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第1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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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时断时续,却听不清到底唱的什么。刁斗歌声,远远而来,又悠悠而去,长街之上,复又寂静下来,虽是丰都大邑,陆渐却如行走在荒野郊外,寂寥无声,分外凄凉。
“爹爹……”背后谷缜忽地喃喃道:“……爹爹不要我,妈妈也不要我,妙妙也不要我,师父,师父是我家的大仇人……大哥,我,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你了……”听到这句,陆渐肩头湿漉漉的,传来淡淡水气,猛然间,陆渐只觉眼鼻酸热,走到街尾,眼泪已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到了沧波巷,陆渐敲打门环,鱼传迎出,将二人引入内室,陆渐讨了热汤,给谷缜盥洗过了,又替他换一身干净衣裳,才让他躺下。又恐他起夜呕吐,便让鱼传搬来一张小榻,放在谷缜床侧,自己闭目小憩。
睡了一阵,灵机震动,陆渐弹身坐起,却见谷缜已然醒了,坐在床边,一双眸子明亮如星,满含笑意。
陆渐道:“你什时候醒的?”谷缜笑道:“有一阵了。”站起身来,推开窗扇,窗外鸟语清脆,绿竹扶疏,翠叶如剪,将碧空白云剪裁得天然奇巧,爽目清心。
陆渐也来到窗前,两人并肩而立,望着近竹远空,陆渐忽地叹道:“谷缜,对不住……”谷缜怪道:“对不住我什么?”陆渐道:“无论怎的,沈舟虚都是我生父,他害死谷岛王,我……”
谷缜摆了摆手,笑道:“我大醉一场,前事尽都忘了。起初确实伤心,但仔细想想,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人生几何,不过百年,再过百年,如今的人谁又能活着?”
他想得如此通脱,陆渐始料未及,愣了一会儿,问道:“你真不想为你爹爹报仇?”谷缜道:“沈舟虚死了,我向谁报仇去?除非父债子还。”
陆渐听得心头血涌,大声道:“好,你狠狠打我一顿,出气也罢。”谷缜望着他,似笑非笑,忽地伸手,在陆渐肩头不轻不重打了一拳,笑道:“父债子还,这下你我两清了。”
陆渐奇道:“就打一下?”谷缜哈哈大笑,笑了片刻,握住陆渐的手,收敛笑意,缓缓道:“陆渐,说真的,我如今什么也不想了,只想和你做一辈子好兄弟。”
陆渐与他目光交接,心中暖洋洋,酸溜溜,不由点了点头,慢慢道:“你跟我本来就是兄弟,今生今世,都不会变。”
谷缜笑道:“我这人贪心得很,不止今生,若有来世,我还要跟你做兄弟。”陆渐心头一热,大声道:“好,来生还要做兄弟。”说罢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大笑。
笑了一阵,陆渐想起一事,从怀里取出笔记中撕下的那页纸,递给谷缜,谷缜看了,问道:“这是哪里来的?”陆渐说明出处。谷缜道:“那么你怎么看?”陆渐道:“我怀疑狄希和白湘瑶串通一气。”
谷缜笑道:“不必怀疑,原本就是。白湘瑶死后,我爹在天柱山召集岛众,只有两个人没来,一是妙妙,一是狄希。妙妙留了条子,说是无颜见我。狄希却是不告而别。料想他知道白湘瑶死讯,怕白湘瑶供出自己,索性溜之大吉。如今想来,南京城楼上的蒙面人是他,农舍里下战书的人也是他。但他当时不曾杀我,如今想必十分后悔。”
陆渐怒道:“这人十分可恶,还想对施姑娘无礼。”便将天柱山上狄希对施妙妙的作为说了。
谷缜冷笑一声,淡然道:“这个九变龙王,清高是假,自负是真,自以为是,贪得无厌,不但要胜我,还要武功、智谋、情场,处处胜我,才能称心。若非他这份贪婪,只怕我当真活不到今天。”
陆渐道:“既知他是内奸,就当捉他正法。”谷缜道:“我爹已派了叶老梵和明夷一起拿他,只不过‘龙遁’身法独步天下,打架未必厉害,逃起命来,却是一等一的了得。鲸息、一粟虽强,却未必奈何得了他。”说到这里,谷缜摆手道:“不说这个啦。陆渐,沈瘸子给了你一根白玉簪吧?”
陆渐道:“是啊。”说着取出玉簪。谷缜道:“让我看看。”陆渐递给他。谷缜拿着,对着天光照了照,忽地转身,背着陆渐鼓捣一阵,又转过身来,将玉簪还给陆渐。陆渐奇道:“你做什么?”
谷缜笑道:“以防万一。”陆渐莫名其妙,将簪子收好,问道:“萍儿姑娘怎么样了。”谷缜道:“她就在宅子里,我雇了一个嬷嬷照看她。”说到这里,眉间隐现愁意,沉默半晌,忽道:“陆渐,还有一件大事,十分棘手。”
陆渐道:“什么事?”谷缜叹道:“我遇上敌手了。”陆渐奇道:“是武功么?”谷缜笑道:“我这点儿三脚猫功夫,敌手满天下都是。说的这敌手么,却是商场上的对头。”陆渐咦了一声,甚是惊讶,神情仿佛是说:“你在商场也有敌手?”
谷缜道:“江南的饥荒你也见到了?”陆渐精神一振:“这事我正想和你商量,你计谋多,或许能想个法子。”
“我指的敌手,正是这个。”谷缜道,“这些日子,我也曾想法从外地调粮进入东南,不料遇上两个难题。”陆渐道:“什么难题。”谷缜叹道:“第一是买不到米。第二是买到了米,也运不进来。”
陆渐吃惊道:“怎会买不到米,难道其他地方也受了灾?”
“不是。”谷缜摇头道,“去年风调雨顺,河北、山东、湖广、四川,都是丰收。调粮救灾本也不难,但不知怎的,暗地里出现一股庞大财力,从去年秋天起,便暗中收购各地余粮,不但价钱奇高,而且只进不出,当时我在九幽绝狱,全不知情,出来之后,查看各地帐目,虽觉古怪,也只当是奸商囤积货物,并未十分留意。直到如今买粮救灾,才发觉各省余粮,竟已所剩无几。”
陆渐想了想,说道:“农户家里大都自留谷米,我们不妨提高价码,高价买入。”
谷缜叹道:“我起初也这么想,但仔细一想,却发觉大大不妥。倘若我高价买粮,正好中了对方的奸计。那时不但是东南危急,闹得不好,便要天下大乱。”
他见陆渐神色迷惑,便道:“你认为那些人收购粮食,所为何事?”陆渐道:“自是囤积居奇,提高粮价了。”
“不是。”谷缜摇了摇头,神色凝重,“他们的目的,是要祸乱朱氏天下,覆灭大明江山。”
他见陆渐神色惊疑,便取出一幅地图,在桌上铺开,指点道:“湖广熟,天下足,东南各省,亦是天下粮仓,自古便有太仓美誉。而今苏、浙、闽、赣、两粤、安徽,遭受倭寇盗贼肆虐,连年不收,天下粮仓,荡然无存。如此一来,最好从湖广调粮,但湖广的余粮已被收尽,对方还不知足,仍以高价收购农户自留粮食。我要收粮,便须和对方竞价,看谁出价更高。我刚脱牢狱之灾,眼下所能支使的,唯有扬州盐商、徽州茶商、桐城的绸缎商以及走私海货的商人。先不说这些人未必都肯出力,即便出力,对方只需不断抬高粮价,任我手上有多少银钱,也会耗尽。”
陆渐叹道:“若是如此,也没法子。老百姓的命总比银子要紧。”
“即便我肯倾尽财力,也未必能够济事。”谷缜苦笑道,“对方买通江西盗贼,固守水陆要津,买到湖广的粮食,也无法运入东南。然而对方与我这一番竞价,势必令湖广粮价陡涨,农户一见有利可图,必然争相卖粮,却忘了银子虽好,终归是不能吃的。待到粮食卖光,饥荒自会悄然而至。不止湖广,徽州、山东、四川以及其他各省,均可由此类推。说来说去,对方便是要借东南诸省这场大饥荒做引子,将天下粮食搜刮一空,闹得全天下的老百姓都没有饭吃。”
陆渐目定口呆,半晌道:“这么说来,不买粮,苦了东南的百姓,买了粮,却要苦了天下的百姓。到底是谁,想出这么恶毒的法子?”
谷缜脸色微沉,冷冷道:“这法子以虚引实,以无转有,深谙天道,滴水不漏,我想来想去,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想得出来。”
陆渐心念数转,蓦地失声叫道:“万归藏!”
一时间,二人沉默下来,过了半晌,陆渐问道:“谷缜,你不是他的传人么?这件事他没给你说?”
谷缜叹道:“万归藏何等人物,我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他还不看穿了我?他心里知道,我虽懂经商,但决不会做出这等不义之事。故而索性将我绕开,远召西财神进入中原。”
“西财神?”陆渐诧道。
谷缜笑道:“有件事我不曾与你说。老头子手下的财神并非只我一个,昆仑山以东,由我作主,昆仑山以西,另有其人。若我所料不差,如今四处收购粮食的,必是西财神那婆娘无疑。”
“奇怪。”陆渐皱眉道:“万归藏扰乱天下,为的什么?”
谷缜笑了笑,说道:“起初我不大明白,如今大约猜到一些。你试想一想,他已有了天下无敌的武功,富可敌国的财富,还有什么是他未曾得到的呢?”
陆渐想了片刻,摇头道:“我想不出来。”
谷缜微微一笑,一字字道:“他未曾得到的,只有一样,那就是举世无双的权势。”
“权势?”陆渐恍然大悟,“难道说,他,他想做皇帝。”
谷缜叹道:“老头子本是不甘寂寞的强人,只因受制于天劫,无奈隐忍,如此无所事事,比杀了他还要难受。若能安坐不动,扰乱天下,那又何乐而不为呢?如今皇帝昏庸,奸臣当道,若是天下饥荒,势必流民纷起,动乱连绵。等到天下大乱、万民无主的时候,有道是‘民以食为天’,万归藏手握无数粮食,无疑便有了主宰天下的利器。那时候,他想让谁当皇帝,就让谁当皇帝,即便自己不能露面,也大可找个傀儡操纵操纵。说起来,他一旦入主天下,小小的东岛西城又算什么?武功再高,也不过数百人之敌,又怎么敌得过几十万大军?那时便有仇敌想杀他,只怕也不能够,更何况,他脱劫成功,单打独斗,谁还胜得了他?”
陆渐一想到自己误救这万归藏,便觉面红耳赤,气愣了半晌,一拍窗台,怒道:“他说什么无亲、无私、无情。无亲、无情也还罢了。说到无私,真是自吹自擂?”
“那倒未必。”谷缜笑道,“老头子文韬武略,多谋善贾,比起嘉靖老儿,才干强了何止百倍。他做皇帝,未必不是天下百姓的福荫。如此看来,说他无私为民,也不算错。就是夺取天下的法子卑劣了些,但想一想,自古改朝换代,除了黄袍加身的宋太祖,哪个不是流血千里,伏尸百万。由乱而治,由战而和,本来就是天道,老百姓喜欢太平安逸,若不是对时事绝望到极点,谁又愿意改朝换代呢?”
陆渐越听越不是滋味,瞪着谷缜道:“你怎么尽帮万归藏说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谷缜苦笑道,“我是老头子教出来的,他的心思我多少知道一点儿。论武功,我爹和他相差无多,可论到计谋深长,经营四方,他连老头子一个零头也比不上。你别忘了,他的弟子不止我一个,沈舟虚算一个,还有西财神那婆娘,也是十分难缠。我三人的性情全然不同,老头子却能因材施教,兼容并包,委实不负‘归藏’二字。”
陆渐听得头大,想了想道:“不管怎么说,若让万归藏得逞,不知要死多少百姓。”
谷缜定眼瞧他半晌,忽而笑道:“我说了老头子那么多厉害,你仍然不怕?”
“怕甚么?”陆渐摇头道,“这件事我定要阻止。”
谷缜默想片刻,忽地轻轻击掌数下,笑道:“也罢,明知胜算不大,也陪你玩一遭吧。”
陆渐喜道:“你有什么计谋?”
“什么计谋也没有,唯有见招拆招,步步为营。只不过,我们也不是全无机会。”
陆渐道:“什么机会?”谷缜取出怀中财神戒指,说道:“财神分为东西,戒指却只一枚。谁得到这枚戒指,谁就是老头子的传人。西财神五年前输给我,耿耿于怀,这次东来,必然旧事重提。无欲则刚,但有所求,我就有克制她的法子。至于老头子,你不是说他神功尚未圆满,还在闭关吗?若能抢在他出关前制住西财神,或许就能化解这场大劫。但这闭关时间可长可短,不是人谋能够济事,还要看看天意如何。”
说话间,鱼传送来午饭。谷缜当即闭口,待鱼传去了,才低声道:“鱼传鸿书,都是老头子的老伙计,若要和老头子作对,千万不能叫他们知道。”
用完饭,陆渐叹道:“谷缜,你还是去见见妈吧。咳,那人,那人始终挂念着你,当年离开,也有不得已的地方。你气量宽宏,就不要和她斗气了。你一日不肯原谅她,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谷缜笑了笑,移目看向窗外,眉宇间透出一丝萧索,半晌叹道:“还是不去了罢。”陆渐急道:“你不是说过么,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你能原谅我这仇人之子,就不能宽宥自己的生身母亲么?”
谷缜哑然失笑,说道:“好家伙,甚时候做了商清影的说客了?”
陆渐道:“我虽然笨,却也看得出来,你对别人都很宽容,唯独不肯原谅母亲,全因为你和她感情太深,一旦她舍你而去,你便无法容忍。”
谷缜拂袖道:“这话不对。”
陆渐道:“若是不对,你当初为何要不顾一切,来中土寻她?”
谷缜不禁语塞,陆渐字字句句,无不戳中他的心病。回想多年以来,他对商清影的心情爱恨交织,复杂难辩,爱之深,恨之切,每次张口骂她,快意之余,又何尝不深深痛心,自己又何尝愿意相信她就是抛夫弃子的淫奔妇人,只因不愿相信,方才痛心,只因痛心,才会痛恨。这一份矛盾心境,始终挥之不去,可是梦境之中,却又时常可见她的影子,经历多年,眉梢眼角,依稀还是当年站在东岛沙滩上、母子嬉戏的样子。
谷缜心头微乱,站起身来,来回踱了数十步,蓦地停下,望着陆渐,露出无奈神色:“陆渐,你口才越发好了,罢了,说不过你,我随你走一遭吧。”
此言一出,陆渐便知他多年心结终于解开,心中真有不胜之喜。咧开嘴呵呵直笑。谷缜心结一解,也觉如释重负,神朗气清。
说笑几句,二人一起出门,穿过几道曲廊,便听女子嬉笑,转过月门,便瞧谷萍儿正拿一面白缎团扇,穿梭花间,扑打一只花纹奇丽的大蝴蝶。人面、花朵、蝶翼三方掩映,流辉溢彩,更显得花间女子娇艳动人。
谷萍儿看见谷缜,便丢了花儿,纵身投入谷缜怀里,娇声道:“昨晚我做恶梦啦。”谷缜道:“梦见什么?”谷萍儿道:“梦见妈妈和爹爹,他们都在风穴边站着,我叫他们,他们就对我笑,我走上去,他们忽就不见了。我心里一急,就哭醒啦。”
谷缜沉默半晌,柔声道:“萍儿,今天我带你去见一个阿姨,又美丽又温柔,你可要听她的话。”
谷萍儿道:“萍儿听话,听她的,也听你的。”谷缜眼眶微红,抚着如瀑秀发,叹道:“好萍儿,这辈子哥哥对不起你,若有来世,今生欠你的,我都还给你。”谷萍儿定定望着他,神色茫然。谷缜自觉失态,拉住她手,向陆渐道:“走吧。”
谷萍儿这时才觉陆渐来了,绽颜笑道:“叔叔,你也来啦。”伸出团扇,拍打陆渐脸颊。陆渐并不躲闪,微笑而已。谷萍儿向谷缜笑道:“这个叔叔看起来傻乎乎的,很好相与,怎么逗他,也不生气。”
谷缜不觉莞尔,心道:“陆渐身为金刚传人,天部之主,气度上却没半点儿威势,即便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