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第1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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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等到第四天夜里,终于回来了两个庄客,一个断了手,一个腹部中刀,气息奄奄,快要死了。断手的庄客说,男人们遇上了倭寇,打不过,全都战死了。那时候,庄子里已没有了男人,只剩一群妇孺,一听这话,哭的哭,叫的叫,又怨恨失去了丈夫儿子,都争着骂我,抢光了细软金帛,一哄而散。偌大的庄子变得空荡荡,阴森森,一点儿灯火也没有,我害怕极了,只知道哭,所幸身边还有一个嬷嬷,我们商量去附近山里躲避,可还没出庄门,那孩子迟不动,早不动,这当儿忽然动起来。我痛得死去活来,没奈何,只好转回庄里,担惊受怕,吃尽了苦头,天亮时分,总算将孩儿生下来。因为尚没足月,算是早产。那孩儿虚弱得很,我呢,想必是忧伤太过,竟没了奶水。我和嬷嬷望着这小小婴孩,都很发愁。嬷嬷说,看来是养不活啦,世道又乱,将他扔了吧。我心里明白她说得不错,但看那孩儿那么小,那么弱,皮肤又红又嫩,眼睛也睁不开,连哭的声音也没有。我一想到要将他一个人丢下,心里就如滴血一样,抱着他只是哭,怎么也不肯松开。嬷嬷说,再不走,可就晚了。我没法子,跪下来说:‘我这样子走不了啦,这是沈相公唯一的骨血,你受了他许多恩惠,怎么忍心让沈家断了香火?我将孩子托付给你,请你好好养大。’她听了这话,半晌也没作声,一会儿才说,那么你给孩子作个记号,倘若不死,将来也好认领。我心想这孩子的父亲出征之后没有回来,可为‘夫复不征’我虽生下他,但他如此孱弱,未必能活,算是‘妇孕不育’。这两句正应了《易经》中‘渐’卦九三的爻辞,于是就用绣花针在他胸口刺了一个‘渐’字……”
“果然!”宁不空得意笑道,“狗奴才,当日在船上我说得不错罢,你这个‘渐’字大有玄机。”可陆渐已听得痴了,怔怔看着商清影,听不见半句言语。
“……刚刺完字,前庄忽就鼓噪起来。我们吓坏了,忙向庄后逃命,我生育不久,虚弱极了,跑到厨房附近,着实跑不动了,就让嬷嬷抱着孩子先走。她却说,‘这孩子快死啦,还是丢了罢。’我一听着了急,说道:‘好嬷嬷,你答应我收养他的。’她听了这话,忽地生起气来,说道,‘一个半死的孩儿有什么好养的?我冒着一死,陪你生下孩子,已算报答了沈相公的恩惠,后面的事,老身再也管不着了。’说罢将孩子抛给我,飞快走了。我没办法,只好抱着孩子,挪进厨房,将门死死拴住。听着远处的人声叫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裙子都被鲜血濡湿了,眼前白光连闪,似乎随时都会昏倒。这时候,忽就听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许多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的心跳也顿时急起来,心想听说这些倭寇杀起人来,连婴儿也不放过,我和孩子在一起,母子两人都不能活,若我出去,他们抓住了我,或许不会再来寻我的孩儿?想到这里,眼看灶洞里火已燃尽,十分冷清,便将孩子藏在里面,然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陆大海始终皱眉聆听,听到这里,忽地接口道:“沈夫人,贵庄可是在嘉定县的西南方?”
“不错。”商清影吃惊道,“老人家怎么知道的?”
“那就对了。”陆大海击掌叹道:“实不相瞒,陆渐这孩子是我拣来的。拣到这孩子的地方,正是嘉定沈家庄厨房中的灶洞里。”陆渐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失声道:“爷爷……”
陆大海招手道:“你过来。”陆渐心中迷糊,愣愣走到他面前,陆大海按住他肩,指着商清影说道:“给她跪下。”陆渐有如行尸走肉,闻声傻傻跪倒。陆大海缓缓道:“渐儿,我给你说,这一位就是你的生身母亲,绝无虚假。”
陆渐一个机灵,还过神来,急道:“爷爷,你不是说了,这个‘渐’字是胎记吗?”
陆大海摇了摇头,叹道:“渐儿,爷爷当年做过海客,对不对?”陆渐点头。陆大海道:“当年我出海之时,遇上倭寇的贼船,货物被抢,又逼我入伙,替他们使船卖命。为了保命,我虚与委蛇,假意答应,上岸之后,趁其不备,逃入附近深山。这一躲就是三天,只饿得两眼发花,到了第四天上,我实在忍不住,从躲藏处潜将出来,寻找食物。不料一路上只见男女死尸,房屋都被烧得精光,别说食物,一粒米也没有留下。这么走了好一程,才见一个庄子,料是倭寇刚刚经过,又去别处劫掠了。庄子虽然着火,火势却还不大,我当时饿急了眼,不顾危险,抢入火里,找到厨房,指望抢出一些米面。谁料找了半晌,一无所获,眼看火借风势,越来越大,正觉着急,忽听灶台下有东西哼哼唧唧,我起初还当是只耗子,心想没有粮食,捉只耗子充饥也好,于是屏息上前,向灶洞中一瞧,忽见一个婴儿,皮肤赤红,俨然刚生不久。我始料不及,吓了一跳,再摸鼻息,发觉那孩子竟还活着。我见这婴儿瘦小孤弱,大起怜惜之意,抱着他冲出火海,躲开倭寇队伍,向北逃去。孩子没奶,我便一路老着脸向人讨奶吃,故而这孩子竟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这么一直流落到了姚家庄,那时候沿海倭患十分厉害,唯独姚家庄名震东南,倭寇不敢轻犯,于是我便带孩子在庄子附近住下,一住就是二十年。”
说到这里,又向陆渐道,“我本想你父母必然遭了倭难,早已送命。怕你知道难过,故而没有多说。至于你身上的文字,我也说是胎记,就是怕你追问之后,得知真相,徒自伤心。”
陆渐听得张口结舌,商清影却是大为动容,敛身施礼道:“老先生大恩大德,妾身粉身难报。”陆大海摆手道:“这算什么恩德?一个小娃娃都不救,我陆大海还算是人吗?”他不居功德,商清影越发相敬,却听陆大海问道:“沈夫人,你落到倭寇手里,如何脱的身?”
商清影并不答话,望着远方出了一会儿神,方才娓娓说道:“我出门后,那些恶人捉住了我,见我尚有几分姿色,便将我捆起来,拖着向前。看守的恶人十分可恶,见我产后迈不开步,便拿枪柄打我,一边打还一边笑。我苦不堪言,恨不能就此死了。这时间,忽然走过来一个人,腰挎倭刀,戴着倭寇常戴的恶鬼面具,用汉语冷冷说道:‘她有伤,不要打她。’恶人们不听,回头咒骂,不料那人一挥刀鞘,将他们全打倒了,还说:‘若不服的,再来比过。’恶人们露出害怕神情,有人问道:‘你是谁,怎么从没见过你?’那人说道:‘我新来的。’问者便说:‘谁知你是不是奸细。’话未说完,刀光一闪,问话的人就掉了脑袋,鲜血流了满地,我吓得浑身发抖,倭寇们却纷纷露出敬畏神气,都说:‘他用我们的刀法,怎么会是奸细呢?’那人也不说话,将我抱起,大步前行,沿途遇上倭寇,要和他争我的都被打倒。我见这鬼面人这么凶悍,心里害怕极了,但又没有气力挣扎。鬼面人抱着我走出很远,蓦地驻足,掉头望去,这时我才发现,庄子已然成了一片祸害,刹那间,我想到灶洞里的孩子,两眼发黑,顿时昏死过去。
“醒来时,我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帐子里,鬼面人就坐在不远,静静地看着我,他的气度很安静,眼睛又黑又亮,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见我醒来,忽地起身说道:‘进来吧。’话音方落,便走进来两个老妪,端着热水汤药,鬼面人却退出帐子。我那时心如死灰,迷迷瞪瞪,任由她们摆布,不料老妪们只是看顾我的伤势,并不加害。我心中奇怪,询问她们来历,她们说是被倭寇抢来的百姓。我便猜想,鬼面人必是倭寇的大头目了,想到这儿,越发害怕,趁其不备,抢过剪刀便想自尽。老妪惊叫起来,鬼面人应声抢入,见状一招手,不知怎的,剪刀便到了他的手里,饶是如此,我的脖子上划破了一条大口子,流了许多的血。”说到这儿,她轻抚颈侧,露出追忆之色,众人定眼望去,那雪白肌肤上,果然有一道浅淡伤痕,若不细看,几不能见。
“我自杀不得,又昏过去。醒来时,脖子上已敷好了药,缠好绷带,那药兰凉沁沁的,伤口也不痛了,麻乎乎的,十分舒服。身旁那两个老妇见我醒转,都很高兴。我想他们不让我死,定是想待我伤好,再行污辱,于是心头着急,又想寻死,无奈全身无力,不能挣起。正着急的时候,忽然闯进来两个倭寇,二话不说,便将两个老妪砍死,挟着我就向外走,我又惊又怕,但身子虚弱极了,叫喊也不能够。不料刚到帐外,那鬼面人就快步赶来,左手还提着一篮子食物,见状就问:‘你们作甚?’两个倭寇粗声粗气地说:‘滚开,大王要她。’鬼面人点了点头,说道:‘本想多留你们几个时辰。你们自己寻死,那也无法。’说完丢开篮子,拔出长刀,只一挥,两个倭寇便掉了脑袋。众倭寇见状,纷纷叫喊起来,鬼面人将我负在背上,只见四周人潮不住涌来,我眼前尽是血光,耳边都是惨叫,血腥之气刺鼻惊心。我惊惧万分,吓昏过去,醒过来时,却发觉身在山洞,鬼面人坐在远处,满身是血,可神气还是那么安静,默默望着我,目光里透着几分倦意。我忍不住问道:‘那些倭寇呢?’他说:‘都死了。’我吃惊道;‘怎么死的?’他说:‘我杀的。’我心中好奇,又问:‘你不是倭寇吗?’他没作声,只是哼了一声。
“其后每天晚上,他都会出洞一阵,走的时候便用一块巨石封住洞口,回来时再推开大石,带回饮食补药,甚至很好看的衣裳。我只当他将我囚禁起来,图谋不轨,起初害怕极了,可是他每晚睡觉,总是离我远远的,躺在洞口,如非必要,也从不与我多说一句,只是坐在角落里,呆呆出神。我见他这样,越发好奇,忍不住拿话问他来历,他不作声,眼中的忧伤却更浓了,连我看着,也觉难过。就这么过了七八天,我的身子渐渐好起来。这一天,他出洞不久,我便听见巨石滚动,转眼望去,那巨石移开一条缝隙,鬼面人跌跌撞撞奔进来,似要对我说些什么,话没出口,先吐了一大口鲜血,瘫倒在地。我大吃一惊,忍不住掀开他的鬼脸面具,这一看却更是吃惊。先前我见他那么深沉忧伤,年纪必然很大,不料面具下那张脸十分年轻,眉目英挺,脸色煞白。鲜血从他口中止不住地涌出来,我不知怎么是好,急得直哭。他想必听到哭声,忽又醒了过来,握住我手,说道:‘别怕,别怕。’说完这两句,又昏过去。
“我很奇怪,这人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何不说别的,偏偏只叫我别怕?见他伤成这样,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唯有守着。他的身子忽冷忽热,脸上一会儿火红,一会儿惨白,神智不清,嘴里胡乱叫喊,叫爹爹,又叫妈妈,还叫大哥二哥,叫声十分凄厉。叫着叫着,眼角就淌下泪来,那样子,唉,那样子真是可怜极了。每次醒来,他都大口吐血。我束手无策,只知道哭,他却总说:‘别怕,别怕’。到后来,洞里的储粮清水都用光了,我决意去洞外寻找,那时他已说不出话,却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放,眼里淌泪,不愿我离开。我便安慰他说,我去洞前采几个果子,立马就回,他这才放了手,又指那把长刀,示意我带上。山里野果很多,我都认不明白,听说野外的果子是有毒的,所以我都事先尝过,选好吃的捣成果酱,喂给他吃。我怕野兽咬他,每次采到果子,便匆匆赶回。有时也会遇上狼和狐狸,我就拿刀吓唬它们,也不知是否佛祖庇佑,最后总能侥幸脱身……”
她说得漫不经意,众人却觉心中发憷,想她这么娇娇怯怯,又是产后虚弱,在野外独自求存,真不知经历了多少险难困苦。商清影说到这里,目光变得空茫悠远,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不能自拔,眼中的悲伤渐渐淡去,流露出温婉之色。
“十多天过去了,那是一个傍晚,我采了果子回来,忽见他竟然醒过来了,靠在石洞前,看见我,便露出孩子般的笑容。那时候,太阳还没下山,四周染了一抹金色,连他的笑脸也染得金灿灿的,好看极了……”
沈舟虚听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商清影却似不觉,脸上依然温馨恬淡:“……他见我捧着东西,上前来接,不料腿一软,竟跌了一跤,磕在石块上,将嘴角也磕破了。我埋怨他,他却只是笑,他从前冷冰冰的,从没这么欢喜过。我就问他什么事这样开心,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着说,因为看见我了啊。我见他口角轻薄,生起气来,就不理他。他自觉没趣,好半晌才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仍不作声,他就说,我姓谷,名神通,排行第三,你要是嫌我名字太长,叫我谷三也成……”
谷缜虽已猜到这年轻人就是父亲,但由商清影亲口说出,仍觉心子一跳,忍不住大声道:“谷神通是你叫的么?”
商清影身子一颤,怔怔望着儿子,泪如走珠一般,陆渐见状忽生不忍,说道:“谷缜,你让她说完好么,要不然,她会受不了的……”
“她受不了什么?”谷缜恨恨道,“若不是看见她的署名,爹爹一定不会来,他不来,就不会死。她害死爹爹,却来假惺惺的说什么往事,真不要脸……”他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也流下来。
商清影回望沈舟虚,沈舟虚却是一脸漠然,不见喜怒。商清影眼神既似愤怒,又似轻蔑,变化几次,流露无奈之色,微微苦笑,望着围墙边翠藤上的一朵凌霄花,痴痴出了一会儿神,说道:
“他说出名字,我忍不住问,你既然是华人,怎么不学好,偏做倭寇呢。他说,我没做倭寇,那一天我实在没法子,才杀了一个倭寇,穿了他的衣服躲在倭寇队伍里,不曾想就遇见了你,足见上天待我不薄。他说这话的时候,直直盯着我,瞳子黑黝黝,亮闪闪,似要将人心思洞穿。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便拉开话题,说道,怎么会没有法子呢,定要躲在倭寇队伍里。他叹了口气,望着洞外出神,许久才说道,我有一个大仇人,十分厉害,我的家人都被他杀了,我好容易才逃出来的。他派来追杀我的人,要么被我杀了,要么被我打败,那仇人决意亲自来追杀我。接连两次,我都几乎被他杀死。那天被追得急了,只好在倭寇队伍里躲藏,那仇人知我疾恶如仇,万不料我为了保命,不惜自垢自污,藏身于自己最瞧不起的倭寇之中。这么一来,竟然侥幸逃过一命。不料那些倭寇太也可恶,我见他们为恶不已,忍不住将他们全都杀了。这么一来,惊动了那大仇人,他知道我在这一带,便来搜寻,我那天去镇上给你买药,被他堵个正着。前两次我能够逃脱,全因为那仇人心存轻视,未尽全力,这次相遇,他一心杀我,竟然用上全力,若非我在紧要关头看穿他的一个变化,反击脱身,一定回不来了。纵然这样,我也受了很重的伤,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死了,可一想到我死了之后,你孤零零的,无人照看,心里一急,便又活过来了。说到这里,他激动起来,竟握住我的手。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便告诉他,我有丈夫儿子,又说了他们怎么死的。他听得发呆,直听到那孩子藏在灶台下面,忽地跳起来,问我怎么不早告诉他。我说那时候你那么凶,我当你是倭寇,怎么敢告诉你呢。他听了连连叹气,见我落泪,越发自责,待到伤势略好,便与我前往沈家庄,可惜那里已被烧成白地。我对着废墟大哭一场,他也陪者我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