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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沧海-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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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却不答话,双手乱挥,眉开眼笑,陆渐见他举止怪异,不觉怔忡,又见他灰袍光头,一派僧人装扮,想到昏迷前所见庙宇,心想这人当是庙中僧侣,或许自己昏倒泉边,便是得他搭救,当即肃然道:“多谢大师相救。”
  那老僧盯着他嘴唇翕动,神色茫然,想了想,从旁拿起两个黑乎乎的窝头,送到陆渐嘴边,这窝头三分是面,七分是糠,本就难吃已极,陆渐伤后脾胃又弱,吃了半口,便吐将出来。
  那老僧呆了呆,挥挥手,忽又一阵风奔出门外。陆渐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沉吟片刻,欲要起身,却又觉身子无力,只得躺下。
  不一时,忽闻桂花香气,转眼瞧去,那老僧快走快脚钻进房里,手捧一大碗热腾腾的白米粥,来到床前,以汤匙喂入陆渐口中,陆渐尝了半口,但觉滋味甜美,掺杂细碎莲米,粥内糖水是桂花蜜制,甜美之外,别有一丝馥郁香气。
  那老僧见陆渐咽下,张嘴直笑,这时陆渐蓦地发觉,老僧口中舌头只剩半截,顿时大悟:“无怪他不说话,敢情竟是哑巴。”心道这老僧也不知因何缘故断了舌头,不由深深怜悯起来。
  那老僧浑不觉陆渐的心事,只顾勺了甜粥,送入陆渐嘴里。陆渐脾胃不佳,吃了小半碗,便已饱足,当下说道:“大师,弟子饱了。”那哑僧转动眼珠,仍勺米粥,送入他口,陆渐不便推拒,又吃两口,胸腹胀懑,委实不能再吃,只得又道:“大师,在下饱了。”
  那哑僧仍如不闻,笑眯眯又勺粥送来。陆渐无奈,闭口不纳,那哑僧无法送入,便转过碗,如风卷残云,将剩下的米粥吃了,一转身,又出门去。
  陆渐躺了一阵,忽听咔嚓之声。他此时精力稍复,起身挪到门边,见那哑僧正在门前劈柴。陆渐寻思此地乃是柴房,无怪如此简陋,举目再瞧,附近重檐叠宇,气象森严,槐阴蔽屋,漫如翠云。
  陆渐瞧了时许,在门槛坐下,沉思数日所遇,胸中悲愁,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伤感之际,忽听噔噔噔脚步声响,陆渐抬头一瞧,四名僧人阴沉着脸走将过来,其中一僧抢在前面,劈手夺下那哑僧柴刀,一掌将他推倒,四僧围上,拳脚齐下,扑扑扑着肉有声。
  陆渐又惊又怒,俯身抓起两根木柴,打中其中两僧背脊,纵然伤重无力,那二僧仍觉痛麻,立时转身,向陆渐怒喝一声,双双扑来。陆渐屡经大敌,心志日益坚强,临危不乱,双手探出,搭住二僧手腕,运转“天劫驭兵法”,那二僧一左一右窜将出去,咚咚两下,各自撞中门柱,哇哇大叫。
  剩下两僧听得叫喊,放了哑僧,扑上前来,陆渐凝立不动,觑其来势,双掌左右拨出,正中二人肘下,两人顿时身如陀螺,立地打了个转,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四僧狼狈不堪,爬将起来,一人怒道:“你是谁,干么打人?”陆渐一手按腰,扬声道:“这话当由我来问,你们又干么打人?”那僧怒容满面,呸了一声,掉头便走,其他三僧也齐齐啐了一口,亦然尾随。
  四僧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陆渐心中莫名其妙,瞧那哑僧,又吃一惊,却见他满身泥土,却浑若无事,抓起柴刀,又咔嚓咔嚓砍起柴来。陆渐忍不住问道:“老人家,你没伤着么?”
  那哑僧不理不睬,黑铁柴刀忽起忽落,砍柴不辍。陆渐见他举止如常,不似受伤,心道:“这是什么寺庙?寺里的和尚要么胡乱打人,要么挨了打也不吭声?”
  正自惊疑,忽听大呼小叫,转眼望去,十来个僧人手持棍棒,快步赶来,将陆渐团团围住,当先一名赤红脸膛的中年僧人厉声叫道:“你是谁?怎么混进寺里来的?”
  陆渐如实道:“我生了病,昏倒在泉水边,这位大师救我来的。”那中年僧人见他面皮蜡黄,瞳子无光,眉间一团黑气聚而不散,确实病入膏肓之相,愣了愣,神色稍缓。却听一个少年僧人道:“心悟师兄,这老蠢货真是莫名其妙,上次将一只瘸腿野狼带进寺里,结果咬伤了心藏师弟,这次又将陌生人带进寺里,也不知是好是歹。”
  陆渐冷笑道:“你们殴打一个老人,又是好是歹了?”心悟皱了皱眉,转头道:“心缘,你们又打老蠢货作甚?住持不是叮嘱过么,叫你们别打他了。”
  心缘便是先前四僧的首领,此时怒气未消,大声道:“心悟师兄你不知道,前几日香积厨里闹贼,丢了方丈的素八珍,性智师伯的雪芽茶和方柿饼,性明师伯的玉糁羹,最可恶的是,性海师叔身子向来不好,要六和人参汤调养,这汤六蒸七滤,熬来不易,竟也被人喝了个碗底朝天。为此,厨房里的师兄弟都被性明师伯责罚,各打一百戒尺。咱们气不忿,整晚守候,不仅一无所获,点心茶汤丢失如故。于是大伙儿疑神疑鬼,有的说来了狐狸大仙,有的说是怨鬼作祟。我却有些疑心,三祖寺禅宗祖庭,怎么会来这些妖邪……”
  心悟点头道:“这话说得极是。”心缘得他夸赞,声调越发激愤:“师兄也知道,这老蠢货一贯鬼鬼祟祟。我原本就对他有些疑心,只苦于没有证据。方才可好,心通师弟亲眼瞧见他踅进厨房,将为性海师叔准备的桂花莲子羹偷了出来,这一下算是人赃并获,他害咱们挨打,咱们打还他,又有什么不对?”说罢抢上两步,从地上捡起那个白瓷大碗,捧到心悟鼻尖,冷笑道:“赃物在此,师兄请看。”
  心悟嗅了嗅,碗中桂花香气犹存,顿时冷笑道:“果然是桂花莲子羹,老蠢货真的作贼了,须让明慧师叔知道,好作定夺。”
  陆渐心中不胜吃惊:“无巧不巧,我竟到了三祖寺中?”瞥了瞥那哑僧,心头又沉:“早知那羹是盗来之物,我也不吃了。这老人作贼,全是为我,如何让他受罚?”便一扬声,向心悟道:“这位大师,能否商量。”
  心悟道:“商量什么?”陆渐正色道:“莲子羹是这位大师偷的,却是我吃了,他年纪老大,经不起折磨,若要责罚,只管罚我。”
  心悟打量他一眼,大有疑色,忽而冷笑道:“你这人真是滥好心。依寺规,犯偷戒者,先打三十戒棍,瞧你病恹恹的,别说三十棍,两三棍也承受不起。再说了,责罚与否,我说了不算,还需戒律院作主。”
  陆渐道:“那么容我和戒律院的大师商量。”众僧见他恁地固执,均露诧色,心悟皱眉道:“也罢,你们看着他俩,我去戒律院禀告。”说完径自去了。
  群僧拄棍而立,虎视眈眈。那哑僧却如不觉,又举刀劈柴。心缘冷笑道:“老蠢货,还劈个屁柴?老实呆着,过阵子有你好看。”但见那哑僧砍柴不辍,不觉心中气恼,举起棍子,去扫他立起的木柴,谁知那木柴看来细弱,却似从地里长出来,心缘连扫两下,竟然纹丝不动。那哑僧却抬起头,冲他咧嘴直笑。
  心缘本是寺内火工僧人,不修禅理,性子粗鄙,只当那哑僧嘲笑自己,怒从心起,啐道:“老蠢货,敢笑你爷爷?”一棒扫将过去。陆渐立在近旁,斜斜出指,挑中木棒,心缘虎口倏热,棍子立时脱手。他莫名所以,惊叫道:“小杂种撒泼,大家并肩子上。”
  众僧人哄叫一声,舞起棍棒,扑了上来,陆渐正要抵挡,不期然一阵乏意涌上来,身软难禁,眼睁睁瞧着棍棒挥来,自己手不能抬,足不能动,连中两棒,翻倒在地。
  心缘见打翻了他,惊喜不胜,叫道:“这老蠢货害咱们挨板子,先揍他出气。”众僧哄然应命,乱棒齐下,那哑僧连挨数棒,却苦于不能叫喊,唯有双手抱头,身子乱滚。
  陆渐目眦欲裂,也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蛮劲,猝然挣起,张臂拦在哑巴老僧身前,霎时棒如雨落,尽落在他头上肩上,陆渐胸中血气上冲,一股腥甜涌至喉间。
  这当儿,他忽觉小腹丹田处微微暖热,旋即一股如火劲气腾地升起,如火山迸发,扩至全身。身后众僧不知有异,棍棒纷落,击中陆渐背脊,蓦然间,惊呼声迭起,众僧虎口剧痛,棍棒如出巢的鸟儿,争先恐后,窜上半空。众僧人却如断了线的风筝,抛飞丈外,挣扎不起。
  棍棒及身,陆渐不觉痛楚,心中惊讶,转身望去,但见众僧躺了一地,咧嘴呻吟。他也不知发生何事,掉头再瞧,却见那哑巴老僧抱手坐在墙角,张口大笑,逍遥看戏。
  陆渐正觉不解,数丈外大栎树后传来一声轻咳,似乎藏有他人。陆渐赶到树后,却又空空如也,不由忖道:“莫非有高人藏在树后,出手相助?”惊疑间,忽听一声厉喝:“发生什么事?”陆渐掉头望去,心悟与一名身着白袍的少年僧人快步如飞,赶了过来。
  心缘不待陆渐开口,抢先叫道:“心悟师兄,这贼子想带老蠢货逃走,大伙儿拦不住他。”陆渐见他公然颠倒黑白,怒不可遏。心悟却是信以为真,瞪视陆渐,蓦地后退一步,左掌横胸,右手下垂,摆出一个拳架。
  那白袍僧瞧了地上众人一眼,合十叹道:“偷盗已是罪过,事后潜逃,伤害守者,可谓罪加两等。”陆渐气恼已极,叫道:“大师,我……”话音未落,那白袍僧手掌猝翻,向他心口抓来。
  这一下猝然而发,十分狠辣,但陆渐也非吴下阿蒙,一瞥之间,已将爪势看清,方要拆解,不料那酸软感不早不晚,二度涌至,陆渐手抬一半,便觉无力,被那白袍僧一爪制住要穴,周身麻痹,不能动弹。
  “好一招‘雕龙爪’!”心悟撤去拳架,呵呵笑道,“心空师弟精进神速,可喜可贺。”
  “师兄过誉了。”白袍僧偷袭得手,心内却甚为不解,方才他见地上众僧情形,只当陆渐必有惊人艺业,是故这一招“雕龙爪”藏有许多奇妙后着,此时一抓而中,反而出乎意料。心空惊疑之余,微感失落,略一思索,说道:“心悟师兄,若只是偷盗饮食,戒律院惩戒便可,如今伤了这许多同门,须得告知住持才是。”
  心悟知道这师弟年纪虽轻,却是戒律院首座的得意弟子,深受长辈看重,当下着意巴结,笑道:“贫僧唯师弟之命是从。”
  心空瞥他一眼,微笑道:“别人自称贫僧还可,心悟师兄掌管寺中厨膳,私房最多,又何必自轻。”心悟面皮微红,苦笑道:“师弟怎也来取笑贫僧?”心空笑道:“怎么取笑?上个月下山买人参……”
  心悟忙接口笑道:“那笔账已过去了,这样罢,好师弟,改日我备两盅素酒,咱们好好聊聊。”心空一笑,心道:“还算你有见识。”当即不再多说,俯身察看众僧情形,却见个个筋骨酸软,气力全无,心空猜测不透,惊疑起来,盯着陆渐道:“你用了什么武功?”
  陆渐道:“我没用武功,原本是他们殴打这位老人家,我看不过去,用身子挡了两棒,但他们为何变成这副样子,我也不知。”
  心空不觉失笑,问道:“这么说,他们打你,反倒伤了自己?”陆渐点头道,“适才我听见那棵树后有人咳嗽,或许是那人出的手。”
  心空、心悟相视而笑,均是一般心思:“这人模样看来老实,却会编些鬼话儿骗人。”当下心空叫来几名戒律院弟子,将陆渐用铁链锁了,又叫人扶着受伤弟子,押着哑僧,共往方丈。哑老僧始终一脸懵懂,左顾右盼,不明所以。
  到了方丈,心空先入禀报,才将众人引入。方丈内四壁皆空,仅设一榻一几。檀木矮几上燃一炉香,沏一壶茶,碾一砚墨,摊一卷经。几后坐一老僧,须发半白,清癯慈和,他左侧也坐一名老僧,体格魁伟,目光凌厉。
  心空先将前情后果说了,采用的自然是心缘的说法,陆渐由他话中听出,清癯老僧是三祖寺住持性觉,魁伟老僧则是戒律院首座性明。
  性觉不动声色,默然听罢,忽道:“带伤者来。”心悟将心缘带到他面前,心缘泪眼婆娑,歪嘴耷眼,模样儿甚是可怜。性觉将手搭上他经脉,长眉一挑,若有讶色,想了想,伸掌按上他头顶,心缘但觉百会穴突地一跳,一股热流走遍全身,顿时酸痒难耐,啊呀一声,高高跳起。
  性明脾性暴烈,见状喝道:“孽障,住持面前,也敢放肆?”心缘唬得面如土色,竟忘了身子已能动弹,双腿发软,扑通跪倒。
  “不怪他。”性觉摇了摇头,徐徐道,“他被人以沛然大力冲击五脏,震动奇经,故而瘫软不起,我以内力为他导引经脉,牵动五脏,故而有此异征,不足为怪。”
  性明神色稍缓。性觉又道:“心悟,你将其他伤者带至药师院性智师弟处,传我法旨,请他疗治。”心悟领旨去了。性觉转眼顾视陆渐,半晌不语。性明却忍不住高声道:“住持,此事如何裁夺,还请示下?”
  性觉微微一笑,道:“师兄乃戒律院首座,执掌刑罚,你先说说,如何定夺。”性明道:“依老衲看来,聋哑和尚屡犯偷戒,理应重责三十戒棍,以儆效尤。至于这少年人,大胆行凶,伤我僧众,但因为不是本寺中人,当以绳索捆绑,移交官府处置。”
  他这番判词十分严厉,殊无出家人的慈悲之心。陆渐心中不平,欲要申辩,却又觉此事太过古怪,欲辩忘言,甚是烦恼。性觉却笑了笑,摇头叹道:“性明师兄,你好糊涂。”性明一愣,道:“住持此话怎讲?”
  性觉道:“偷盗之事,我方才知道。盗亦有道,由偷盗之物,足见偷盗者的性情。素八珍、雪芽茶、方柿饼,玉糁羹、六和人参汤,均是珍贵茶点,这偷儿专偷此类,足见于饮食一道鉴赏颇精,乃是一位雅贼。”
  “雅贼?”性明浓眉轩举,微微惊讶。
  “不错!”性觉道,“何止是雅贼,活脱脱就是一位爱挑嘴的千金小姐。众人皆知,聋哑和尚再也粗蠢不过,即便入厨偷食,也是见饭吃饭,见粥喝粥,哪有这么挑剔的?故而依老衲看来,桂花莲子羹或许是聋哑和尚偷吃的,但之前的几样茶点,却未必算在他头上。”
  性明沉吟道:“依住持之见,难道贼子另有其人?”
  性觉道:“老衲也是猜测,但有疑点,便不可仓促定罪。”性明点头道:“住持言之有理。”
  陆渐不由暗暗点头,心道这性觉身为住持,确有过人之处,剖析断案,合情合理。转眼再瞧,聋哑和尚浑无所觉,只将手伸入怀中,拈出一只只虱子,掐死了丢在地上,陆渐不觉暗叹:“敢情这和尚不只是哑巴,更是聋子,委实可怜极了。”
  性明见聋哑和尚公然扪虱于方丈之中,伤生害命,污秽禅门,端的肆无忌惮,他心中愠怒已极,开口欲骂,忽又悟及此公两耳俱聋,性情混沌,即便咫尺雷鸣,狂暴骤至,于他也不过蕙风和雨,渺不沾身。想到这里,这一口气竟发泄不得。
  这时忽听方丈外传来一阵咳嗽,撕心裂肺。性觉不禁眼皮微抬,笑道:“性海师弟么?好久不见,快请进来。”
  伴随咳嗽之声,方丈外踱进一名僧人来,须眉稀疏,骨瘦如柴,面皮白里透青,他胸口起伏一阵,勉力合十道:“性海,咳,问,问住持安好。”性觉温言笑道:“这两月我忙于寺务,不曾探望于你,你的病可好些了么?”性海苦笑道:“老样子了,怕是好不了啦。”性觉也叹一口气,道:“师弟不要灰心,请坐一坐,容我问几句话儿,再和你一叙。”
  性海坐下时,有意无意,瞥了陆渐一眼,复又耷下眼皮,轻轻咳嗽。性觉也注视陆渐半晌,慢慢道:“小檀越与鱼和尚有何干系?”方丈中人听得这话,均是心头剧震,目光齐刷刷射向陆渐。
  陆渐微觉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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