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第1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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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劫。此时旧主去世,更换新主,陆渐少年质朴,谦和宽容,和沈舟虚的做派天壤有别,但沈舟虚积威所至,众劫奴听这位新主子的言语奇怪,只恐说的又是反话,心想要是答应了,必然惹恼此人,将自己当作立威的靶子。是以陆渐说得越是诚恳,劫奴们越不敢相信,唯独莫乙、薛耳和陆渐有些交情,知道他的性子,但见众人如此,也不由疑神疑鬼,不敢标新立异。
陆渐见莫乙仍是踌躇,不由正色道:“莫乙你知道,我以前也是劫奴,吃过黑天劫的苦头。”莫乙这才略略放心,说道:“老主人临终前将部主之位传给了您,我们不叫您主人,叫您部主好了。”
陆渐摇头道:“我只是接了玉簪,并没有答应做这天部之主。”莫乙道:“你若不肯做部主,我们只好仍然叫你主人。”陆渐见地上四人神色畏惧,心想不依莫乙之言,他们一定不会罢休,只好说道:“也罢,部主就部主。”
莫乙大喜,向同伴道:“你们还不见过部主。”那四人瞅着他犹豫半晌,稀稀落落叫了几声部主,方才起身。陆渐问道:“莫乙,你说有事让我定夺,却是何事?”
莫乙道:“老主人是总督幕僚,他这一去,必然惊动官府。若不拟个说法,胡大人问将起来,怕是说不过去。”陆渐深感头痛,问道:“你有什么主意?”莫乙道:“我想了想,且报个夜里暴卒,就说因为沈秀的婚礼大为震怒,引发痼疾,中风去世。只是,这理由须由主母出面来说。”
陆渐想了想,说道:“这事就这么定。”莫乙又道:“还有一事,请部主随我来。”说罢秉持蜡烛,当先而行。陆渐只得随莫乙弯弯曲曲来到书房。书房极大,典籍满架,也不知有几千几万。莫乙走到东面书橱前,抽出几本书册,露出一面小小八卦,莫乙拧了数匝,书房退开,露出一间密室。
陆渐大为惊奇,忽见莫乙招手,当即跟上,只见密室南墙上又有一面八卦,莫乙再拧,八卦退开,露出一扇三尺见方的暗龛,龛中叠满书册。莫乙捧出书册,递给陆渐。
陆渐奇道:“这是什么?”
莫乙道:“这是天部的机密文书,这一本是天部弟子名册,部主若有这部名册,即可召集本部弟子。这一本则是天部帐册。至于这本笔记么,则记载了当今朝野重要人物的事迹性情、阙失阴私。有了这部笔记,到了紧要关头,不容这些人不俯首帖耳,乖乖听命。”
陆渐听得好奇,对着烛火将那笔记翻了几页,但见上分士、农、工、商、皇族、武林六卷,各卷记载许多人名,陆渐多不认识,但其上记载了各人的善事恶行,其中不乏种种凶淫恶毒之事。
陆渐瞧了数页,不胜厌恶,径自翻到武林卷,上面记载了某门某派、某省某县的武林人物,及其生平善恶,其中不乏道貌岸然、实则凶毒之辈。陆渐大多不识,一直翻到西城部,当先便见万归藏,条目下方均是溢美称赞之词,其下条目乃是八部紧要人物,想是避讳,均只写了性情优劣,并不直书其事。陆渐匆匆瞧罢,再瞧东岛卷,谷神通一条下方,写了他的生平事迹,大抵与陆渐听到的相符,最末评语却是“号称不死,其实不然,为情所困,取之不难”。
陆渐瞧这评语,心中满不是滋味,再瞧下去,却是谷缜,略写其为财神指环主人,“财神”二字以朱笔勾勒,批注:不详。又写其弑母淫妹,被困绝狱,亦有批注:疑为冤。
陆渐瞧得心头一跳,注目下看,看到狄希一条,忽地愣住,只见姓名后写道:“精于‘龙遁’、铳术,号‘九变龙王’,性阴沉,淫邪多诡,疑与谷神通后妻白氏有染,且通倭寇,涂炭东南,其所图不明,似非钱财。”
批语后又写了狄希杀人越货,淫人妻女的事实,足有八条之多。最末一条提到谷缜冤情,朱笔批注:疑为此人。
陆渐瞧得心子扑扑乱跳,遍体汗出,忙将这一页撕下,揣在怀里,向莫乙道:“这本笔记揭人阴私,倘若不慎落到恶人手里,借此要挟,大大不妥。”
莫乙道:“这本笔记,我早已记在心中,部主若感不妥,可以烧掉,将来但有疑问,尽可以询问小奴。”陆渐道:“如此也好。莫乙,沈,沈先生明知狄希这么多恶行,怎么不予揭露?”
莫乙道:“我私心揣度,狄希恶行越多,老主人越不会说,说不定还会替他隐瞒。”陆渐怪道:“为什么?”莫乙道:“狄希越坏,留在东岛祸害越大。老主人秉承万城主的志向,誓灭东岛,东岛既有祸害,老主人求之不得,岂有揭发的道理?”
陆渐怅然道:“这心思也忒毒了。”更定决心,找来蜡烛,将那本笔记烧成灰烬。
再瞧帐目,上面尽是数万两银子的出入,陆渐颇为诧异,询问莫乙缘由。莫乙道:“这些银子大多是商场上赚,官场上花。而今朝廷内斗激烈,不用金枪银马,休想杀出一条血路。胡总督坐镇江南,每年少说也得花十多万两银子,才能将上方一一打点,皇帝、太监、妃嫔、严阁老、锦衣卫、东西厂、各部尚书御史,或多或少,都要表示。稍有不周,便有弹劾奏折出来,惹风惹雨,一个不好,官位不保,性命也悬。每到年中、年尾、皇帝诞辰这些时节,老主人都为银子发愁。这帐簿上的银子看来虽多,但都是少进多出,上个月为寻白兽、白禽、龙涎香,就花了四万两银子,因此缘故,如今也没剩多少。”
陆渐叹道:“这朝廷如此败坏,真是叫人丧气。”莫乙道:“老主人也这么说,但他又说,大明虽然败坏,却还没坏到骨子里,当今皇上虽然荒淫,但威福由已,权柄独握,宦官权臣只能横行一时,掀不起什么大浪,这个皇帝死后,若有明君良臣接替,大明朝还有中兴的机会。”
陆渐默默点头,看了看密龛,说道:“这里怎么没有天部画像?”莫乙道:“画像的事,从没听老主人说过。”陆渐心道:“或许天部画像不慎丢失了。”当下将天部名册和帐册交给莫乙,说道:“这些事情我不太懂,全由你来掌管。”莫乙笑道:“小奴生来便是做这些事,这名册、帐册我都记熟,部主不如仍是放在龛内,要用时,只管询问小奴。”
陆渐笑道:“莫乙啊,日后咱们你我相称,不要自称小奴,我听着不欢喜。”莫乙眼眶一红,转过身去,攒袖抹眼。陆渐奇道:“你怎么啦?”莫乙道:“没,没什么,眼里进了砂子。”
二人出了书房,在灵堂上守到天亮。陆渐返回后院,见商清影已然醒转,便将莫乙的提议说了。商清影颔首道:“还是莫乙想得周全,这种说法合情合理,也能少些是非。到时候我去灵堂应付一切,你便不用出面了。”陆渐求之不得,急忙应了。
商清影拉住他手,对着他痴痴怔怔瞧了许久,才叹道:“渐儿,你心肠柔善,和舟虚大为不同。这都多亏你的陆大海爷爷,老人家古道热肠,才能教出你这种好孩子。”
陆渐挠头笑道:“他诸般都好,就是爱赌,害得我们常饿肚子。”
商清影道:“人无完人。坏在明处不要紧,就怕坏在暗处。若没有昨日的婚礼,我也不知道秀儿竟是那等人,可叹我还当他是个菩萨心肠的好孩子……”沈秀是她一手养大,虽不是亲生,情深爱重,尤胜陆、谷二人,知道沈秀真面目后,心中伤痛无以复加,说着说着,又不禁流下眼泪。
陆渐愤然道:“沈秀变成这样,都怪沈舟虚纵容。养不教,父之过,他明知沈秀做恶,却不加以训导,反而串通起来,隐瞒于你。”
商清影摇头道:“那是因为他从没将秀儿当作儿子。说到底,秀儿也只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秀儿若是好人,怎么会帮他去做坏事?”说到这里,她握紧陆渐的手,说道,“我知道你瞧秀儿不起,但他变成这样,也是你父亲的过错。将来他若和你作对,你宽宏大量,不要取他性命。”
陆渐一愣,见商清影目光殷切,泪痕未干,顿时心软,苦笑道:“您放心,我不杀他就是。”商清影秀眉舒展,面露喜色,又絮絮问起陆渐少时故事,稍不详细,即刻追问,听陆渐说道姚晴,商清影忽地沉默下来,说道:“渐儿,那位姚姑娘太不一般,秀儿说要娶她,我本也不大赞成。后来挨不过他苦求,只好应了。没料到你和她也有如此渊源,竟肯为她前来闹婚。”说着伸出手来,轻抚陆渐面颊,柔声道:“昨天我一时着急,打了你,现在还痛么?”
陆渐自幼孤苦,从未得到父母疼爱,看见别的孩子被母亲宠爱,心中不胜羡慕。此时蓦地多了一个母亲,温婉美丽,世间少有,但觉那双温软的手抚过面颊,心中既温暖,又害羞,支吾半晌,才说道:“打在脸上,一点儿也不痛,就是心里有些难过。”
商清影听得胸中大痛,张臂抱住陆渐,泪如雨落。陆渐猜不透母亲心意,任她搂着,一时间想到身世,也陪着落泪。
这时忽听一阵豪爽大笑,却是陆大海来了。母子二人方才分开。陆大海进屋看见二人模样,明白几分,笑道:“沈夫人,你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越到这个时候,越要定心。”
商清影道:“我母子劫后重逢,全拜您老所赐,您老请受妾身一拜。”说着便要跪倒,陆大海急忙扶住,说道:“不敢,不敢。”又道,“如今渐儿人祖归宗,我老头子也算功德圆满,从今往后,他改姓沈吧。”
商清影忙道:“不成,渐儿仍随您老姓陆,将来结婚生子,若有两个儿子,再让一人姓沈,延续沈家香火,一人姓陆,延续陆家香火。不但如此,妾身也想认您为父,叫您一声爹爹,侍奉终身。”说罢屈膝又拜,陆渐也跟着跪下。陆大海慌手慌脚,连连推辞,但商清影母子执意不改,拉扯一阵,陆大海拧不过二人,只得放手,任商清影拜了三拜。他嘴上推辞,心里却很欢喜,寻思自己一个孤老,本应该孤苦而死,如今能有如此结果,真是老天眷顾。想着心中大乐,笑得合不拢嘴。
沈舟虚死讯传出,胡宗宪以下无不震惊,纷纷前来祭奠。商清影屡经劫难,外貌温柔,内心却着实坚毅,不同寻常妇人,此时孝服出迎,端庄娴雅,迎来送往,不失礼数。来宾问起沈秀,便托词被沈舟虚责罚,离家出走,昨日婚事众所目睹,商清影这般说法,并未惹人起疑。
沈舟虚生前仇家甚多,陆渐率众劫奴暗自警戒,好在从午至夜,并无异常,只陆续来了不少天部弟子,均由燕未归引入,拜见陆渐。众弟子都知道“有无四律”,见陆渐收服五大劫奴,必是沈舟虚亲生儿子无疑,又知他是金刚传人,神通奇绝,故而他做部主,均无异议。
陆渐打心底不愿做这天部之主。但莫乙劝说道,眼下沈舟虚新死,天部人口众多,无首不行。陆渐不做部主,为争部主之位,众弟子必起纷争,多有死伤。陆渐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接受天部弟子拜见,心里却想等到风波平息,再召集部众,另立新主。
莫乙又代陆渐筹划,留下金银二品弟子,镇守庄子,其余紫青二品,则去江湖上传告沈舟虚去世消息。
入暮时分,忽有弟子来报书房被窃。陆渐赶到书房,却见密室已破,暗龛也被揭开,名册账本丢了一地。莫乙细细查看,但觉来人并未取走书籍,名册账本也一页未动,便道:“好险,多亏部主昨天烧了老主人的笔记。”随即召集众弟子,询问可曾发现窃贼,一名银带弟子道:“我方才在庄子南边巡视,听见头顶有响声,一抬头,就看一个人影掠过墙头去了,我追赶一程,却没赶上,看背影,倒像是个女子。”
“女子?”莫乙微微皱眉。陆渐却已猜到几分,随那弟子描述,一个窈窕身影悠悠荡荡浮上心头,顿时神思翩翩,感慨良久,说道:“这事就此作罢,不再追究了。至于名册账本,暂且由我来保管。”又问莫乙道,“沈先生也是西城的首脑,他去世了,怎么不见西城各部前来祭奠?”
莫乙道:“老主人是万城主的心腹,天部以外,另七部对万城主又恨又怕,故与老主人不太投机。不来祭奠,也在意料之中。”
说话间,一个弟子匆匆赶来,施礼道:“有个人自称鱼传,说有要事禀告部主。”陆渐正担心谷缜,闻言大喜,赶到庄前,却见一个灰衣人立在阶下,正是鱼传。行礼已毕,陆渐问道:“鱼兄,有谷缜的消息么?”鱼传道:“小的正奉谷爷所遣,请你入城。”
陆渐点点头,将庄内事务托给莫乙,随鱼传入城。到了南京城里,已然入夜,长街寂寥,行人渐稀。鱼传领着陆渐,七弯八拐来到一条小巷,巷子里一家小酒馆尚未打烊,星星灯火,映照馆中醉人。
谷缜歪带头巾,斜披长袍,身前放了七八个酒坛,身子蜷得醉猫似的,一碗一碗,没完没了。
陆渐远远瞧着,一股惆怅从心底泛起来,久久不散。呆立许久,掉头看时,鱼传不知何时已然去了。陆渐叹一口气,走上前去,在谷缜对面坐下。谷缜抬眼瞧见,呲牙一笑,拖过一只碗来,注满了酒,笑道:“你来啦,来,陪我喝酒。”
陆渐举起酒碗,凑到嘴边,酒气冲鼻,陆渐忽觉心里难过,说道:“谷缜,别喝了,你喝得够了。”
谷缜哈的一笑,说道:“够个屁,今晚老子非把南京城喝漂起来不可。”又瞪陆渐一眼,恶狠狠道:“你别劝我,你敢劝我,我先撒一泡尿,将你淹死再说。”
陆渐不禁沉默,谷缜喝罢一碗酒,忽地抬头仰望东升的明月,斜月如钩,切开暗云千层,空中流风,蕴藉着一股凄伤韵味。
“活着真好。”谷缜吐出一口气,醉醺醺的,“你看,这月是弯的,云是动的,风是凉的,酒是辣的,若是死了,都会感受不到,所以啊,还是活着的好。你干么愁眉苦脸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可我爹爹就不明白,他一辈子都活得累,总给自己找心事,找罪受,大约他也活累了,明知沈瘸子有阴谋,还是将小命送上去。你说他傻不傻?呵呵,瞧你这神情,我还没哭,你哭什么?还有傻鱼儿,她也活得真他妈的累,那些事都过去了,被打的人是我,被骂的人也是我,我都不计较,她有什么好计较的?这世上经过的事,就像喝过的酒,撒泡尿就没了,你说是不是?倘若只喝不撒,还不活活憋死了。萍儿么,唉,这孩子也真傻,她喜欢我,我知道的,可她干么要疯呢,这么年纪轻轻,疯疯癫癫的,将来谁肯要她?她总想一辈子跟着我,这下子可是称心如愿了。不管怎么说,只要活着,就是好的,能看见天上的月亮,能品出酒的味道,还有这风,吹得人真舒服呀,还是活着有意思呢,大哥,你说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放下酒,揉了揉眼,放下手时,眼睛红红的。陆渐心里发堵,但又无处发泄,揩去眼角残泪,端起酒碗,闷头大喝。
至此两个人再不说话,你一碗,我一碗,直喝到四更天上,梆子声夺夺直响,谷缜一碗酒尚未送到嘴里,忽地酒碗翻倒,扑在桌上。这一下,当真醉过去了。
陆渐叹了口气,付了酒钱,将谷缜背在背上,心道:“还是沧波巷罢。”想着步履蹒跚,走出小巷。
长街凄清,冷月无声,一排排檩子在地上投下黑沉沉的影子,远处城头,刁斗声声,随风飘来,意境悠远。几个醉人彼此搀扶,迎面踏歌而来,歌声时断时续,却听不清到底唱的什么。刁斗歌声,远远而来,又悠悠而去,长街之上,复又寂静下来,虽是丰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