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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涂佛之宴 备宴(上)-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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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保很冷静,要是我的话,“这么觉得”一定会在一眨眼的功夫变成“绝对如此”吧。我会这么信以为真,所以我才更不能相信自己。
  “我收拾行李,当天就前往当地了。那里电话自然不用说,连电都没有。话虽如此,当时和现在不同,这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但是我是警察,没有电话还是很不方便。那时我心想这真是伤脑筋,万一发生状况,若要请求支援,都得跑上好几个小时的山路呢。我没有自信可以胜任。可是却有人莫名其妙地说什么正因为村子偏僻落后,所以更需要派驻警察……”
  事有蹊跷,实在说不通。
  “……村子入口有一家三木屋杂货店。说是杂货店,也只是进一些干货、绳索等村里没办法自行生产的东西来卖,赚些跑腿钱,不算是经营杂货店,只能说是非务农的人家罢了。那一家的老板是个有趣的老头子,对……他说女儿嫁到韮山村去了,还有孙子什么的,孙子现在应该也年纪不小了吧。如果我的脑袋正常的话啦。”光保说。
  “杂货店前面——说是前面,也距离相当远——有一户养马的人家,姓小畠,马只限于有急事到韮山时使用,他们并不是靠贩卖牲口来维持生计。只是没有他们的马,村民会感到不便,所以才待在那里,其实也是农家,姓小畠的还有其他五户,全都是农家,贫农,而且全都是老人。”
  “年轻人呢?”
  “有是有。小畠本家的继承人,一个叫佑吉的,当时才二十五岁左右……,现在大概四十了吧……,如果实际存在的话。”
  不是“如果活着的话”,而是“如果实际存在的话”,感觉实在很不踏实。
  “然后还有六户姓久能的人家,三户姓八濑的人家。因为没有店号,叫姓的话会混乱,所以大家几乎都是直呼彼此的名字,整个村子就像个大家庭。然后村子的正中央……”
  “是佐伯家吗?”
  “没错,佐伯家。佐伯家里有七个人。当家的是葵之介,太太叫初音。上代当家甲兵卫已经退隐,还有当家的弟弟乙松、继承人亥之介。然后还有分家的儿子,一个叫甚八的年轻人,像个佣人般被使唤。还有当家的女儿布由,布由长得非常漂亮,就像竹久梦二(竹久梦二〈一八八四~一九三四〉为日本画家、诗人。其插画作品以表情哀愁的美女画为特色。)画里的美人一样。真是漂亮。”
  “年轻……吗?”
  “还是姑娘,很年轻。当时才十四、五岁吧。我不识好歹,喜欢上人家了。啊,真丢脸,竟然说出口了。”
  光保羞红了脸。
  “这事暂且不提,以佐伯家的宅邸为中心,四周远方散步着我刚才说的十六户人家。然后出口……说是出口,再往前走也是山,算是尽头了,那里住着一名医生。”
  “那样的深山里有医生?以位置来看,会去求诊的只有村人吧?”
  “虽说是医生,可不能想象成一般医院喔,只是栋小屋而已。那是佐伯家的分家,就是刚才说的甚八的父亲,名叫佐伯玄藏。他是个汉方医,至于有没有证照就……。他似乎是个仙人了,会煎药草给病人吃,我吃坏肚子的时候,也喝过苦极了的汤药,很有效。跟一般的医生不一样。”
  “驻、驻在所呢?”
  “佐伯家旁边有一间空的小屋。”
  “小屋……?”
  “嗯,小屋,简陋的临时小屋,应该是仓库吧。我会去捡拾柴薪,劈柴生火,自己煮饭,简直成了山中小屋的看守者。伊豆群山,淡淡月光(此为一九四八年由古贺政男作曲,近江俊郎演唱的畅销曲《汤町悲歌》的歌词。)……才没办法有那种闲情逸致呢,而且也没有舞娘会经过……”
  描述都非常具体。如果这是妄想,光保这个人的妄想症肯定已经病入膏肓了。
  “一开始我迟迟无法融入其中。村人也……怎么说,好像藏有秘密似的,说话吞吞吐吐的,而我虽然有维持治安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却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就像在监视村人,感觉坐立难安。”
  “每个村落多少都会有些封闭之处啊……”
  对于小型共同体而言,国家派遣过来的警官,完全是个异物。就像家里混进了陌生人,等于是不速之客吧。
  “……他们迟迟不愿意打开心房吗?”
  “我不记得曾被恶意对待,可是也不记得他们对我有多亲切。这也是当然的,因为没有共同的话题嘛。”
  这话虽说得直接,不过确实如此。
  “只是,佐伯家的人还算亲切。他们说我是为了村子而来,处处照顾我。像是入浴啊、三餐,几乎都是麻烦佐伯家。当家的和退隐老爷都是很严肃的人,很少见到他们,而且也没说过话,不过太太十分平易近人。然后我跟亥之介还有甚八年龄相近,过了半年左右,也变得熟稔了。布由小姐也……那个……呵呵呵呵。”光保把手按在嘴上,抿嘴笑道。“虽然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啦。我是个警官,要是有什么就糟糕了。可是她真的是个温柔的好姑娘,然后……”
  光保像在做梦般远远地望向斜上方,述说着不知道是事实还是妄想的过去。
  他说事情发生在秋天。
  光保住进村里,过了约莫半年。
  “……那时,我和亥之介已经很熟,两个人会聊天了。至于甚八,他是公桑、公桑的叫我,三不五时就会拿酒过来。所以我听说了不少佐伯家的事……”
  据说佐伯家系统流传已久,甚至不知道现在是第几代了。
  村里的三个家族——小畠、八濑、久能,全都是佐伯家佣人的后裔。
  主从关系表面上虽然已经解除了,但村子里依然存在不成文的严格规范。
  “……甚八说,不晓得为什么,佐伯家的媳妇尽管是附近城镇身家良好的女孩,却愿意嫁到这种深山来。他总是说自己是分家的人,而且祖父那个样子,害他连个媳妇都娶不到,抱怨个没完。”
  “……祖父那个样子,是什么意思呢?”
  “哦,甚八的祖父——也就是医生玄藏的父亲。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是退隐老爷的胞弟,与本家不和,年轻时就时常惹是生非,破坏村里的秩序。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后他被赶出村子,好像成了蛇桥一带某户望族的养子,结果在那里也惹出事端,最后离家出走。流浪了几年后,他在明治末年带着儿子玄藏回到了村子。虽然回来了,可是还是和村子里的众人合不来。结果一下子离开、一下子回来,就这样来来去去的。玄藏对父亲忍无可忍,在大正年间断绝了亲子关系,成了佐伯家的养子,改性佐伯,定居在村子里,娶了村里的姑娘,生了甚八——内情就是这么复杂。真的很复杂哪。甚八虽然算是分家的人,但是在村子里总是多少抬不起头来。”
  甚八这个青年,似乎为了自己尴尬的身份感到羞愧。
  “哎,说起甚八,母亲是村里的姑娘,所以他也等于佣人的后代。可是我想他应该没有收到明显的歧视,反而甚八在待人接物上格外客气。至于那个近乎断绝关系的祖父,当时每年都会回来一两次,每次一回来,就大吵一架。反倒这件事才麻烦……。不过甚八和继承人亥之介倒是相处得还算好。”光保说道。
  “他们很要好吗?”
  “普普通通。现在想想,或许甚八是迷恋上了布由小姐,但也有可能不是啦。总不会是爱上太太吧……?不知道,人心是很难捉摸的。感觉上,他对本家有种难以割舍的依恋……”
  “记不得那是九月,还是已经十月了……”光保望向更远处说。
  村里来了一名陌生男子。
  男子肩上背了一个极大的江户紫(注:一种日本染色名,为偏蓝的紫色。)包袱,深深地戴了一顶鸭舌帽,脚上扎着绑腿……
  男子一步步地爬上山来。
  男子看见光保时,吃了一惊。
  他一定没想到这样的深山僻野中竟然会有警官吧。
  光保询问对方身份,男子回答他是个卖药郎。
  经他这么一说,仔细一看,男子的确实镇上经常看到的越中富山卖药郎打扮。
  “以往负责的人因为久病不愈,不能过来了。从今年起,换成小的负责这一带。”男子殷勤有礼地说。
  “那个人是来找玄藏先生的。还很年轻……,是啊,大概二十出头,气色很糟,他是所谓的家庭药品推销员。”
  玄藏好歹也是医生,医生怎么可能会家庭药品呢?光保感到怀疑。
  “……此时正巧亥之介过来,向他打招呼说:‘咦?新的卖药郎吗?辛苦了。’听甚八说,玄藏先生在村子定居下来以前,住在富山一带,拜某个汉方医师为师。虽然玄藏先生平素会摘些附近的药草,或煎或磨地调制药剂,不过开业以后,每年春秋两次,都会请富山的师父送些丸药、解热镇痛剂、丸金丹(注:一种提神、解毒,适用于各种症状的黑色丸药,是日本从前的家庭常备药。)之类的药过来……”
  卖药郎和亥之介在光保面前,说着前任卖药因为风湿而行走不便、卖药的反而不顾身子等话题,融洽地聊了一阵子。
  “……我本来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然而就像我刚才说的,突然听到一句话,接下来话就这么传进耳中来了。”
  “什么……话?”
  “当然是和野篦坊有关的话。”
  “什么?”
  “白泽图。”
  白泽图——这三个字从卖药郎的口中冒了出来,耳尖的光保自然不会错过。
  光保慌忙注视两人。亥之介霎时脸色一白,卖药郎一脸狼狈。亥之介把卖药郎往光保的小屋拉过去,并且小声、激动地说些什么。光保马上察觉这是不能让外来的警官听见的事,却无法保持沉默,他凑到旁边去,竖起耳朵来。他硬是说服自己,既然想隐瞒警方,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事。
  亥之介逼问卖药郎:
  ——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这……之前巡回的人。
  ——说谎,那个男的不可能知道。
  ——小的没有说谎。
  卖药郎哆嗦着,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摊开。
  ——这、这是小的白泽图,是我们避邪的护身符。
  ——白泽是我们的守护神,因为之前的人每年都会过来,在偶然的情况下得知了贵府的那个……
  ——因为名称相同,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传自上古的药方。
  亥之介从卖药郎手中抢下纸来,凝视片刻,揉成团收进怀里,静静地说:
  ——是玄藏叔说的吗?还是甚八?难道是叔公?
  ——算了,总之无论如何,你千万不可以在这个村子提起那个名字。
  ——幸好听到的是我,要是被老爸听见了……
  ——你就等着吃不完兜着走。
  ——小的没有恶意,小的不敢再提了,请大爷原谅小的……
  卖药郎直赔不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卖药郎走掉以后,我一把抓住亥之介,把他拖进自己的小屋,关上了门。我把那扇歪歪斜斜的门给扎扎实实地关上了。”
  “然后……你问了缘由吗?”
  “是啊,我问了。”
  光保答得很轻松。碰上那种状况,换作是我绝对问不出口吧。
  “其实我也觉得那样做似乎很不恰当,可是我就是按捺不住,完全没办法。所以我直截了当问他:‘你说白泽图怎么了?’没错,我问了。‘你知道白泽图吗?难道白泽图在这里吗?白泽图……’”
  光保平日大而化之,此时却激动不已,亥之介被他吓了一跳,安抚马匹似的劝阻他后,回到道:“拜托,请你当做没这回事……”
  “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呢?我好歹也是个警告,必须维护村子的治安。我说:‘亥之介啊,我忝为村子的一员,鞠躬尽瘁到今天,一直以为和你是一家人,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不信任我……’,然后又说:‘你可别把我和那种居无定所的药贩子拿来相提并论。’此时……”
  此时甚八溜了进来。看样子,甚八一直躲在暗处观看这场骚动。甚八说:
  ——亥之兄,你不是总是说吗“
  ——说你不愿意被这个家束缚,说你已经受够这些老掉牙的规矩了。我也同意你的话。
  ——我的身份不能继承家业,但是只要佐伯家存在一天,我就是佣人、奴仆。——亥之兄,你不是这么对我说过吗?
  ——说轮到你当家以后,绝不会再这样继续下去。
  ——说你要把这个家连同山林一起卖了,把钱分给我和家父玄藏。
  ——把你束缚在这个家的旧习,它的根源就是那个东西吧?
  ——我不晓得它有几百年、几千年的历史。但全都因为有那个东西……
  亥之介听着甚八的话,露出极为沉痛的表情,思量良久,回答:
  ——公平先生,不可泄露白泽图之事,这是佐伯家——户人村的规矩。
  ——可是就像甚八刚才说的,我已经受够了。
  ——但是……
  亥之介在犹豫。
  “他在犹豫到底还要不要遵守老掉牙对的迷信吗?”
  “那算迷信吗?”光保说,眨了几次眼睛。“就意义来说,算是迷信吧。然后,我突然同情起亥之介来了。因为这事对他来说很严重吧?很严重的。然而说到我,我追问的动机只是为了野篦坊,并没有太重要的理由。所以我把我为什么想知道白泽图的理由,全部告诉他们。我告诉他们说:‘如果你觉得这理由可笑的话,就不必说了。’然而……”
  亥之介却说出来了。
  ——白泽图这东西。是佐伯家代代由当家继承的秘传古文书。
  ——它被安置在禁忌的内厅,只有佐伯家的当家才能够阅览。
  ——刚才的卖药郎不知何故知晓了这个秘密。
  ——过来商量说能不能让他看看。
  “我浑身发颤,哆嗦个不停。我觉得是野篦坊把我引导到这个村子的,这是命中注定。”
  “说是命中注定会不会太夸张了些?”我说。
  “一点都不夸张。”光保回答。
  “可是光保先生,白泽图是卖药郎都会随身携带的东西吧?那样的话,富山等地不是更多吗?”
  “不,不是那样的。卖药郎身上带的,说穿了是避邪的护身符。而佐伯家流传的是古文书,也就是书籍,书籍哟。”
  “或许是吧,但是真正的白泽图已经佚失……,没错,那应该是黄帝时代的梦幻珍本,不是吗?不管是地点或时代,都相差太远了。”
  光保笑得像孩子似的。“我想,一般都会这么认为的吧。”
  他的口气像是在说“事实上并非如此。”我问:“难道还有什么吗?”
  光保答道:“没错。那个啊……真的就是,关口先生。”
  “真的就是?是什么?”
  “这是佐伯家的……秘密呀。”
  “秘密……?”
  古老望族的秘密。这句话感觉似乎经常耳闻,实则鲜少听到。同时它也是平凡无奇,却又超脱现实的一句话。
  光保继续说下去。“其实,被安置在内厅的,不只有白泽图而已。佐伯家一族其实祭祀着某个东西,代代守护着它。”
  “某个东西?”
  “是的。白泽图只是附属品,本体是别的东西。那个东西呢,亥之介说……是个形似人类,不会死的生物。”
  “不、不会死?”
  “……亥之介是这么说的。亥之介说,佐伯家代代一直守护着它。它住在宅子的内厅里,不会动,但也不会死,就这么一直活着。您相信吗?”
  怎么可能相信?我老实地摇头。
  “我想也是。”光保说。“没错,那时我也无法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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