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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周梅森-中国制造-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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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长河点点头,看了看姜超林:“和老班长一起审。”
  姜超林手一摆:“长河,我就不审了,事实摆在那里,记者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嘛,你们写文章的秀才们不是有一句话吗?‘文责自负’,我看很好嘛!”
  高长河摇摇头:“老班长,不瞒你说,我不太同意发表这篇文章。上午我就说过,孙亚东同志在对待平轧厂的问题上不太冷静,有些感情用事,而您老班长则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您说得很对,平轧厂问题太复杂,涉及面太广,根据几次调查的情况看,困难局面也并不是哪个人的个人腐败行为造成的,而是因为投资主体不明,责任不清,由于计划经济的旧体制造成的。这个观点,我今天也对来群访的工人同志们说了。现在我还想说的就是:老班长,你们老同志在二十年改革实践中摸索出的丰富经验,是我们新同志的宝贵财富。”
  姜超林笑道:“长河,你别捧我了,我们这二十年有了些经验,可教训也不少呀!平轧厂就是个很大的教训嘛!你们这些跨世纪干部在继承财富的同时,也应该正视这种教训!所以,我意见就是:支持那位新华社记者把文章发出来。”
  高长河笑了:“老班长,您能不能和我说点实话?”
  姜超林也笑:“长河啊,你怀疑我刚才说的是假话呀?”
  高长河喝了口酒,摇摇头:“老班长,您是不是觉得自己退下来了,就不管我们的死活了?看着我们在省里、在北京四处出洋相?为孙亚东同志的不冷静,您就赌这么大的气?”
  姜超林笑得坦荡:“长河,说真的,开始呀,我是有些气,还不但是气孙亚东同志,也气马万里同志,觉得他们连我们的忍辱负重都不允许,实在是有点欺负人了。可冷静下来一想,又觉得怪不得他们,他们也是好心,也是负责任嘛!换一个角度,如果我是他们也要问:这十二个亿怎么就扔到水里去了?六十七万三千元怎么就送出去了——田立业,有关这方面的情况,你一定要好好向高书记汇报!”
  田立业点了点头:“好,我听高书记安排。”
  高长河根本不安排,看都不着田立业,只看着姜超林:“老班长,我们还是先喝酒吧!我岳父可是和我说过,说您酒量不小哩,你们过去常在一起喝两盅吧?好像就在我现在住的小红楼上,是不是呀?”
  姜超林抿了口酒:“这倒不假,有时候谈工作谈晚了,就着花生米就喝两口,那时可没有五粮液哟,就是八角五分钱一斤的散酒。有一次喝多了,就在梁老的客厅里打地铺睡着了。现在老了,不行了,今天不是因为给你接风,我是一杯白酒不喝。来,长河,我用梁老的酒敬梁老一杯,你替他干了,好不好?”
  高长河点点头,把酒干了,提议说:“田秘书长,我们给老班长献首歌吧?”

  姜超林大感意外,怔了一下,说:“长河,你还这么多才多艺呀?”
  田立业不知是讥讽姜超林,还是讥讽高长河,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姜超林一眼,说:“老书记,您以为大家都像你,只会工作,不会生活?”
  说罢,和高长河一起起身拿起话筒,唱了起来:
  
  古老的东方有一条龙,她的名字就叫中国……

  田立业和高长河唱歌时,姜超林呆呆地在酒桌前坐着,失神的眼睛既不看两位业余歌手,也不看电视机屏幕,显得挺无聊的。待得一曲唱罢,姜超林眼睛里才又恢复了惯有的神采,且礼貌地鼓起了掌,应付说:“唱得不错,不错!”
  高长河指指田立业:“是田秘书长唱得好,我看够专业水平!”
  田立业得意了:“那我再为二位领导献上一首歌吧!《北国之春》——”
  田立业尽情高歌时,高长河又不屈不挠地谈起了平轧厂,恳切地对姜超林说:“老班长,对平轧厂的问题,您就不能站在我的角度上考虑一下么?”
  姜超林叹了口气说:“长河呀,我是站在你的角度上考虑过的。你不想想,平轧厂问题不揭开,马万里、孙亚东那边你怎么应付?和我一样忍着受着顶着?让文春明也再忍着受着?再说,我也替你们想过了,现在情况和过去不太一样了,党的十五大以后,随着中央的大动作,国家部委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大的权了,谁想卡我们平阳一把也不是那么容易了。至于说涉及到省里个别领导,我的意见是:第一,尽量避免涉及;第二,真涉及了也不必怕,我们就是要总结一下教训嘛,并不是针对谁的。就是那个车祸死去的王副司长,我看也不要多指责。有过去那种不合理的体制,就必然有一大批不负责任的‘王副司长’。长河,你说是不是?”
  高长河想了想,也不知是真想通了,还是故作姿态,终于点了点头,说:“老班长,你算是把啥都看清了!你说得不错,马万里副书记和孙亚东同志也都希望查清楚,今天我批评了孙亚东同志,孙亚东同志意见就很大,情绪也很大,没准还会找马万里副书记汇报,他这个人倔得很!”
  姜超林意味深长地说:“所以,长河呀,平轧厂你是绕不过去的嘛!”
  高长河平静地说:“那我就再好好考虑一下吧,也请老班长您帮我再想想。”

  姜超林摆摆手:“算了,为了便于你的工作,我想找个地方躲一阵子,也休息一下。长河,咱们现在订个君子协议好不好?华波同志当市委书记时,我带十几万民工修过海堤、江堤,不敢说是水利专家,在民工中还有点威信。今年汛情来得早,又比较严重,所以,防汛这事我照管,除了抗洪防汛这种事,你最好别来找我。”

  高长河直摇头:“老班长,你还真不管我们的死活了?”
  姜超林说:“下了就是下了嘛,还垂帘听政呀!”
  这时,田立业已把《北国之春》唱完了,走到桌旁坐下后,又不知轻重地插了句话:“老书记,人家高书记一口一个老班长叫着,你老班长就不经常查查铺,给高书记掖掖被角?就不怕高书记受凉感冒吗?”
  姜超林狠狠瞪了田立业一眼:“田秀才,你这嘴怎么就管不住了?你看你这话说的,也太没规矩了吧?还有一点副秘书长的样子吗?当真想当待岗干部了!”
  高长河表面上不像有气的样子,还笑了起来,说:“田秀才,请你放心——看,我也喊你田秀才了,我不会因为你在酒桌上说这种带刺的话让你下岗的,那也太小家子气了。是不是?可你也得给我记住了:咱们工作就是工作,你要真像老班长说的那样,上班不干正事,光写讥讽人的文章,那我这个市委书记可要公事公办。别说你是秀才,就是举人老爷我也不客气!”
  这话虽是笑眯眯说的,田立业却听出了暗藏杀机的弦外之音。
  田立业这才后悔起来,心想,这场酒恐怕是喝伤了,只怕酒宴一散,高长河就得给他加紧赶制三寸小鞋了。于是,接下来益发装疯卖傻,一会儿给老书记献首歌,一会儿给新书记献首歌,把个接风宴会变成了个独唱音乐会,吵得姜超林头都大了。姜超林让田立业过来喝酒。田立业便又把邪劲使到了酒桌上。一会儿敬老书记一杯,一会儿敬新书记一杯,一个人竟把大半瓶五粮液灌了下去,让高长河带着一脸的嘲弄直夸他海量,问他是不是想学学诗圣李白,来个“斗酒诗百篇”?田立业便气壮如牛说,“百篇”太少,要“斗酒诗千篇”。
  回家后,田立业越想越觉得平阳市委是“换了人间”,自己和老书记姜超林的关系又人所共知,认定高长河无论如何是容不得自己的,于是,便在酒意矇眬之中连夜写了份请调报告,自愿要求调到市人大去,“为我国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和平阳地方立法工作做出新贡献”。
  把笔一扔,田立业仍然气壮如牛,酒气熏天地对夫人焦娇大嚷大叫:“老婆,我告诉你,对这届平阳市委,我老田是不打算伺候了!当年李白醉草吓蛮书,今天我老田是醉打请调报告……”
  夫人焦娇怕他的声音传到外面影响不好,上去揪他耳朵,叫他轻点声。
  田立业又把焦娇假设成了高长河,叫得更起劲:“高长河同志,你不要过高的估计了自己的才能!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写过几篇空对空的文章么?当真来指导我们平阳干部群众了?试看今日之平阳竟是谁家之天下?要我老田说,它不一定就是你高长河的天下,不一定……”
  就这么胡闹了一通,田立业连脸和脚都没洗,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气得有洁癖的焦娇连连骂着“脏猪”,对他又捶又拧,却硬是没把他拖起来洗脸洗脚……
    第六章 背叛与忠诚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八时 平阳市委

  差五分八点,高长河来到了办公室,刚进门还没坐下,刘意如就拿着当天的日程安排过来了,向高长河汇报说:八点半是市委书记、市长例行碰头会,九点是市委办公会,十点是下岗工人再就业经验交流暨自立市场开业典礼会,十点半是精神文明建设表彰会,十一点半会见亚洲开发银行代表,十二点举行招待宴会。这是上午的主要活动。下午的主要活动是:两点,民营宏大集团和日本合资兴建的中央空调城第二基地开工奠基;三点,当地驻军首长和中央部委驻平阳机关企业负责同志前来新市委拜会;四点十分某中央首长途经平阳作短暂停留;六点,为中央首长送行;七点……
  高长河实在忍耐不住了,挥挥手打断了刘意如的话头:“好了,好了,七点以后的事先别说了,七点下班了,不在今天的工作范围内。”接过日程表,提笔把精神文明建设表彰会、再就业经验交流会和宏大集团的开工奠基划掉了,不悦地说,“刘主任,昨天我不就说过么?这三个活动我就不参加了。”
  刘意如微笑着说:“高书记,精神文明和再就业都是当前的大事,这两个会早就定下来要开的,市委常委都参加,您不去合适么?尤其是再就业问题,从中央到省委都很关心,新闻联播里天天谈下岗再就业。再说,这也是老百姓最关心的事,平阳下岗工人也有十万,您如果不在这种会上亮相,是不是会有不利影响?”
  高长河想了想,认可了刘意如的分析,在再就业会上打了个圈。
  刘意如似乎受到了鼓励,又说:“高书记,精神文明建设也不能忽视……”
  高长河不耐烦地说:“我知道,我知道,精神文明这个会也很重要,可我刚到平阳,最重要的不是陷于文山会海里,而是要一个一个地方跑,多掌握些情况,认真解决点实际问题,比如那个平轧厂!”
  刘意如不做声了。
  高长河却意犹未尽:“刘主任,我先和你打个招呼,马上也还要在书记、市长碰头会上说,在市委常委会上说,以后,一些可开可不开的会最好都不要开,非开不可的,谁分管谁去参加!不要开什么会都市长、常委坐上一大排,干什么?是真的很重视,还是瞎应付?!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今后不要搞了好不好?让我们的常委、市长们各司其职,省下点时间多考虑点方针大计,多干点正事行不行?!”
  刘意如轻叹一声:“高书记,您是把我们现行体制下的一些顽症看透了。”
  高长河“哼”了一声:
  “都看透了,就是谁也不愿改变这种习惯的做法!”
  刘意如似乎才想来:“哦,对了,高书记,我还得多句嘴,对重大项目的开工和竣工,姜书记的习惯做法都是要去的。超林同志说过,他最喜欢的就是开工奠基和竣工剪彩……”
  高长河毫不掩饰地道:“我不喜欢这么四处凑热闹!累不累呀?难怪姜书记没个上下班的时间,早上一睁眼忙到十二点!没有领导去奠基,去剪彩,人家就不动工了?就不竣工了?只要你这里的投资环境好,能让人家赚到钱,人家该来照来。你这里投资环境不好,就是一天到晚啥事不干,专搞奠基和剪彩,人家不来还是照样不来。所以,我们要多在改善投资环境上做工作,少在去不去参加这种活动上费心思。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有些重大项目我有时间的话也会去。”
  这时,已是八点十五分了,高长河办公室对过的市委第一会议室的门打开了,高长河透过半掩着的门,看到孙亚东和文春明相继进了会议室,便收拾着文件准备去会议室,参加书记、市长碰头会。
  刘意如却又开口了,说话时,神态仍是那么自然随意:“哦,高书记,还有个事,烈山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金华同志一大早就来了,一直在我的办公室等您,说是有重要情况要向您当面汇报。”





  高长河没在意,看了刘意如一眼:“为什么一定要找我?我现在哪有时间听她一个人的汇报?你和她说一下,有什么事,等我去烈山再说吧,烈山、滨海、镜湖六县市我准备抽空跑一下……”
  刘意如这才不得不把话说开了,声音一下子低了许多,“高书记,烈山县委书记耿子敬涉嫌重大经济犯罪,如不马上采取措施,可能要出大问题!”
  烈山果然有问题!而且涉及县委书记!
  高长河想了想,问:“刘主任,你怎么知道的?那位金副县长和你谈了?”
  刘意如点点头,迟疑了一下说:“高书记,您可能不知道,金华是我女儿。”

  高长河又是一怔:“你这个刘主任呀,真能沉得住气,这个会那个会,和我说了一大堆,这么重要的事咋不早说?!因为是你女儿就不好开口了?!”手一挥,当即做了决定,“这样吧,我到会议室和文春明同志打个招呼,让他们先把碰头会开起来,刘主任,你去请金华同志过来,就说我马上听她的汇报!”
  听了金华的汇报,高长河十分吃惊。他再也想不到,烈山县委书记耿子敬和他的同伙胆子这么大,竟敢通过林萍的所谓“股份制”的烈山经济开发公司倒卖国有土地使用权。这哪是什么违纪经商?分明是以权谋私,贪赃枉法!联想到孙亚东和马万里通报的情况,和早些时候寄到省纪委的那十四万赃款,高长河便估计那十四万赃款很可能就寄自烈山,甚至可能是县长赵成全寄的。既然烈山县委五个书记、常委都入了股,那么身为县委副书记和县长的赵成全就不可能硬顶着不入股,这个老实县长明哲保身,不敢斗争,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那封匿名信中说得很清楚,“他是斗不过,也斗不起。”是呀,赵成全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又想多干点事,当然是斗不起了。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也就只好把赃款往省纪委寄。金华都能想到把被迫收下的礼金以送礼者的名义捐给希望工程,赵成全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呢?!

  金华在汇报中却一字未提县长赵成全,说来说去都是县委书记耿子敬。说耿子敬作风一直很霸道,是典型的一言堂堂主,有时训赵成全都像训儿子似的。
  高长河禁不住问:“这样的人怎么就做了烈山县委书记?而且一做六年!”
  金华说:“不知道,我只听烈山的老同志说,这六年中的头两年就换了三个县长,干得最短的一个只有三个月,谁都吃不消耿子敬那套家长作风。赵成全比较忠厚,脾气好,又不抓权,所以才干到今天,才有了耿子敬所说的班子团结。”
  高长河“哼”一声:“是的,班子团结——团结起来集体腐败!”
  这一来,就把书记、市长碰头会和市委办公会都冲了。高长河只在书记、市长碰头会开始时露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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