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胡烽火录-第1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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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刚才‘贱奴’之说,敝国不敢苟同。我王认为,这些人与我汉人血管里流着相同的血也,乃我同族同种之‘汉族’同胞也!我王不忍其成为他人口中食,愿收其人养其身,待其寿尽,为一抔黄土安眠于地下。”
此时,“汉人”一词与后代的含义不同,在这个年代,汉朝已灭百余年,中原政权领下的百姓应该自称‘晋人’,敢自称汉人的都是前朝余孽,是叛逆,需要被斩尽杀绝。
相反,强大的汉朝留给胡人的印象却极为深刻,因此,“汉人”这个词在他们口中是一种尊敬的称呼,如果不带尊重态度,他们应该称其为“南人”。
“南人”这个词正是在五胡乱华时期诞生,说这个词时,胡人常常带有深度鄙视的语气。其后,这个词流行了1700年。
黄朝宗这里提出“汉族”一词,是“汉族”这个词首次出现在历史上。“南人”可以不懂这个词的意思,但慕容恪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笑了。
“铁弗高以宇文部残孽起家,中间又多次招抚库莫奚、契丹各部”,慕容恪吸了一口气,厉声说:“如今,铁弗高强大了,却开始以汉奴自居,我鲜卑的铁弗竟连鲜卑的神灵也不认了?宇文昭知道吗?”
鲜卑这个民族和中原地区的文明接触应该算是蛮早的了。在春秋战国的时候,就出现了“鲜卑”这个词样,不过当时见诸与典籍中的是“犀毗”、“师比”这些发音。而“鲜卑”成为一个民族的称谓出现在汉代,《汉书》记载,“鲜卑者,亦东胡之支也,别依鲜卑山,故因号焉”。
也就是说,正如中国把外国传入的香料统称“茴香”,顶多用“大茴香”、“小茴香”以示区别一样,中国对鲜卑族的称呼也是一个笼统称呼,实际上,“鲜卑”并不是由一个民族组成,它是对居住于鲜卑山下的各族的一个笼统称呼。
后世考古认为,鲜卑中的白部鲜卑——慕容族、宇文族都属白种人(线粒体基因研究结果),是印欧种族的分支。而段部鲜卑,拓跋鲜卑,以及依附于宇文鲜卑的契丹与库莫奚族,则全是黄种人。
千百年来,慕容族、宇文族两族的王族血统仍保持着纯粹性。在其灭亡前,他们才开始与其他民族融合,这也是东晋才开始的事情。
正是这种特殊的渊源,慕容鲜卑收容了宇文王族最后的直系男性。与之相对的是对高句丽王族的掘墓挖丘。
也正是由于这种渊源,在宇文昭立足三山之初,慕容王族采取了默许态度,当初皇甫真的招安让高翼获得喘息之机。而此后,虽然燕国屡挫于三山,但本着这种渊源,慕容贵族一直半欣赏半嫉妒的心情,看待三山的崛起。
虽然那时,“人种优势”的谬论尚未出现,但私下里,慕容族人还是对本族与宇文族的强大、以及白种羯胡横行中原的行为,有点沾沾自喜的感觉。
慕容王族没想到,原本他们以为弱小的、随时可以被他们征服的三山,现在竟脱出了他们的掌握,尤为可恨的是,强大起来的三山首先否定的是“鲜卑”特性,更不要说“白部”特性了。
如果真是这样,把辽东交给他们的计划,是否要重新考虑?
第二卷 艰辛时代 第1152章
慕容恪抱着胳膊,沉吟起来。
传闻中,高翼与那个杀胡狂人冉闵不清不楚,如果他们勾结在一起,会是个怎么情形?
冉闵能战,慕容恪还真不怕。因为冉闵思想里仍摆不脱出身环境的影响,他身边的儒生也会劝解他“仁恕”对敌,如此一来,胜利对冉闵反而是一种承受不了的代价,越胜利他的希望越渺茫。
但铁弗高就不一样了,他坚持“对敌不留情”,这手段可以让三山每次都牢牢把握住胜利果实,让敌人无法从失败中汲取力量。这怎么能成?
冉闵,关键还是在冉闵,在他身边的官员身上。
冉闵所受的教育里面,没有“平等”这个词。已经称帝的他不认为其他国家有和他平等交往的资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冉闵认为其他国君都是自己的臣子。自己有权对其生杀予夺。
所以,冉闵封其手足李农为齐王,而后又杀了这个可以威胁其地位的人,即使导致乞活军全面崩溃也再所不惜。
高翼是个非常倨傲的人,即使在他弱小不堪的时候,也不愿将自己的尊严建立在别人的施舍之上。他对属于自己的东西看得格外重。
所以,冉闵与高翼决不可能走在一起。只有同属于胡族的政权,才会与一个实力相等的部族平等交往。
其实,这一切不能怨冉闵,他所受的教育里,没有一本书里有“平等外交”这几个字。冉闵不这样看待其他君主,他身边那些饱读圣贤的官员也会提醒他如此做。
如果说冉闵是虎的话,汉王就是鹰。一个行走陆地,一个翱翔天空,或者,两个人有相同的捕食目的,但他们绝不会把对方看作是兄弟。
不同的环境造就不同的思维,两个不同权利欲、不同人生观的人,远之则逊,近则相斗。即使冉闵想亲近高翼,高翼也会担心成为“李农第二”……“复汉俗,定汉礼,立汉仪……哈哈哈哈……”,想到这里,慕容恪长笑起来:“竖儒治国,前例在先——瞧瞧如今这中原,他们都把自己领到了绝路上。汉王挺聪明的一个人,我倒要看看,他要怎样折腾?
你回去告诉他,我即将勒马而入中原,扫荡汉人。想分一杯羹的,快来跟我商量,晚了,我可不等他。”
黄朝宗微微摇头:“王爷错了,汉俗汉礼汉仪,这些不是儒学的功劳。它们自周礼。周天子在时,儒学不是显学。竖儒贪天之功,将汉俗、汉礼、汉仪比之为儒学文化,他们禁止别家说话,所以诸子百家相辨无门,乃至今日之谬。
不过,儒生乱国,乃至今日遭亡国之痛,却与儒学无关——我是指本初之儒学。
中原数经战乱,又有始皇之焚书坑儒,周典零落。现在的儒学,都是故老口口相传而成。故老相传,是否正确,不得而知。当时录书的皇帝是否照实而录,也不得而知。
昔日,司马迁做《史记》时曾多处引用《论语》,而今之《论语》却不在他引用的那些话,为什么?我等今日所见之儒学典籍,已全被篡改了,它已经不是本初之儒学。
三山所倡者,不是儒学之‘汉俗汉礼汉仪’;三山所禁者,不是本初之儒学。本初之儒学并不是亡国之术,相反,汉正因此而勃,驱逐匈奴西逃两万里,从此不敢言犯汉,此所以谓之曰‘强汉’也。
所以,中原至今日败亡之局面,不怨儒术,怨那‘尊孔’的竖儒董仲舒,自‘独尊’之后,汉衰而胡兴也。”
黄朝宗最后那句“汉衰而胡兴”,简直是戳慕容贵族的心窝子,但此时,慕容恪等人已无心追究细节。数百年来,草原部族一直保持着对强汉的尊敬,面对璀璨的汉(朝)文化,他们有着深深的自卑感。与此同时,眼看到手的中原,也令他们开始思索治国之术。
三山的勃起是慕容鲜卑一块心病,见过三山建筑的人,无不慑服在巍峨宏大面前。这是人类的共性,而高翼更将之提高到心理战的高度。被心理战打击过的人,会不断地出现自我催眠状态。去卢浮宫参观过的人都有这种感觉。
黄朝宗提到“强汉”二字,就好像是打开催眠术的钥匙,它一下子解开了鲜卑人内心的文化自卑感,慕容恪慕容垂慕容评首先感到的是恐惧。
“据闻,黄相是汉王自中原带回来的,请问,黄相故居何方?”慕容恪插入,直截了当地问。
黄朝宗不知慕容恪的意思,茫然地回答:“在下故居鲁地。”
“鲁地?!圣人之居所也”,慕容垂明白了他哥的意思,连忙追问:“如黄兄般见识的士子,鲁地多吗?”
黄朝宗一下子明白了。
他的侃侃而谈,让燕国贵族对征服中原的决定产生了恐惧。他们担心,在广阔的中原大地上,草野隐伏着无数能人志士,当压在他们头上的专制去除之后,正是他们可以大显神通的时机。这些深厚文化底蕴积累的能量,一旦喷发而出,会把慕容族人吞噬的一干二净。
“似黄某之才,中原大地车载斗量”,出于对故国的眷恋,黄朝宗不愿对方知道真相,他夸张地说:“昔日,黄某在中原无以求生,不得已远赴海外,幸赖吾王赏识,得以奔走朝堂,无他,唯唯诺诺而已。”
慕容恪再度笑了。
黄朝宗这话把牛吹破了。他说自己只是唯唯诺诺,遵从汉王的指示,照章办事。这下,慕容恪放心了。燕国贵族也放心了,他们齐齐松了口气。
“中原大地,似黄相之才车载斗量,无妨;似铁弗高之才,屈指可数,如此正好。黄相在中原,求唯唯诺诺亦不可得,岂能如今日般大展宏图”,慕容恪仰天大笑:“我现在真羡慕宇文逸豆,他生了一个好女儿啊。”
见到燕国贵族的表情,黄朝宗也知道自己谦虚坏了,顿时冷汗下来了。
同一天稍早时候,三山岛上,高翼正带着一群金发碧眼的救护人员,巡视于邺城拯救来的妇孺。
那些救护人员正是昔日罗马医护营士兵,他们刚摆脱奴隶身份,正竭力地展示自己所长,作为外行的高翼插不上手,他只好光察看岛上的民政情况。
三山岛现在已建设成一个隔离岛,岛上生活设施齐全,俨然一个小城市。凡抵达三山的人,都要在此停留数天,打扫好个人卫生才能进入三山,连出海的三山水兵也不例外。
自邺城带着累累伤痕抵达三山的妇孺,到了这里,终于吃上了一顿饱饭。三山岛上空房甚多,康浮屠与毕方舟各自带领弟子,进行甄别安置工作,当然,他们也顺带安抚这些妇孺受伤的心灵。
现在虽然是冬天,岛上却并不冷。两大宗教派别各自组织一群妇女,在沙滩上做一些能简单的缝纫工作,她们泾渭分明地分成两拨,边劳作边由为首者领诵着各自的经文。
高翼慢慢地踱到其中一伙人附近。这伙妇女做比丘尼打扮,高翼穿着普普通通,他的到来没引起妇女的注意,她们低声吟诵着:“文殊师利。问天王佛。今此女子。发无上正真道心以来久如。所行寂寞誓愿高远。定意若斯。
佛言。发无上正真道意以来。不可计也。勤力怀信常无放逸。施戒忍精进一心智慧。具足佛道。所行已备。随诸佛教。于过去佛殖众德本。供养无数亿百千垓诸大圣尊。”
这是《诸佛要集经》,诞生于西晋元康六年(公元296年),也是已知世界上最早的汉文佛经。
高翼点了点头,又慢慢地踱到另一堆妇女身边,只听他们在吟唱:“神啊,请您赐给我平静的心,让我去接受我不能改变的事情;请您赐予我勇气,让我去改变我能改变的事情;也请您赐给我智慧,让我有能力去分辨他们!”
这段祈祷词很古老,当初,基督教初诞生时深受迫害,在颠沛流离中,基督徒们就用这段祷词向神灵祈求。
现在是公元351年,基督教已成了强势宗教。
女官管秀迈着小碎步跑来,见高翼听得入神,她不敢打搅,便小心地立在高翼身边,等待高翼回过神来。
其实,高翼早已发现管秀的来到,但考虑到这些妇女们已饱受惊吓,他便故作不觉,迈着悠闲地步伐,若无其事地离开她们。
转过几个街头,高翼才立住脚,用尽量温柔的语气问:“十三妹,何事禀报?”
管秀原名“十三女”,管秀这个名字是高翼给她起的。当高翼叫她“十三妹”时,说明他心情很不错。不过,管秀却被吓了一跳,她满脸羞红,蝇声细语地回了几句话,高翼一个字都没听清。
“大点声……你想问:我什么时候发现你了?……不是,那你是在为迟迟不禀报而请罪?……不是,哭什么?我是早发现你了,但我不想惊动那些女人,所以你做得很好。不许哭,把话说完再哭。”
管秀抽抽嗒嗒,哽咽地把话说完,高翼反复确认了数次,才知道,原来是司马燕容准备好的婚妆,打着登岛看望邺城妇孺的旗号,准备向高翼展示炫耀。
按说,照《礼记》规定,夫妻双方在成婚前是不能相见的,同时,其婚仪就相当繁缛,大体要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六个主要步骤,也叫“婚姻六礼”。
此外,《礼纪》还规定:“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娶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认为婚礼造成了女方的离别之情和男方的世代交替,应该表现某种悲凉意味,因此既不应奏乐,也不应前往道贺。史载,现在的晋穆帝在不久后举行的婚礼,就是一个“不乐不贺”的婚礼。
婚礼上,敲锣打鼓的习俗正是从五胡乱华时期开始的,巧合的是,它恰恰是鲜卑人的传统,是典型的“胡俗”。中国有记录的最早奏乐婚礼出现在北魏,当时,大臣高允批评当朝的拓跋鲜卑贵族不肯遵行(汉人的)古礼,而在婚礼中奏乐奏歌,跳舞嬉戏,导致朝政有令不行。因这段话,“奏乐婚礼”得以载入史册。
高翼不知道这些繁琐的礼仪,他与文昭与高卉的婚礼用了现代习俗,没想到这恰好与鲜卑风俗等同。等到他再次大婚时,本想享受个完全的古代婚礼,但不甘寂寞的他稍一过问,筹备的婚礼就变得不伦不类。这未尝不是对他倡导再立汉俗的一个嘲讽。
私奔的司马燕容不可能进行“婚姻六礼”,同时,婚礼大庆的做法,也不符合“不乐不贺”礼仪。但这些细节,在高翼的过问下,全乱套了。最终形成的婚典程序,还是一个循前例而行的现代程序——其中就包括婚装展示。
当初,三山很穷困,高翼拿不出多余的布绢装点自己的新娘,而三山的裁缝把握不住他改制的服装款式,为了不在婚礼上出丑,婚礼进行前,文昭穿上新装让准丈夫审核,并请来女伴进行评价。
众人都没想到的是,扣子的魅力无可阻挡,“时尚”这个词借助扣子在中国登场,它老少男女通杀,由此,那场展示在其后数年里被三山国民津津乐道。
女人都爱万众瞩目的感觉,高卉随后循例,司马燕容也不甘寂寞,所以,虽然古礼中没有这项,但既然高翼坚持来了“奏乐婚礼”,她也不反对再来一项“婚装展示”。
反正私奔的她,已把该违反的礼俗全违反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步,那么,就由她树立一个新婚俗——从此,传统婚礼就比照如此。
这不正符合高翼常说的——时时进化,事事更新。
婚妆不能素面朝天,司马燕容竭尽心力,按最娇娆的形象为自己精心妆饰——没办法,在这胡地,能帮上手的只有世家出身的管秀,但管秀懂得妆饰也不是皇族的妆饰,所以她只好亲自捉刀。
海面上风很大,红妆粉饰的司马燕容缓步走下码头,看到远处走来的高翼,她扯了扯毛茸茸的狐裘,让那温暖的毛皮更贴近玉色的脖颈,冲着一脸狐疑的高翼,她展示了一个柔柔的微笑。
“妖怪?……魔鬼?……神仙?”高翼小心翼翼地问:“抱歉,我好像认错人了!”
所谓“红妆粉饰”,红妆指女子盛妆,也就是在腮上涂上胭脂。胭脂是由匈奴人发明,其后才传入中土;另外粉饰便是在脸上涂末白粉,这种化妆品在商末周初,已开始为宫中美女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