要抓石掷来,陆渐急急跳到一棵苍松前,屈膝弯腰,运起神力,大喝一声,将那树连根拔起。此时飞石堪堪掷到,陆渐舞开苍松,“天劫驭兵法”加上“大金刚神力”,树冠一旋,夺夺两声,竟将飞石荡开。
巨汉不料对手恁了得,又惊又怒,咆哮如雷,将巨石如雨点般掷来,陆渐亦将松树抡得风雨不透,以巧御拙,用“天劫驭兵法”挡开石雨。然而高峰坠石加上巨汉神力,来势太猛,饶是陆渐神通了得,也不能尽消其势,眼看着那树冠如被大斧劈削,越来越小,不多时只剩下一截主干,陆渐双手也是又痛又麻,几无知觉。抵挡之际,忽地足下一凉,又踩入水田之中。陆渐恍然惊悟,巨汉掷出飞石,竟是要将自己再度逼入泥潭。
心念未绝,小腿忽痛,似被利刃刺中,但他身负“大金刚神力”,利刃加身,肌肉立时收缩,弹开锋刃,护住脚筋。陆渐怒喝一声,掉转树干,插入水田,奋力一搅,水田中生出一个极大漩涡,陈年老泥均被翻出。
哗啦一声,小老头儿在泥中存身不住,衔着匕首跳出泥潭,他一身污泥,唯有双眼精光转动,死死盯着陆渐。
陆渐又挡开两块巨石,呼吸渐促,小腿中匕处隐隐作痛,然而上方巨石压项,下方危机四伏,上下交攻,顾此失彼。陆渐自知陷入窘境,除了挥舞树干,别无他法,心知这般下去,败亡只是早晚间事。
他心中焦虑,手上顿时乱了章法,一块飞石未能档开,咔嚓一声,树干折成两段,陆渐全身发麻,喉头微甜,正自惊惶,忽听身后青衣人虚弱道:“打不赢,就跑。”
原来方才泥中激斗,青衣人旧疾复发,被湿泥一灌,窒息昏厥,此时方才苏醒过来,见陆渐一味蛮斗,忍不住出言点醒。陆渐闻言醒悟,心道自己何苦逞强好胜,对手占尽地利,与之争雄,绝无胜理。当下暗骂自身愚笨,忽地比施展身法,向来路飞奔。
小老头儿惊怒道:“直娘贼想逃?”说罢横身欲拦,陆渐化“极乐童子之相”,一拳送出,这一下出手突兀神速,全无征兆,小老头儿闪通不及,横臂硬挡,但觉巨力压体。四肢百骸也似散开,急用“分劲大法”,四肢摊开,如一张风筝向后飘出,着地一翻,化解拳劲。爬起看时,只见陆渐去势比箭还快,已到栈道前方。小老头儿情急之下,大喝一声,将匕首掷向青衣人后心。
青衣人体内气息虽乱,灵觉未失,觉出风声,竭力躲避,奈何此时举手投足,均极艰难,虽避过后心要害,肩头却是一痛,那把匕首齐柄而没。青衣人失声痛哼,陆渐此刻已上栈道,闻声吃惊,转身将他放下,看见匕首,不由骇怒,这时间,忽觉后方风急,当即反臂扫出,“大金刚神力”扫中山壁,山为之摇,石屑簌簌而落。
小老头吃过苦头,不敢硬挡,将身一纵,身如轻烟,掠过陆渐头顶,挡在栈道前方,喝道:“臭小子,爪子挺硬,先吃你爷爷一百掌。”说着双掌飘飘,纵横拍来,迫得陆渐无法分心为青衣人治伤。陆渐只得将青衣人挟在腋下,单手迎敌。小老头儿掌法小巧灵动,极适合在这逼仄之地动手,抑且掌力多位粘劲,缠缠绵绵,后劲无穷,纵不能立时制敌,却能缠住陆渐手脚,叫他不能全力施为。
陆渐只觉那青衣人创口鲜血越流越多,温热湿润,不由暗自着急,低喝一声,显露“九渊九审之相”。他此前一味比蛮斗狠,小老头便以为他徒具神力,智谋不足,万不料陆渐本相一变,招式亦变,精细入微,暗藏后着,眼见陆渐作势欲退,小老头儿不假思索,奋身赶上,不料陆渐忽使诡招,拨开来掌,横臂扫出。小老头儿低头躲闪,不料陆渐伸脚一勾,两人双腿一靠,小老头儿怎敌得过“大金刚神力”,下盘一虚,头下脚上,栽下深谷。
小老头儿魂飞魄散,失声惊呼。陆渐将他打落深渊,便觉后悔,听得呼叫,恻隐之心大起,探身急抓,后发先至,将小老头儿凌空拽住,喝道:“你还打不打?”
小老头儿惊魂甫定,闻言怒道:“怎么不打?”陆渐大觉奇怪,皱眉道:“你就不怕死么?”小老头儿冷笑道:“你有种把老子丢下去,我死了,自然还有人来。”陆渐叹道:“这位老先生已受重伤,你何苦还要为难他?”
小老头儿正色道:“小娃儿,你听说过‘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么,你腋下这人一日不死,被他脱出劫数,便要死更多的人。”陆渐摇头道:“这位前辈不像坏人。”小老头儿怒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好人坏人看得出来么?”陆渐一愣,叹道:“老人家,你年纪老大,我不愿害你,你发誓不再对付这位前辈,我便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