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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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伙计笑道:“小爷说的是。”当下双手捧了那纸,将浓墨细细吹干,然后足底生风,飞也似去了。
谷缜睨了那帮文士一眼,笑道:“你们要不要也帮我送条子,士农工商,士子居首,各位既是读书人,这跑路费自当翻倍。”
那几人大怒,一人叱道:“你这厮太也放肆,辱骂圣贤在先,戏侮我等于后,当心我告到官府,治你个亵渎斯文之罪。”
谷缜做出耳背模样,接口道:“你敢再说一遍,治我什么罪?”
那人血气上涌,大声道:“怎么不敢说,治你个亵渎斯文之罪。”
谷缜笑道:“说得好,大家都听真了。”那人冷笑道:“听真了又如何?”
“你这个罪名可谓稀奇古怪。”谷缜笑了笑,从容道,“《大明律》三十卷,四百六十条,我条条都能背得出来,唯独没有听说过这‘亵渎斯文’之罪。《大明律》中《刑律》十一卷,中有骂詈八条,也止于子不骂父、妻不骂夫、臣不骂君,却没说过老百姓不能骂圣贤、骂书生。这《大明律》是太祖皇帝所定,难不成各位比太祖皇帝还高明,竟生生定下一条‘亵渎斯文’之罪。”
那几个文士一听这话,无不面如土色,这“篡改《大明律》”的罪名有如泰山压顶,任是谁人,也担当不起。他们原本以为,这光头青年不过是个寻常百姓,只需抬出官府,随意罗织一条罪名,便能轻轻将之压服。不料今日命逢太岁,遇上的竟是讼师一流的人物,不止口才犀利,抑且精熟律法,反过来给他们扣上一顶足以抄家灭族大帽子。
谷缜见诸生神色张皇,两眼纷纷盯着楼梯口,心中暗暗好笑,口中却大叫道:“楼上的人都听到了,这几人篡改《大明律》,罪不容诛。掌柜的,这几个人你都认识么?给我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若有欺瞒,我便告到官府,治你个通逆包庇之罪。”
此时“观海楼”的掌柜听到喧哗,早已赶来,闻言暗暗叫苦,莫知所出。那几个文士更是浑身发抖,其中一人胆怯体弱,心急之下,竟昏了过去。
谷缜还要再闹,陆渐却瞧不过去,说道:“谷缜,罢了,何苦为了几句闲话来害人。”
谷缜瞪他一眼,冷笑道:“就你心软。”转向那几个文士喝道:“算你们运气,我瞧这位陆爷的面子,放你们一马,还不过来谢过陆爷。”
那几个文士转悲为喜,也顾不得什么尊严,纷纷起身,向陆渐躬身作揖,口称陆爷,陆渐涨红了脸,慌忙起身回礼。
谷缜哈哈大笑,将手一挥,喝道:“都给我滚吧。”诸生哪有二话,匆匆会钞,下楼去了。
谷缜笑道:“这帮酸丁一去,这楼里真少了三分酸臭,多了七分清净。”陆渐叹道:“难怪东岛的人都害怕你,你处处都要争个输赢,谁不害怕?”谷缜正色道:“我跟别人都争输赢,唯独跟你,我便不争。”
陆渐摇头苦笑。谷缜淡淡地道:“你不信便罢,我说话可是算数的。”
坐了一时,忽听噔噔噔上楼之声,却是那送字条的伙计回来,只见他满脸通红,双眼发亮,手中提着一个包袱,气喘吁吁跑到桌前,道:“小爷,小爷您真是通天的手眼。”
谷缜笑道:“赚了多少银子?”那伙计摊开包袱,尽是一块块的整银,喘声道:“二百两。我,我原本只要二十两的,谁知钟老门房送了字条进去,回来便说:‘老爷说了,你给谷爷办事,只给二十两,太过寒碜,少说也得给二百两,才够意思’。还说了,谷爷一应所需之物,吴大官人备好之后,全都亲自送来。”他兴奋难抑,说罢这几句,人都几乎瘫软了。
谷缜笑笑,道:“将包袱收起来,当心银子太白太亮,扎了别人的眼睛。”伙计转眼一瞧,果见一楼人瞪着自己,眼珠子都似要掉出来,心头一惊,忙将包袱裹好,却不走开。谷缜笑道:“怎么?还嫌少吗?”
那伙计蓦地放下银子,扑通跪倒,大声道:“小人宁可不要这些银子,也情愿跟随谷爷,赴汤蹈火,再所不辞。”他年近三十,却对年少的谷缜称爷下跪,楼中人无不露出鄙夷之色。
谷缜莞尔道:“你这伙计,算盘打得忒精,今日若放过我,不过能得二百两银子;但若能跟我扯上一星半点的干系,来日赚得,可远不止这些了。”
那伙计被他道破机心,讪讪道:“谷爷神算,小的这点私心,可瞒不过你。”
谷缜点头道:“经商之道,一在慧眼识人,你不畏他人讥讽,为我出力,是你的眼光;二在自身坦诚,你方才这句话,足见你不是遮掩之辈;三在舍小求大,当机立断,你能不被这二百两银子耀花双眼,可见目光长远。就此三点,让你做个酒楼伙计,太也委屈。好,再拿文房四宝来吧。”
那伙计大喜,忙捧来笔墨,谷缜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伙计道:“小的姓陈名双得。”
谷缜赞道:“好个一举双得的名字。”他运笔如飞,刷刷写满一纸,道:“我有事在身,先荐你到吴朗月那里,仍从伙计做起,你做不做。”
陈双得笑道:“就算谷爷要我做叫化子,我也照做不误。”谷缜一笑,将荐书递到他手上,陈双得如获至宝,双手不自禁微微发抖。
谷缜道:“那二百两银子,你连着这纸荐书,一并交给吴朗月。”陈双得也是机灵人,深知还银之举在于取信于人,当即连连点头。
谷缜眯眼望了望天,笑道:“时辰还早,陆渐,咱们打一局双陆吧。”陆渐摇头道:“我不会。”谷缜笑道:“这个东西不比围棋象棋,劳心费时,而是全在一个运气,下一盘,便会了。”
陈双得不劳他说,早已端来棋具,谷缜演示道:“这黑子是我的,白子是你的,都是一十五枚。咱们先掷骰子,若是掷到一,棋子就走一步,掷到二,便走两步,谁的十五枚棋子先过对方边线,谁就算赢。”
陆渐一瞧,果然易行,当下二人打起局来,光阴尽忘,直待楼上客人走尽,华灯初上,忽听楼下马蹄如雷,似来了无数兵马。陆渐心中怪讶,眉头微蹙,谷缜却专注棋盘,眼皮也不稍抬。
又听细碎脚步,若合符节。须臾间,楼口银釭红烛,映出十二名绝色女子,华衣缤纷,眼似秋水,玉簪栖鸾,步摇飞凤,纤纤素手托着朱漆食盒,须臾摆出一桌绝品盛宴;只见象鼻鲨翅,猴脑驼峰,油鲳胜鲟,巨虾如龙,火肉艳若胭脂,醉蛤色比春桃;牙箸点金,龙鼎燃麝,百果争鲜,名香满楼,玉盘团团赛月,碧钟奇巧如峰。
设宴已毕,一名绝色女子冉冉上前,福了一福,笑语道:“大官人就在楼下,无谷爷叫唤,不敢擅自上来。他托我转告谷爷,车马备齐。马四匹,均为大食名驹;车一乘,为安南沉香雕成,车内有黄金万两,明珠十斛;十套换洗衣衫,用的都是苏州织造的内用织锦,由京城‘天衣坊’留香山大师亲手缝织,百年佳酿一十八坛,绍兴花雕六坛,贵州茅台六坛,川中竹叶青六坛。至于此间女子,谷爷可任挑六人,作为侍婢。”
陆渐听得心惊,忽听谷缜笑道:“陆渐,你输啦。”陆渐定神一瞧,谷缜的棋子果然都已通过边线。
谷缜欢喜道:“好,再来一局。”他口中说话,手里拈子,正眼也不瞧那女子,那女子却始终低眉含笑,丝毫不以为窘。
陆渐心中疑惑,耐着性子再下一局,这一局下了三炷香的工夫,却是陆渐赢了。
谷缜推盘大笑,转眼望那女子,温言道:“美人儿,你站着不累么?”那女子笑道:“能为谷爷侍棋,再站一天,婢子也不觉累。”
谷缜笑了笑,点头道:“告诉吴朗月,车马留下,衣衫美酒留下,黄金明珠拿走,给我三十两银子,权作盘缠,至于美女佳肴,统统不要。陈双得!”
陈双得早已目定口呆,闻言慌忙答应。谷缜道:“你让厨房给我们烙两只煎饼,煮两碗清水挂面、卤五斤黄牛肉,再去马车上取两坛花雕。”
那绝色女子也不惊讶,听了这话,只一笑,招呼众女收拾菜肴,下楼去了。
过了半晌,那女子又袅袅登楼,施礼道:“吴大官人极想面见谷爷,不知谷爷意下如何。”
谷缜一碗面吃得稀里哗啦,挥手道:“今日罢了,来日再说。”那女子不觉面有难色,踯躅半晌,方才下楼。不一阵,便听楼下马蹄声响,如风去了。
陆渐叹道:“谷缜,你这样做太不近人情。人家对你必恭必敬,又送你这么多东西,你竟连面也不见。”
谷缜喝光一碗酒,笑道:“陆渐,你瞧了这些事,似乎不觉奇怪。”陆渐摇头道:“我是见怪不怪了。”
谷缜道:“好个见怪不怪。”又饮一碗酒,抹去嘴角酒渍,笑道,“你不知道。四年前,这吴朗月还是我手下伙计,如今却是一跺脚、便震动三州八府十六县的狠角色。这等人财大气粗,狡计百出。我这两年囚于深狱,他们无人管束,就如出笼的猛虎、断锁的蛟龙,不知做了多少混帐事。你当他的东西好吃好用么?他给你万两黄金,他吞没的黄金,少说也有三万;他给你明珠十斛,他污掉的明珠,少说也有八斗。至于美人香车,华服佳馔,那都是叫人神魂颠倒、晕眩迷糊的玩意儿,你一旦陷进去,还有狗屁工夫跟他算帐?”
他顿一顿,笑笑又道:“吴朗月百般示好,求见于我,难道因为老子生得好看?嘿嘿,只因我若见他,便意味着既往不咎;我不见他,他就麻烦大了。不过,我收了他的车马美酒,也就是说,以前的事虽不一笔勾销,却可从轻发落。即便如此,吴大官人今晚也睡不好了。”
陈双得忍不住叹道:“谷爷年纪轻轻,竟将世事看得如此通透?”
谷缜笑道:“那只因为,吴朗月之流,纵然多财善贾,却是手中有钱,心中也有钱;唯独我手中有钱,心中无钱。心中有钱,易为金钱所驾驭,沦为钱奴;心中无钱,则可以钱为奴,驾驭天下之钱。”
陈双得听得出神,喃喃念道:“手中有钱,心中无钱。”
谷缜摇头道:“双得,你便听了这话,也做不到的。我九岁时便听人说了,却直到半年之前,才悟通这个道理。”
陆渐心想:“半年之前,他不是还在九幽绝狱么?”却听陈双得嘻嘻笑道:“那这位陆爷,却又是有钱无钱?”
谷缜瞧了陆渐一眼,笑道:“我这鼻子最灵,但凡人身上有一丝铜臭,不论是手上,还是心里,我都嗅得出来,唯独在这陆爷身上,我一点儿都嗅不到,足见他手中无钱,心中也无钱。”陆渐失笑道:“这话在理,我本就是一文不名,穷光蛋一个。”
谷缜摇头道:“你这穷光蛋,做得可不容易。富可敌国容易,穷可敌国却难。我虽然讥笑孔子颜回,但这等圣贤之人,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就算一文不名,也是百代帝王之师。得一人,胜得一国,这就叫做穷可敌国。”
陆渐未及答话,忽听楼下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好个穷可敌国,乖孙子入狱几年,果真长了见识。”
谷缜眼神微变,忽而笑道:“赢爷爷,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家里数钱,却来这儿做什么?”
“这个钱字再也休提。”那老者嘿嘿笑道,“爷爷那点儿家当你又不是不知,给乖孙子你塞牙缝还不够呢。”
他一边说,一边走上来,似乎苍老无力,三步一歇。谷缜莞尔道:“赢爷爷来得挺快,我还当第一个来的必是九变龙王,不料乌龟爬得比龙还快。”
“乖孙子。”那老者呵呵一笑,“你虽然夺了叶梵的红毛战舰,但再快的船,也快不过天上的飞鸟,你头一天出狱岛,爷爷第二天便接到传书。大伙儿沿海守着,碰碰运气。爷爷只是运气好,就在附近,你找吴朗月,又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就算是只真乌龟,也该听到了。”
说话声中,自楼口转出一个耄耋老者,彩衣黄发,长眉低垂,腰背佝偻如弓,手持一根绿竹杖,逍遥而来。
谷缜笑道:“双得,还不看座。”陈双得机灵得紧,不待他出声,已端了座椅,放在桌前。谷缜又道:“双得,此间无事,你下去吧。”
陈双得应了一声,方要下楼,那黄发老者呵呵笑道:“这个是乖孙子新收的伙计吗?果然精乖,来,爷爷赏你一枚铜钱。”说罢慢腾腾伸手入怀,摸出一枚泛青的铜钱来。
陈双得正要伸手,谷缜蓦地双眉倒立,厉声道:“赢万城,你还想不想要钱?”
那黄发老者一怔,收回铜钱,笑道:“想,怎么不想?”陈双得却不知自己方才已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手伸了一半,大为尴尬,忽听谷缜笑道:“双得,这位老前辈逗你玩儿呢,还不快走。”
赢万城闻言,混浊老眼中精光一转,转眼望去,忽见陆渐吐一口气,身子松弛下来,不觉暗暗心惊:“这小子什么来路,竟能瞧出老夫的杀气。”
略一沉吟,他落座笑道:“乖孙子,你真好本事,九幽绝狱都困不住你,正应了那句老话,叫什么来着,是了,咸鱼翻生。呵呵,若不是爷爷我,这天下又有热闹可瞧了。”
谷缜笑道:“赢爷爷这话,是吃定我了?”
“没有芭蕉扇,敢过火焰山么?”赢万城嘿嘿笑道,“你若要恨,就恨你自己疏于练武,若你有谷神通一半的本事,爷爷这把老骨头,岂敢送上门来折腾?”
谷缜道:“赢爷爷的‘龟镜’神通,我自来佩服,想当年我抓周的时候……”话未说完,赢万城冷哼一声,接口道:“事过多年,还有什么好说的?”
谷缜笑道:“这么有趣的事,我朋友还没听过呢。陆渐,你想不想听。”陆渐笑道:“你小时候的事吗?说来听听。”赢万城重重哼了一声,老脸阴沉下来。
谷缜喝一碗酒,悠然笑道:“那时我刚生不久,我老爹丢了许多物事给我抓,说是抓到什么,将来一定和那东西有缘,就好比捉笔从文,抓刀从武。而这赢爷爷却会一门厉害本领,叫做‘龟镜’,不但能猜到对手的心思,就连奶娃儿的心思,他都晓得。他当时就跟我爹打赌,说是我一定会抓算盘,赌注是一百两金子,对不对,赢爷爷?”
赢万城一吹胡子,瞪眼道:“那又如何,难道你没抓算盘?”谷缜笑道:“算盘我是抓了,所以说赢爷爷的‘龟镜’神通,不是吹出来的。不过,一百两金子是谁赢了?”
赢万城面肌抽搐一下,露出痛心之色,悻悻道:“你爹赢了。”
谷缜笑道:“陆渐,你猜猜,为何赢爷爷明明猜中算盘,却输了金子?”陆渐想了一会儿,摇头笑道:“我猜不出来。”
“这个简单得很。”谷缜道,“因为他只猜中了一半。”
陆渐讶道:“怎么说?”谷缜道:“寻常小孩,都是一手抓周,但我却是两手齐出,右手抓了算盘,左手却抓了一艘玩具木船;而且两只手不分先后。赢爷爷以常理度之,自然只猜中一半,输了一百两黄灿灿的金子。”
赢万城听得烦躁起来,竹杖一顿,喝道:“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也拿来说嘴。”
“赢爷爷会错意了吧!”谷缜冷冷一笑,目中厉芒大盛,“我说这事,并非叙旧。而是要你知道,从那一日起,我便是你‘金龟’赢万城的克星,除非你见面就将我杀了,要么一定要倒大霉。”
赢万城老眼一眯,将他打量一番,嘻嘻笑道:“爷爷老了,喝不了酒,吃不得肉,就是瞅着美貌女人,也是兴致全无,唯独爱一些黄白之物,这东西乖孙子你最多了,爷爷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