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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沧海-第1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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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渐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如此说来,这西班牙赚的都是不义之财?”
  “不错。”万归藏笑道,“但这不义二字却是大可斟酌,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西班牙当年举国皆穷,不如此怎可致富?可也是造化弄人,从那大陆到西班牙,海波万里,无兵可守,无险可据,西班牙的金银船既沉且慢,就如去了爪牙的虎豹,只要船够快,炮够多,即可从容劫掠。”陆渐皱眉道:“你这么不是教人做海盗么?”
  “海盗?”万归藏冷笑一声,淡淡道,“金银都是西班牙从土著手里抢来的,本是不义之财,抢过来有何不可?这就是叫损强补弱,乃是天道。谷小子,这等事你也做过吧?四大寇百船财货,被你拦道截住,洗劫一空,逼得汪直那厮几乎投海自尽。”
  谷缜被他说到生平得意之事,挠了挠头,呵呵笑道:“过奖过奖,那都是很久之前了,而今我转了行,不干这营生了。”
  “什么叫转了行?分明是转了性。”万归藏冷冷一笑,“你小子是越活越没出息,少时锐气消磨待尽,叫人失望得很。”谷缜笑道:“老头子,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你喜欢杀人,我是能不杀就不杀,得饶人处且饶人。”
  万归藏摇头道:“世人痴顽愚昧,不杀不足以警世,不杀不足已立法,秦用杀戮,一统六国,汉崇儒道,三尺法下,又有多少孤鬼冤魂?”
  “警世立法?”谷缜眼中微露讥笑之色,“敢情我看走了眼了,原来老头子你不是混世界的魔王,却是心怀苍生的菩萨?”说着啪的一声,重重落下一子。
  “菩萨又如何?”万归藏拈起一子,举而不投,“文殊佛成道之日,扫荡十万魔军,这算不算杀戮?”
  谷缜未答,陆渐已抢着道:“那是魔,又不是人!”万归藏道:“那么你敢说,这浩浩十万魔军,就没一个无辜之魔?”陆渐一愣,他只想人是人,魔是魔,这些魔是否无辜,却没想过。谷缜笑了笑,解围道:“魔者多恶行,那是该杀。”万归藏道:“人的恶性可曾少了?倘有一魔,生于魔族,年少无知,未及行恶,算不算无辜?”
  谷缜道:“魔就是魔,而今不行恶,将来未必。”万归藏哈哈一笑,一子如天马行空,飘然落下:“那么人呢,而今虽不行恶,将来可也未必,哈哈,将来,将来,将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定?按照你的话,这天下人岂不都有为非作歹的可能?”
  谷缜一怔,凝视棋盘,口中笑道:“孟子曰人性本善,人生如白纸,并无点墨,是黑是白,全因后来。”谈笑间轻轻落下一子,化解万归藏的凌厉棋势。
  “孟子?”万归藏微微冷笑,“且问儒教之中,孔孟谁尊?”谷缜道:“孔子至圣,孟子亚圣,孔子开创仁者宗风,自然尊贵一些。”
  “仁者宗风?”万归藏抚掌大笑,“孔子三日而诛正少卯。这正少卯做了什么,不过讲了几次学,讲的学比较有趣,招引了孔门弟子,致使孔子门庭空虚,便记恨在心。嘿嘿,孔子以降,儒生当官,杀起人来比起秦始皇只多不少,始皇帝用刀兵杀人,儒生却是刀笔并使,用笔不成,再用刀斧,手段多多,花样百出。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间不知有多少人颗头落地,法由儒出,韩非、李斯都是大儒弟子,这么说起来,秦始皇枉自焚书坑儒,原本却是孔子门人。儒教兴于汉武,更是莫大讽刺了,汉武一世,北击匈奴,南服北越,东征辽东,西通绝域,致使白骨为墟,万民流离,杀的蛮夷固然多多,死的汉人那也不少。孟子道:‘仁者无敌’,若要无敌,必先破尽群敌,破敌者,焉能不杀?”
  谷缜笑道:“闹了半天,佛教、儒家都是杀戮的大行家。那么道家呢?逍遥于山水,忘情于江湖,神游于无有之乡,与杀戮没有干系吧?”
  万归藏微微一笑,应了一子,淡然道:“若论杀戮,道家才是杀人的祖宗。”谷缜怪道:“这话怎讲?”万归藏道:“敢问自古以来,何事杀人最多?”谷缜沉吟道:“杀人最多,莫过于兵事,屠万姓,毁名城,流血漂橹,伏尸万里。”
  万归藏道了一声“好”,说道:“《道德经》有言:‘骄兵必败,哀兵必胜’,论兵法之要,竟是先于孙子。自此之后,道不离兵,兵不离道,兵家道家,异途同源。”
  陆渐忍不住道:“道士是道士,将军是将军,八棍子也打不着,怎么会是同源?”
  万归藏笑了笑:“《道德经》论道德,将‘道’之一物比作流水,说道‘上善若水’,譬喻道如流水,无所不至,随物赋形。《孙子》论兵法,亦将兵法比作流水,道是‘兵形象水’,譬喻用兵亦如流水,因故变化,不拘常态。至于道家中以实就虚,以退为进,以弱胜强,无为而无不为,种种道理,均可化之于兵法,故而孙子十三篇,兵者五事:道,天,地,将,法,首论‘道’者。
  “除了‘兵’家,法家酷烈实也源自黄老之术。为何?道家崇尚得天道必去人欲,大有径庭,不近人情,以神圣凌凡尘,视凡人如蝼蚁,将这道理行之于人世,顿成刑名造势,法术权诈。所行之事,无不刻薄少恩,残酷非常。司马迁就看得明白,将道家老庄与法家申韩并列,以为申不害本于黄老,韩非子极惨少恩,都是源于老庄道德之意,秦一六国,外用于兵,内用于法,殊不知这两家的老祖宗都是道家,因此缘故,后世道家,多成乱源,张道陵割据在前,太平道祸乱在后,黄巾百万,蹂躏中国,何晏谈玄,流毒无穷,开启五百年之战乱,几乎亡我华夏。谷小子,你说,这道家算不算杀人的祖宗?”
  万归藏手中落子如飞,口中谈笑无忌,他词锋凌厉,谷缜一时反驳不得,只得笑道:“这么说,还是墨家最好,兼爱非攻。”万归藏淡然道:“墨家立意虽高,手段却落了下乘,讲究以战止战,以杀止杀,所谓非攻,却受制于攻者,要么杀人,要么被杀,说到底还是杀戮罢了。”
  陆渐听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说道:“难道这世上便没有不杀之法?”万归藏笑笑:“那倒并非没有。”陆渐一时间忘了敌我,由衷喜道:“什么法子?”
  万归藏道:“兵法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若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便可不杀。”
  陆渐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何才能做到?”万归藏瞧了谷缜一眼,笑道:“谷小子,你说呢?”谷缜道:“兵法又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若要屈人之兵,重在谋略外交,耍得对方晕头转向,不敢跟你交手。”
  万归藏笑而不语,谷缜盯他一阵,道:“难道错了?”万归藏笑道:“这么多年,你这小子仍是改不掉轻浮投机的毛病,你说得不错,却不是最要紧的。自古以来,擅长伐谋伐交的国家不少,其中亡掉的也不少。其实归根到底,能不战而屈人的法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比对手要强,倘若伐谋、伐交、伐兵均能强过对手,以至强服至弱,自当不战而胜,既然不战而胜,又何必杀人?”
  谷缜盯着他,似笑非笑:“就好比说,你老头子处处强过我等,大可不战而屈人之兵,用不着心急杀人了。”万归藏微微一笑:“举一反三,说得不错。”谷缜道:“可你以往告诉我,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损强补弱,方为天道,损弱补强,那是人道。”
  万归藏笑笑,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从何而生?天生五谷,五谷化气,气化精血,精血生人,故而人乃天生。人之道本就是天之道。只不过,天道如水,随物赋形,在天上,它是一个模样。在水中,它是一个模样,在人群之中,它又是一个模样,可说天道惟微,凡人渺小,纵是老子、佛陀,也仅能知其一面,不可面面俱知。损强补弱是天道,损弱补强又何尝不是?不损弱,何来强,若无强,又从何损之?”
  这番话玄机极深,陆渐听得头大如斗,在一旁闷闷不乐,谷缜却若有所想,半晌笑道:“老头子,闲话说了一通,我这次来,其实是想奉劝你两句。这江湖里不过是一群武夫,纵然一统,又有何用?至于做皇帝,更无乐趣,每天的奏章,也能把人瞧得烦死。你纵然武功盖世,年岁却已半百,熬更守夜,岂不是活受罪么?为了一把费力不讨好的破龙椅,搭上无数百姓性命,太不值得。老头子,你何不看开一些,做个富家翁,享尽天伦,岂不快活?”
  万归藏哈哈大笑,笑罢望着谷缜道:“小子,你小瞧人了,老夫若要做富翁,早就做了。我问你,我做皇帝强些,还是嘉靖那蠢物强些?”谷缜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老头子你强些。”
  万归藏道:“既然损弱补强也是天道,老夫取那个蠢物而代之,岂不正是替天行道?那把破龙椅如何如何,万某并不放在心上,龙椅上的人又弱又蠢,却是叫人讨厌。强者为王,天公地道。谷小子,你若真想劝我,我倒有个折中法儿。你要不要听?”
  谷缜笑道:“洗耳恭听。”万归藏微微一笑,说道:“万某没有儿女,打下江山,无人可继。你若归顺于我,将来我取江山,你做皇帝,老夫挂一个太上皇的名头如何?”
  谷、陆二人均是怔住,这一问如惊世骇俗,如奇峰突起,顷刻间反客为主,谷缜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盯着万归藏,神色疑惑,万归藏只是笑笑,侃侃而谈:“你是我得意弟子,承我商道,传我武功,最难得的是你这份气度,泱泱然有王者之风,天生的帝王胚子。咱爷俩倘若联手,方今天下,谁又抵挡的了?呵呵,谷小子,成龙成蛇在你一念之间,若要斗下去,那也由你,反正是要输的,若是归顺我么,好处说之不尽,你是明白人,孰轻孰重,一想而知。”
  陆渐只见谷缜神色犹豫,只当他动了心,不由大急,叫道:“谷缜,别听他的,这是他的离间计……”万归藏一挥手,不耐道:“滚开,你懂什么?”陆渐大声道:“你这人狡诈无信,哪一句话又信得?当初你许了仇石周流六虚,还说让他做西城之主,事到临头,却瞧着他送命,也不稍加援手。”
  万归藏笑了笑,说道:“他连你都杀不了,又怎能继承老夫的衣钵?”陆渐道:“我看你只是空口说白话,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让他继承你的衣钵。”万归藏并不理睬,望着谷缜道:“谷小子,凡事应有自己主张,休听他人拨弄。你也不需立马答我,仔细想想,再行定夺。”
  谷缜低眉一笑,长叹道:“老头子你这主意着实诱人,只有一点不好,叫我十分犹豫。”陆渐听得变了脸色,失声道:“谷缜……”万归藏一挥手,笑道:“哪一点不好?”谷缜道:“我皇帝还没做,先多了一个姓氏,这姓氏大大不好,叫人很不舒服。”万归藏奇道:“哪有此事,姓什么?”
  “姓儿。”谷缜道,“我若依了你的,这儿皇帝是坐定了,有你太上皇坐在头顶,闷也闷死了。”万归藏哼了一声,道:“你要怎地?”
  谷缜笑嘻嘻地说:“既然我那么适合做皇帝,打江山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做,不必麻烦老头子您了。您老人家不妨今日起,退隐江湖,袖手旁观,瞧着我怎么打江山,做皇帝,只出眼不出力,悠哉游哉,岂不快哉?”
  陆渐心中叫绝,谷缜这一番话连消带打,反将万归藏一军。一时间,只见万归藏脸色渐沉,拈起一枚双陆棋子,徐徐落下,冷冷道:“谷小子,你输了。”
  谷缜只顾与万归藏斗心力,一时忘了留意棋面,此时低头一瞧,当真大势已去,不觉苦笑,推秤而起,说道:“老头子,我再奉劝你一句,满招损,谦受益,你如今已是登峰造极,奢求无度,必遭天罚。”
  万归藏笑笑,悠悠道:“谷小子,你到底还是看不透我万归藏,老夫这一世,宁可大满大盈而死,绝不抱残守缺而活。”
  霎时间,这一师一徒隔案对视,桌上灯火摇曳不定,倏尔一阵风起,火灭灯熄,门外天光微微泛蓝,不知不觉,天已亮了。
  出门时,谷缜步履沉重,陆渐随在一旁,两人均不言语,走在船头,并肩而立,头顶传来悠扬哀怨的旋律,守夜苏格兰水手坐在桅顶上吹着风笛,如泣如诉,充满惆怅的思绪。
  谷缜望着海面景色由暗而明,忽地叹了口气,道:“老头子是我的恩师,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便没有我谷缜,就算到今日,他仍是我今生佩服的第一人物,跟他作对,真是难得很……”他说到这里,又轻轻一叹,眉宇间大有苦恼之色。陆渐念起这二人的师徒之情,心中无比感慨,他明白,谷缜从不惧怕任何对手,他口中的“难得很”,绝非实力,而是难于斩绝这一段师徒之情。
  谷缜来回踱了两步,倏尔举起手来,势如长剑划落,猛地一挥,沉声道:“老头子崇尚强权,顽固不化,唯有以强制强,以暴制暴,才能叫他回头。”陆渐道:“但要胜他,谈何容易?”谷缜目光一闪,淡淡的道:“法子倒有一个。”陆渐奇道:“什么?”谷缜道:“时下大海茫茫,倘是将船凿穿烧掉,或能与之同归于尽……”说到这里,见陆渐连连皱眉,便将手一摆,笑到,“罢了,这法儿太绝,当我不曾说过。”
  陆渐微一沉吟,压低嗓音道:“这些日子,我想到一个法儿,也不知管不管用。”谷缜笑道:“什么法子?”陆渐道:“你记得当时我将‘六虚毒’传给你时,万归藏说过什么话?”谷缜想了想,道:“他说‘六虚再传,必死无疑’,又说‘六虚毒’有如蚕虫,以你体内元气为滋养,与你气机连通,一旦传给他人,有如化茧成蛾,威力增长何止十倍,还说‘六虚毒’再传之后,再也不能逼出。我记得可对?”
  “一点不错。”陆渐赞道,“谷缜你记性真好,我有你一半,可就好了。”谷缜笑道:“姚大美女记性好,将来你们成了亲,夫妻一体,她的还不是你的?”陆渐涨红了脸,说道:“我说正经事,你不要胡扯。”谷缜笑道:“我说的也是正经事,婚丧嫁娶,人生大事,不是正经事是什么?”但见陆渐窘迫,心中不忍,笑道:“不跟你说笑了,其实老天爷待你太好,大哥你天资虽弱些,却多了几个绝妙劫奴,不忘生一出,谁敢谈记性二字?说实话,我可羡慕得紧。”陆渐道:“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可不喜欢,都是沈舟虚造的孽,我带着他们,是没法子。”
  谷缜笑了笑,说道:“罢了,你旧话重提,做什么道理?”陆渐道:“第一句,六虚再传,必死无疑,你没有死,那是再好不过了,若不然我一辈子都会痛恨自己……”谷缜听得心头一热,叹道:“大哥……”
  陆渐又道:“后面一句十分要紧,‘六虚毒以宿主体内元气为滋养,一旦传给他人,有如化茧成蝶,威力增长何止十倍。’六虚毒就是‘周流八劲’,你已练成‘周流六虚功’,周流八劲取之不尽,只是不如万归藏厉害。我有一个法子,六虚再传,威力更胜,你不妨先将周流八劲传给我……”谷缜忍不住接口道:“由你真气滋养,再传给我么?”说完这句,二人四目相对,心中扑扑直跳。
  过了半晌,谷缜喃喃道:“临时抱佛脚,死马当作活马医,纵不成功,我们也可试试。”陆渐道:“是啊,总比俯首认输得好。”二人相视一笑,来到陆渐舱中。姚晴方醒,陆渐匆匆问候两句,不及多说,便与陆渐盘膝对坐,两人一手对接,另一手却是按在对方小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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