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中之虎-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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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入骨髓,寒冷的雾,慢慢成为一种威胁。
“噢,上帝,是的,到处都有暴力。”鲁奇宽阔的双肩,使劲为自己在人群里拼出一条路。“你绝对不会错过。如果我们回局里的时候没有嗅到暴力的气息,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我们刚才逮到的那位可疑的鼠辈,好像在畏惧某人,难道不是吗?喂,你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坎比恩已经停下脚步,正在左顾右盼。他沦陷在人潮中,起码有半打的人在推挤他。
“没什么,”坎比恩再次迈开脚步往前走,他说:“至少,我认为没什么。刚才我好像瞄见乔夫·拉维特,一定是我弄错了。”
鲁奇转入一条狭窄的拱廊。这条拱廊通往一幢新建筑内,拱廊就设在紧邻新建筑后部的空地上。
“在雾里,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差不了多少,”鲁奇愉快地道。“你可能在大雾天里,跟着自己的老妈回家,心里还以为是跟在邻家小姑娘的后头呢。如果拉维特先生真的在这里,那他可能是进来问几个重要的问题,那个时候我们还在路上。而现在,坎比恩先生,我们必须好好‘招待’我们逮到的那个家伙。我们要不动声色的摸清他的底细。毕竟,我们还没在他身上捉到什么把柄,是不是?我们有吗?”
第二章 牧师宅
今天,圣彼得盖特广场上的雾比其他任何时候都大,但在它棕色的密密摺层中,并没有隐含任何猛劲;说得更恰当一点,这片雾相当暖和,没有一丝凉意,几乎像层防护罩。然而就算在阳光普照的大白天,教堂周围这块小地方还是十分隐秘的。即使在十年前,敌人也没有发现这里有这么一个地方,所以说,在这一带,只有这几间宁静的小房子仍然保持着原状。另外一个幸免于难的就是在中间围着小广场的栏杆,那是一些商人省下来的材料做的。还有一棵玉兰树、两三株高贵优雅的金链花,以及一棵郁金香树依旧枝繁叶茂没有受到战争波及。在伦敦同级的广场中,圣彼得盖特可以说是最小的一座。广场两边各有七幢房屋,第三边是一堵墙,顺墙而下是一条陡坡,坡道一直往下延伸到波特明斯克街,与街道和商店融为一体。第四边矗立的是圣彼得盖特教堂,锋利的塔顶直挥云霄。和教堂紧临而立的是牧师宅和二幢较小的房屋,均为教会附属资产。广场差不多是一块四面堵死的空地。进入广场唯一的一条通路在墙旁边,因此凡是闯进广场的车辆都必须循来时路折返。可是对徒步走进广场的行人来说,他们可以选择另一端的石阶。教堂的地势很高,堂前有一块以石板铺成的小前院,在院落与牧师住宅之间,由一排石阶串连。石阶陡峭迤逦而上,直达教堂后方住宅区宽广的林荫大路。虽然教堂庭院的墙壁上镶着街灯,但这条石阶久经风蚀雨淋,变得非常危险。危险归危险,在白天的时候,还是常常为邻近的购物者所利用,他们都将这段石阶,视作从鄙视“交易”且逐渐褪去光环的灰泥废墟直通文明世界的捷径。然而,今天晚上,在能见度几乎降到零的情形下,牧师住宅如同独自栖身于墨黑的荒野,备感孤寂。
牧师宅是一幢外型呈立方体,看起来令人赏心悦目的房子。它有两层楼,其下,有半层楼高的地下室;之上,在二楼屋顶两侧有飞檐设计,再往上是一间造型精致的小阁楼。整幢房屋的每一扇窗户都亮着灯光,尤其是正门两侧的两扇,光影中透着红色的温暖,在冷瑟的雾夜里显得分外温馨。
艾佛瑞老牧师在广场这里已经住了好长一段时间,长到变迁的时代不得不同时影响、改变他住屋室内的摆设,但却没有在他生活里激起丝毫涟漪。他愉快而悠闲地住在一楼,老司事威廉·泰里司曼住在地下室,泰里司曼太太负责照料两个老人的生活。二楼的房间是独立的,内部陈设古典高雅,梅格一个人住这里。房间上面是舒适的小阁楼,如今已改装成出租的客房,提供给任何一位看上眼的房客居住。老牧师深知自己有多么幸运。
牧师年轻的时代,家居生活颇跟从潮流,那个时候,从教会附属的小房子到家中,仆役多得浮滥,他很是得意,可是那种日子他无缘享受。然而对他来说,新的生活改变似乎带给他更大的喜悦。此刻他站在一楼起居室壁炉前的地毯上——这是他经常伫足的地方——想起三十年前,他就是在这里成家立业的,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因经济因素的限制(多过于感情因素),房里的装潢陈设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历经战争的岁月,房屋显现出些许年华老去的风貌,但屋子里仍有一些实在的好东西,譬如说安置有象牙棋盘的胡桃木书橱、每一扇门上都镶有十三片玻璃的豪华式大衣柜、七尺高椅背的安妮皇后式座椅,还有就是新婚时他的妹妹(也就是坎比恩的妈妈)所赠送的波斯地毯,在他悉心照料、谨慎使用与平静无波的生活下,它们就如同他的人一般,愈发柔和醇厚。
此刻,他正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先前梅格回家来把事情经过说了,他觉得整件事古怪得让人不敢置信,他质疑的态度把梅格惹哭了。梅格现在已经上楼去,他留在楼下,内心的困惑、担忧并未化解。在一楼另外一个房间里有他散了一地的书,静静等待着他调整情绪后,再回到书中充满智慧、稳健与平和的世界。但他勇敢地拒绝书本的诱惑。
大体来说,他可以算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了。对于生活,他并没有太多的奢求,对自己能实践如此俭朴的生活态度,他常常觉得讶异,但也自得其乐。他活得越老,变得更穷,但精神愈平静,心境也就益发满足,这些变化,清楚地刻画在他那张温和高雅的脸庞上。在许多方面,他并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他在生活上的一些观点,显然略为背离主流中心,也正因为如此而让他大部分的同僚觉得为难。没有人怕他,老实人则会把他当成傻瓜一样喜欢他、护着他,而他所激怒过的虔诚信徒,比当今任何牧师都多。
地位崇高而且曾经短暂担任过伦敦主教的波特长老,一八九〇年代在剑桥与他共事过,有一次听他对会众讲道,那是四个开商店的老板及他们的家属——包括五个小男孩和一位重听的老太太。讲道词是在驳斥一项艰深难懂的异端邪说,称得上是一篇鞭辟入里、精采无比的讲稿,但是有可能理解这番高见的人,在英国不会超过十二个。波特长老劝过艾佛瑞牧师说,会众里不可能有人听得懂他所说的道理。但他挽着波特长老的手臂,神情满足地笑着说:
“是没人懂,好伙伴。可是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听懂了,那么对这个人来说,该会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他相信奇迹,也经常目睹奇迹发生,而且从来不会被吓到。他富有想像力,像个孩子一样,而且他信念坚定。在寻常生活中,坦白说,他没有什么危机意识。
他的骨架宽阔,个子高大,满头灰白乱发,言谈举止间,有一股亲切的悠闲气质,因此陌生人见到他时,都可能将他当成老朋友。
他刚才的沮丧越发沉重。
“她看到他了,”他又说了一次,声音流露出些许急躁。“她在车站人潮中张望,发现、也认出他,接着便穿越车站追逐他;这些,亚曼达,你都已经听她说过了。”
起居室里现在仅有的另外一个人,就是亚曼达夫人,也是庞帝布濑德伯爵的姊姊、艾伯·坎比恩的妻子、蔼兰德尔航空公司的主管、英国侦探助手中的明日之星。她坐在高背座椅上,正在一件绿色小衬衫上绣上大大的“郡长”二字。一头红发是庞帝布濑德家族的独特识别标记,这种家族特征在亚曼达身上当然也找得到。据中世纪相传至今的传奇说法,一个家族之所以产生这种发色,导因于祖先中有人吞下火红色的宝石所致;现在,修剪过的红短发服贴包覆着亚曼达那颗小头颅。红发下面,成熟且散发智慧光芒的眼睛深深嵌在心形脸上。
她已经把事情彻头彻尾对艾佛瑞牧师解说过两次,虽然费神,但是凝脂般的前额看来一片平坦,而且音调嘹亮,嗓音里充满胆识,这是她说话的主要特色。
“可是当他们追到他的时候,却发现他根本就不是马丁。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可是你呢,赫伯特舅舅,你了解吗?尤其是在车站这种地方,吵得要死,到处都是噪音,什么都听不清楚,所以对事情的判断也就没有那么正确。”
老牧师不安地摇摇头。
“可是梅格第一眼看到那个人时,她却非常有把握,”他很坚持这点,“梅格刚才是这么说的。亚曼达,我确实是很担心这点,我好像一个在船上失足跌落大海的人,抓住一个东西便死命抱紧不松手。”
亚曼达用她细长的棕色手指灵巧地翻动毛线。
“我不相信他们抓到的那个人能够在短短几秒钟里,与马丁在一列满载旅客的火车内交换衣裤,你相信吗?”亚曼达说。
老牧师笑了,这分明是在向他挑衅嘛!
“所以说要查啊,”老牧师说。“不对,不对,也许不需要。虽然,你也知道,亚曼达,人也的确会做出一些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事,但是在这件事上我觉得你还是对的。事情是有点离谱,真的是太荒谬了,除非碰巧是有两个人。”
“不对,舅舅。”亚曼达用富含经验的技巧引导他跳脱执拗的观点。“事实上只有一个人,可是这个人并不是马丁,只不过是隔着远距离看起来像马丁的人,他身上的穿着打扮像马丁,他举手投足、走路姿势也必然无一不像马丁,否则梅格不会被蒙混。因此,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个认识马丁的人,而且……”
“我的天!”老牧师两眼圆睁,盯着她,眼神里有恐惧,神情专注的脸上满是痛苦和沮丧。“你该不会是说,那个可怜的小伙子还活着,或许还在某个地方,某个机构里?或许他已经面目全非,却在暗地里教别人扮他,操纵别人?”
“不是,亲爱的。”亚曼达不屈不挠的毅力简直可以和老牧师匹敌。“马丁是死了,他在战争中遇害了。这个模仿马丁的人,他以前一定认识马丁。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常常学亨利·艾文走路的样子给我看?你现在还是可以学他那种姿势走路,可是你却已经有四、五十年没有见过他了。等艾伯他们来的时候,他就会告诉我们,这个人在很早以前就认识马丁,也许是战前在法国吧!”
老人感慨地叹了口气,是他自己的胡想干扰了自己,可是他仍旧心有不安。
“也许是这样吧,没有错,或许是这样。那么这张照片又是怎么回事?这是化装冒充马丁的那个人,是不是?”
他说话时,两眼看着眼前沙发上摊开的一份《泰特勒日报》,说完之后他弯腰向前试图看个仔细。首次,亚曼达皱起眉头。
“我们的运气真的不好,”亚曼达说。“今天下午费瑟史东太太打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我确实非常厌恶这张照片。不管这个人是谁,他真的是很聪明,而且非常非常顽皮。”
“从照片上看起来,这个人的确像我记忆里的马丁。满脸讨人厌、毛茸茸的胡子,真是个可爱的傻小子。”老牧师将报纸凑近眼前,想看清楚报上那张照片的内容物轮廓,可是根本不可能。“你看,上面还有个名字,在下面。”
“噢,是的,这是整个事情的重心。”亚曼达真的开始担心,停下了手上的毛线活儿,搁在膝上。“我本来要告诉你的,梅格一回来,就给忘了。我打过电话给《泰特勒日报》,西恩不在,他正在开会,接电话的是毕普。我和他谈过之后,当然,他也变得很迷惑。等他解释完死人是不可以诽谤的理由之后,他将我的电话转给摄影师,我也和他谈了。”
“哦,拍照当时毕普也在现场吗?”听了亚曼达的话,牧师兴趣盎然。
“不,他在自己的办公室。报社向新闻照片代理商购买这些新闻照片刊登在报纸上,这点你是知道的。摄影师只是在跑马场看到伯帝和梅·奥兹渥斯,他就走过去拍他们。当时旁边大概还有一两个其他的人,也被一并摄入镜头。由于摄影师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所以就问他们,这是他一向惯有的作法。他记得艾京布罗迪这个名字,因为他那个时候曾经要求他把名字拼出来。”
“那个人告诉摄影师,说他的名字叫马丁·艾京布罗迪?”
老牧师注视着被塞在全版新闻一角下,那个站在一群赛马迷边边的小小身影。
“‘伯帝·奥兹渥斯爵士,”他大声朗诵,“目前和夫人及魏斯特麦斯家族一起狩猎。爵士夫人是拉纳丁夫人的女儿。爵士夫妇于牧场留影,照片里的人还有彼得·希尔夫妇,以及马丁·艾京布罗迪少校。’凭良心说,亚曼达,我实在难以相信这个家伙会把马丁的名字告诉报社。”
“若他想假冒马丁,他当然愿意把名字告诉报社,舅舅。这个人必定是紧随在摄影师附近,等待摄影师为他人拍照的时候,再乘机溜进镜头里。”
“他为什么如此残酷?他希望得到什么?”
老牧师的两个问题,亚曼达无力解答,也不想勉强凑个答案出来。根据她的经验,凡是碰到推测问题的时候,在这间房子里,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可能击得败艾佛瑞舅舅,所以她还不如坚持谈一些实际的事。对于那些生活态度很严肃、报纸上刊登什么他们就相信什么的那种人,亚曼达知之甚详,因此,她的忧虑是有原因的。
“自从照片出现以后,我们就接到许多朋友的电话。他们问说梅格是否已经看过这张照片,”亚曼达慢慢地说。“我看今天晚上我们还会接到更多这类的电话,一般人总是习惯在周三喝茶的时候看《泰特勒日报》。当然,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明年,他们会不断地打电话来问这个问题。而最后一个发问的家伙可能是在牙医的候诊室或者是美容院的旧报纸上发现这张照片。梅格会恨死这种事,她现在一定在等乔夫的电话。我希望我这么做是对的,我要山姆负责接电话。”
“山姆?”一提到这个名字,老牧师的脸立刻亮起来。“你找对人了。他知道所有关于报社的事。”
山姆的全名叫做山谬尔·德莫克,是老牧师的房客,住在顶楼的阁楼。每次老牧师每一次提到山姆的时候,脸上就会浮现温馨的微笑。山姆年纪不算小,在新闻圈混了很多年,小有名气,是个著名的体育记者,与太太在老牧师的小阁楼上一住多年。老牧师和山姆两人之间的关系可说是某种奇迹,而这份诚挚的友谊却是建立在彼此完全不了解对方,而又全然不自觉的相互尊重之上。没有人像这两个人这么样观念相左,相处却意外和谐的了,如同一只狗和一条鱼就这么神秘兮兮地变成了好朋友,同时还彼此为对方感到骄傲,骄傲对方和自己之间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差异。
亚曼达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应该是没有问题了。山姆坐在顶楼,守着电话和啤酒。梅格的房门是开着的,电话铃一响,如果打电话的人是乔夫,他就会叫梅格听电话。山姆对这些事情很不以为然,以前我从来没有看过山姆‘这么生气’。”
“噢,你知道那是一件很邪门的事,这种颠倒哀悼过程的作法。”老牧师这个时候已经完全退回自己的领域,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哀悼并不代表遗忘,”牧师温和地说,脸上绝望的神情已不复见,他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