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第6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妙极。”陆渐道:“这些字有何含义?”
谷缜道:“徽州乃汪直籍贯,是他生长之地。”陆渐讶然道:“难不成他逃回家乡了?”谷缜笑道:“大有可能,这叫‘出其不意’,又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徽州官府势大,风险亦大,但汪直生于当地,一草一木无不熟悉,躲藏起来,反而容易。换了是我,或许也走这步险棋。”说到这里,他眉间舒展开来,抱拳笑道:“惭愧惭愧,看来武力威逼终不及以德服人,依我的法子,未必能叫这姓樊的心中服气。你两次放他,他心存感激,终究吐露了实情。”
姚晴不觉破颜一笑,轻哼道:“你也有服输的时候么?”谷缜笑道:“那看是对谁了,对你姚大美人,谷某死也不服输的。”姚晴神色一变,喝道:“谁希罕么?”
于是三人续向西行,入夜时分,在一户农家借宿。陆渐这几日昼夜奔波,疲累已极,饭后沐浴一番,便即睡去。
睡得正香,忽听敲门之声,陆渐披衣起身,掌灯一瞧,门外竟是姚晴,她卸去钗环,素面朝天,较之白日,别有一股淡雅韵致。
陆渐讶道:“你,你没睡么?”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想着一些事,睡不着。”陆渐道:“什么事?”姚晴微嗔道:“傻小子,你要我站着说话么?”
陆渐这才醒悟过来,慌忙将她迎入屋里。姚晴倚床坐下,只因农家贫寒,有床无凳,陆渐放好油灯,只能站着。
姚晴瞧着他,眼中生出温柔之意,拍了拍床沿,柔声道:“过来坐吧,不知道的,还当我罚你呢!”二人重逢之后,这般温柔神色,陆渐首次见着,不觉心生诧异,如言坐下。
姚晴盯着烛火出了一会儿神,忽地幽幽道:“这些年,你过得好么?”陆渐一愣,笑道:“也说不上好坏,总是过来了吧。”
“你不是问我想什么吗?”姚晴定定坐着,曼声道,“我在想,你怎会变成劫奴?又怎么认识了谷缜?又为何要为他捉徐海,捉汪直?谷缜又为什么说,若不捉住汪直,你便活不长的;他若不这样说,我也不会替他去吓唬那些官兵。”
姚晴说罢,转过眼来,瞳子深处秋波流转,关切不尽。陆渐暗自埋怨谷缜,不该对姚晴说出这些,惹她担心,但事已至此,只得硬起头皮道:“这些话,说来就长了。”姚晴叹了口气,道:“那你就长话长说,从我们分别后说起,一点儿也不许漏过。”
她言语温柔,落入陆渐耳中,不知怎的,陆渐鼻间竟是微微酸楚,举目望去,姚晴恰也瞧着她,眸子黑白分明,黑如夜,白如玉,笼着一层淡淡的烟气。
这神情,二人相识以来,陆渐只在姚家书房里见过。那时生离死别,二人谁也不知道,与胭脂虎一战后,是生是死,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尽缠绵来。
那日的情形记忆犹新,历历皆在眼前,陆渐不胜慨然,理了理纷乱思绪,慢慢说出三年遭遇:黑天书,宁不空、织田信长、阿市、祖师画像、天神宗、鱼和尚、谷缜……事无巨细,纤毫毕至,连他自己也觉得过于罗嗦,即便如此,却又打心底里不愿隐瞒姚晴半分。
姚晴始终安静聆听,唯有听到阿市的时候,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有些迷惑。陆渐心中慌乱,侧目看时,却见她神色淡淡的,并无怒色,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述说。
也不知说了多久,灯油燃尽,屋子里一团漆黑。直到远处传来长长的鸡鸣,陆渐始才说完,屋子里静了下来,沉默中,他忽觉一只温软的小手探过来,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纤巧的膝上,暖意如水,顺着那手渗来,让他周身热乎乎的,不由嗫嚅道:“阿,阿晴……”话未说完,忽觉水珠点点,溅在手背,犹有余温。陆渐吃了一惊,脱口道:“啊呀,你,你哭了?”
姚晴沉默片刻,蓦地吐一口气,涩声道:“宁不空,先害死爹爹,又把你变成劫奴,我,我作鬼也不饶他……”
陆渐没料她竟说出这句话,呆了呆,蓦地忘乎所以,伸出手指,掠过她的耳畔,撩开缕缕发丝,抚着滚热的双颊,玲珑的耳珠,虽说夜间不能视物,但透过“劫手”,仍能在心中勾勒出那梨花带雨的样子,一时间,陆渐胸中柔情荡漾,喃喃道:“阿晴,阿晴,你这三年,又怎么样呢……”
姚晴身子微微一颤,她素性刚强,即便流泪,也不愿哭出声来。可不知怎的,这会儿,感受着陆渐温暖的手,听着他关切的声音,姚晴却没来由一阵虚软,蓦地眼眶滚热,将脸贴在他怀里,喑呀恸哭起来。
其实这一哭,不只为陆渐的遭遇,更为她这三年的寂寞、艰辛、惆怅、凄苦,千般情愫,尽随泪水倾泻而出。
陆渐见她哭得恁地伤心,甚感愕然,连声道:“怎么啦,怎么啦……”不料他每问一句,姚晴心内的悲苦便增添几分。她生母为胭脂虎所害,自身长伴仇敌,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爱乐,无不敛入内心深处,偶尔流露,也是假多真少;然而,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前世的冤孽吧,每当对着陆渐,她便不能克制心情,这情形令她又是迷惑,又是生气,所以故作冷淡,不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几曾何时,她也想斩断情丝,可这真情真性,又叫人如何割舍得下。
那一天,真如梦魇一般:烈火,水鬼,还有满身火焰、跳跃挣扎的父亲。可是一觉醒来,家园,亲人……什么都消失不见,眼前只有碧云黄土,和那个西洋女子漠然的脸庞。仙碧始终对她十分冷淡,她对仙碧也满怀仇恨,漫漫西行路上,两人竟没说过一句话;她水毒缠身,辗转床榻,生不如死,却不曾呻吟一声,只因仙碧就在一旁瞧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笑话。
旅途真是又远又长,有大河高山,有沼泽沙漠,最后算是到了那个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讨厌,但她的母亲却很好,不但解了水毒,见她无家可归,又让她做了地部的弟子。原本这样一来,她心中恨意也少了许多,然而经历种种惨变,她的性子更是孤僻,从来不笑,也不爱说话;同门的女孩子都讨厌她,排挤她,对她呼来唤去,百般欺侮。她砍柴、烧水、煮饭、洗衣,就如一个至卑至贱的奴婢,做着无日无休的苦力;她默默忍受着,却暗暗咬牙,仿佛一条冬眠的蛇,蛰伏在泥沼深处,等待着来年春暖,冰雪融化。
昆仑山一望无际,山风出奇的大,星子也出奇的亮。她时常独坐山巅,听着狂风呼啸,望着满天星斗,感受着无边的寂寞。有时候,她想起从前,却发觉,自从母亲死后,自己便一直生活在浓浓的黑夜里,尽管锦衣玉食,可自大的父亲、狠毒的胭脂虎、见风转舵的奴婢,都让她喘不过一口气来。她有时觉得,死了比活着好,也曾将白绫挂上了横梁,只因为上吊的一刹那,想到母亲临死的惨状,才断去轻生的念头。
是啊,一直过得好苦好苦,直到那天,陆渐出现在海边,拍手叫好。他的纯朴善良,是她从未见过的,而他的贫穷土气,却又让她很是不屑,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他,更不许自己动这般念头。然而,在昆仑山上,望着倏忽的星光,她却蓦然发觉,在那无边无际的黑夜里,这个憨憨的少年,竟是唯一的光芒。和他在一起,她才会拍手大笑,才会唧唧咯咯,说个不停。每次瞧他剑法精进,她便十分开心,原本比自己精进还开心的;只需他不思进取,她便生气,比自己练不好还要生气的;只不过,让这个又穷又土的少年胜过自己,那又是万万不能的。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却几乎是在对陆渐的思念中渡过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回忆?父母的死,报过的仇,还是姚家庄的冲天大火,一切都是那么灰暗,唯有一点点想着陆渐,她才不觉心死。所以那一天,当她在萃云楼遇到陆渐时,几乎叫起来,事后躲在墙角里,发呆了好久。再后来,陆渐为左飞卿所伤,她抱着他在南京城里狂奔,或偷或抢,找来种种药物,更不避嫌疑,为他脱去衣裤,用心敷治。也就是那时,她才发觉,自己竟已离不开他,只有陪着他,望着他,听他说,听他笑,她心中的苦恼才会消减,才不会觉得孤独难熬。再后来,她被左飞卿捉住了,陆渐又傻傻地自投死路,这让她几乎疯了,大喊大叫,寻死觅活,左飞卿也没了法子,唯有将她关了起来。
在禅房中,她不吃不喝,心如死灰,忘了时间,忘了仇恨。她曾以为,自己会这样坐到死去,但万万没想到,陆渐又来了。那一刻,听到他的叫声,她几乎哭起来。若是,若是仙碧没来;若是,若是他不护着那个贱人,她一定会扑入他的怀里,向他诉说衷情,表明心迹。是呀,她故意冷落他,故意与沈秀亲近,就是要让他心疼,叫他认错,让他哀求自己。她伤了他的心,可有谁知道,伤得更深的,却是她自己;只不过,要她容忍他的过失,那又是决然不许的。
宫城别后,趁着两军交战,她出了城外,走在茫茫旷野,却不知何去何从。她骑着偷来的马,绕着南京城,跑了一圈又一圈,却不知是为什么。直到又见陆渐,她才明白,她是在等着他,等他从城里出来。那一刹那,就如鬼神驱使,她又来到他面前,虽然冷漠如故,心里却是慌乱极了,害怕被他看出心思,所以便撒了一个谎。其实,风君侯搜去的只是“孽因子”,至于舍利子,还好好的在她身上呢……
不知哭了多久,姚晴的心才慢慢平复,眼泪却仍是止不住地流下来。她不由心想:“或许,这泪蓄了三年,也要三年才会流尽吧。”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要是这样在他怀里偎上三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一念及此,姚晴不觉双颊发烫。四下无声,窗纸慢慢明亮起来,忽而传来几声鸟啼,啼完之后,越发幽寂,以至于能听到陆渐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沉重有力。
“天亮了呢。”陆渐蓦地叹了口气。姚晴慢慢直起身来,亦羞亦怒,默不作声。陆渐也沉默一会儿,幽幽叹道:“阿晴,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许多苦?”
“胡说。”姚晴闷声道,“哪有什么苦?”陆渐道:“若没有苦,你为何哭得这样伤心呢?”姚晴心头着恼,冷冷道:“我哭不哭与你有什么相干?”说罢顿了顿,又道,“我哭的事,你知我知,不许第三个人知道,尤其不许告诉臭狐狸,他若笑话了,我便拿你是问。”
陆渐为人好善恶恶,却也并非愚钝,深知姚晴骄傲自负,凡事都要胜人一头,但在哭与不哭上也要争个高下,却让他摇头苦笑。
沉默时许,姚晴忽又道:“你说祖师画像上隐有字迹,可是当真?”陆渐道:“当真。”姚晴道:“那些字你还记得么?”陆渐道:“记得。”
姚晴起身出门,不一阵又推门回来,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擎一盏油灯,然后又从背上取下青绸包袱。这包袱她埋在南京城外的柳树林中,出城后方才挖出,展开时,除了三轴祖师画像,还有一把玉尺,莹白通透,如被烛光照彻。
姚晴燃起油灯,依照陆渐所说的法子,水浸火烤,地部画像上显出的字迹是:“持共和若拥下于白。”雷部画像则是:“还颠有菲柄日自株。”风部画像则为:“周白响质吟昔之根。”
姚晴望着三幅画像,忧喜参半,喜的是字迹显露,忧的却是猜不透字中含义。她想了一会儿,取出那玉尺,随手一展,玉尺竟尔摊开,变成一张薄薄书页。敢情玉尺非尺,而是一册玉简,只是制作精绝,乍一瞧,决不知其中奥妙。
姚晴又取一根钢针,刺破手指,雪白的指尖沁出一滴殷红血珠。陆渐急道:“你做什么?”握住她手,又是吃惊,又是心痛。姚晴见他神色,心中欢喜,嘴里却骂道:“傻小子,别捣乱。”挣开他手,说道,“你将宁不空那四幅画像上的秘语说给我听。”
陆渐呆了呆,只得说道:“火部画像是:‘之上长薄东季握穴’。”姚晴将字一一问明了,用针蘸了鲜血,写在那玉简上,说也奇怪,血迹染上玉简,须臾消逝,玉简重又回复莹润本色。
“这是为何?”陆渐心中大奇。姚晴道:“这玉简便是《太岁经》,上面书有历代地母悟出的地部神通,非以鲜血,不能书写,一旦书写,字迹便会消失。”
陆渐道:“那若要观看呢?”姚晴瞥他一眼,含笑道:“你甚时候这样好奇啦?”陆渐不由讪讪,姚晴笑道:“好啦好啦,我告诉你,这玉尺以‘化生’之术催发,便能看到以血书的字迹了。”
她见陆渐不信,左手握简,默运玄功。不多时,玉简上慢慢浮现出血红字迹,文辞简约,笔迹各异,显然不是一人所书。末尾处,分明写有“之上长薄东季握穴”八个蚊足小字。
姚晴又道:“自古练成‘化生’的地部高手极少,多是地母。故而也唯有地母,才能看到这经上文字,练成更强神通。”陆渐啧啧称奇,想到姚晴竟练成地母才会的“化生”神通,心中大为佩服。
接着姚晴又让陆渐说出其他三句秘语,一一写在玉简上,然后将地、风、雷三部画像秘语反复吟诵,牢记在心。
记诵已毕,她想了想,取来火盆,将灯油淋在风、地、雷三部的画像上,丢在盆中点燃,转眼间,三轴画像火光腾腾,化为灰烬。
陆渐瞧得目定口呆,失声道:“你干么烧了……”姚晴急忙捂住他嘴,低声怨怪:“你想满世界都知道么?难道宁不空就没告诉你?西城八部的祖师画像藏有极大的秘密,自古相传,‘八图合一,天下无敌’。据我猜度,或许这些字中,藏有西城祖师的绝世武功,练成之后,天下无敌。”
她说到这儿,乌黑尖细的眉毛舒展开来,注视陆渐,若嗔若笑:“我烧了这三幅画像,除了我,再也无人能够集全八幅画像的隐语,那么当今之世,也唯有我能练成其中武功……嗯,我若练成,自会教你,或许有了那武功,就能克制你的‘黑天劫’了。”
陆渐想了想,摇头道:“阿晴,我的‘黑天劫’暂且不说。这祖师画像却是历代相传的,虞大先生和仙碧姐姐若是丢了,会有麻烦。”
姚晴狠狠瞪他一眼,愤然道:“你还想着那贱人么?哼,便有麻烦,也是活该。”说罢,转头生了一会儿气,偷偷瞧去,却见陆渐闷头不乐,一时更觉气恼,嗔道,“蠢材,你只为别人作想,难道就不想解开‘黑天劫’,练成天下无敌的武功,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么?”
陆渐一怔,摇头道:“我能做什么大事?忙时操舟,闲了喝茶,平平淡淡,最好不过。”
姚晴瞪着他,只觉不可理喻,沉默一阵,蓦地摇头道:“这么活着,又有什么趣味呢?”说到这里,两人再无多话,默默对坐,各忖心事。
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嬉笑,姚晴悄然起身,将窗户掀开一线,却见谷缜正在庭院里逗弄房东家的小男孩儿。忽而摸摸他胖乎乎的脑袋,忽而拧拧他粉嘟嘟的小脸,忽而将他裤子扯下半截,待得小孩去拉,他又嘻嘻哈哈,转身就逃。那小孩不依,奋力追赶,挣得小脸涨红,满头是汗。谷缜见状,忽又转身,将他抱起,高高抛起,又低低接住,唬得小家伙又是尖叫,又是欢喜。
姚晴见这情形,心底至柔至软之处似被触了一下,如一石落水,无端惹起许多儿时记忆,天真之情如流水般淌过胸臆,让她不觉微微出神。
“阿晴你瞧?”陆渐不知何时走上前来,欣然道,“平淡之中,也有许多乐趣。”姚晴猝然而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