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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贫穷的人们 作者:[日]宫本百合子-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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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他们是亲热的,但同时又有几分自负,因此对他们又有点蔑视。而且我不得不承认:我越想到自己和他们之间有距离,就越觉得心安理得和自傲,虽然这种心情只是一点点,几乎不引人注意。 
  至少,我不能否认我有过一种优越感,觉得自己要比他们高贵得多。 
  不消说,我不认为自己已愚蠢到有意识地表现高傲的程度。不过,自己日久天长成了习惯,一直满不在乎地接受着没有理由的奉承和诌媚,这是很可怕的。 
  我们都是为了生存才被创造出来的。在这一点上,难道我和他们有什么差别么? 
  尤其想到我们所以能够过物质上没有痛苦的生活,原是因为他们在劳动,而他们自身却陷于痛苦、贫困和卑贱之中,我们怎么还可以轻视他们呢。 
  我们怎么可以对他们那种疲备的目光,报以高傲的一瞥呢! 
  我们应该是他们正直而真诚的同情者! 
  社会是不平等的。一个天才的出现,必定增加更多的愚夫。的确。为了一小撮人的富裕,更多的人不得不在饥饿线上挣扎两面临着生死关头。。 
  正因为社会是不平等的,——正因为富人和穷人是两条永远不能相交的平行线——所以我们应该是他们的同情者。 
  出现财主的同时,又出现了那些可怜的穷人,这是宇宙的力量。尽管富人是怎样地富,但他们并不享有对穷人骄傲的任何权利。 
  于是,我对自己发誓。 
  我觉醒了。 
  我一定要赶紧填起我和他们之间的那道该诅咒的鸿沟,在那里修起一座美丽的花园! 



  我感到迫切需要改变我的生活。我心里充满着种种情感,不由得回顾了以往的境遇。 
  我的祖先是这个k村的开辟人。这个远离首都五百多里、坐落在群山环绕的小村,是福岛县下的许多小村里最贫穷的一个。 
  朗治初年,来自全国各地的移民,在我的祖父用了半辈子心血开辟了的土地上建设了一座村庄, 
  南方人和北方人都为“新开垦的土地”这个好听的名称所引诱,梦想着幸福的生活,离开故乡聚到这块土地上来。但他们在这里却同样不幸,不但不能获得预料的成功,反而过得比从前更苦了;不过,这时候的他们已经年迈老衰,失去了再移往他乡的勇气,不得不留在这里给镇上人当一辈子的佃户。正因为这样,他们从古到今始终离不了穷。 
  不但如此,自从离五里多远的k镇成了岩越铁路的分歧点以后,各方面都有了很大的变化,这个村庄也受了不少影响。而这个变化又逐渐影响农民们的心境。都市式的尖锐的利害观念和他们从小就具备的种种癖性混合成一体,日子过得更紧张,更拖拉了。 
  村上的情况决不能说是好的。从长期不变的状态转到新的状态,过渡时期所常有的不调和的气氛使整个村庄更加贫困,呈现了更大的不安定。 
  可是,祖父已经在十八年前死了,他只看到移民们开始在村上安顿下来、生活逐渐好转的时代。 
  他大体上感到满意,在村里一块高地上盖了一所房子,老两口子住在里面,一面照料土地,一面吟诗作歌,打发了他的余生。 
  那留下来的祖母守着先人的遗嘱,依然住在这所房子里看守土地,远离俗世,过着日子。 
  整年住在东京的我,一到夏天就习惯地来到k村的祖母家,渡过两个月光景的、住在东京时连想都没有想过的生活。 
  全村的人都认识我。我不得不对那些嚷着东京的小姐来了、带着蔬菜水果什么的来看我的农民一一分送土产。我也不得不一早就倾听佃户的诉苦,考虑该不该减少地租。要是我懒得去理这些事,赶紧劝祖母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就口口声声夸赞我们,奉承我们,好像我们是难得的非常仁慈的人似的。我受着大家的阿谀奉承,早晚两次巡视困地,有时挖池里的慈姑,有时到咱家的山上去玩一个整天,过着十足的地主家傻孙女的生活。我没有受到任何干涉,自由自在地为所欲为。 
  尽管如此,如今我一想到曾经心安理得地受着大家的尊敬,便感到十分羞惭,甚至对自己发生厌恶。 
  我无论如何要想出方法,非把我变成一个对农民有益的人不可! 
  我拟了各种计划,从而也发生了种种疑问。比如拿经营土地这一类的事情来说,要是这块土地适合于人的生活,并有发展前途的希望,不消说这是一种福利事业;但难道在冬季过长、地质不良的土地上任凭一群贫穷的人繁殖起来。这难道同样是有益的事业吗? 
  开辟者本人是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自己的愿望,受大家的欢迎,被赞扬为村上的历史人物;但是蜉蝣般的移民满足了他的事业中最重要的条件之后他们这些穷人究竟得到了怎样一种报酬呢①? 
   
  ①蜉蝣(fuyou):一种昆虫。体软,翅半透明。成虫寿命很短,一般朝生暮死。常在日后大群飞舞,坠落地面,集成厚层。 
  纵然他们是开辟者所不能缺少的人,但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他们却和从前一样穷困。他们一年到头只是跟穷困打交道,被大家所遗忘,最后悄然死去。 
  我对这些从祖父的时代起就贫困的许多农民,非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不可了。在这以前,也存在很多应该着手不干的事,但胆小的我却一直装作看不见的样子。我觉得很对不起那些农民,而这种内疚的心情使我以非常谦逊的心情对待他们。 
  在甚助的孩子对我耍了恶作剧的第二天,我比平常醒得早,跑到地里去巡视了一番。那朦朦胧胧笼罩着天地的玫瑰色的朝雾,被野草叶上的露珠弄湿我裸脚的那种新鲜的感触,庄稼和树木飘散着黎明特有的那种香气,这一切给了我多大的安慰呀! 
  我怀着非常愉快的心情,受着女佣人的嘲笑,一会儿生着大灶的火,一会儿从地里拔来并不需要的蔬菜。这时有个女人走进东边的土间里来。那是甚助的老婆。 
  听说她要见我。我出去一看,身穿下地衣、蓬散着干巴巴的头发的甚助老婆赤脚站在土间里。 
  甚助的老婆一看见我就说:“早安!昨天,嗳,听说我们家的孩子做了非常对不起您的事。我向您道歉来了。——喂!走到这儿来道歉!”她边嚷边把一只手绕到背后,出其不意地拉出一个男孩子来。 
  男孩子一声不响地垂着头。他既不红脸也不害怕,没有一点想得到母亲保护的样子,直挺挺地站着。 
  甚助的老婆把意味深长的目光投给孩子,一面不住地重复着像“饶他这一遭吧”等等道歉的话。甚至说。“我们的孩子和畜生没有两样,所以为了惩罚他们,请尽量打吧。” 
  可是,我不喜欢人家过于骄纵我。要是遇见有人在我面前没完没了地陪不是,我反而感到羞惭。觉得自己很像一个暴君,而这么一想,我就变成母亲常形容我的“没有胆量的姑娘”了。 
  现在,我_又犯了这个毛病。本来我就打算尽量忘记孩子们玩过的恶作剧,也不再仇视他们,而且实际上,我也已经不再那么生气了,所以这种道歉的话,更不愿意听下去。 
  我一再对她别再骂孩子。几乎连嘴唇都说破了,对方却误会这是在讥讽她,骂得越来越起劲了。 
  “你们这些混帐东西,光会吃饭,做出来的可净是些坏事儿!喂2道歉吧!说‘请原谅’什么的吧!” 
  她边嚷边抓住孩子的胳膊,猛然一推;孩子却依然执拗地沉默着; 
  我完全明白甚助老婆的心理,因此不忍心叫她继续表演下去。 
  甚助的老婆根本不理我的劝说,只愿喝骂着孩子,这时突然嚷道:“喂,怎么啦!唔?不打算道歉吗?”她气势汹汹,用那大手掌冷不防把孩子的脖子往下一按,几乎要把他的颈骨都弄断。她一面冲我喊:“请原谅!”一面冲孩子嚷:“给我滚!”随着把他猛推出去。 
  我吓得几乎停止了呼吸。孩子的母亲却很满足,她含笑冲我哈腰说:“打扰您了!”说罢便朝着庄稼地走去。 
  女佣人目送着她的后影,带着嘲笑说。 
  “甚助家嫂子多聪明,她把以后的利害关系算得清清楚楚哩。” 



  在村里的十字路口上聚集了很多人。 
  孩子、扛着锄头的男女、连牵着马的邻村人也夹在里面,大家围了个圆圈儿,面上浮着卑鄙的笑,七嘴八舌地叫骂着。一个男子叉开两只罗圈腿站在人墙当中,他每只手里提着一块鱼片憨憨地痴笑着。 
  他穿的是女人的衣服,肩上有一大块裂口,腰上系着一根细带子,使衣服长长地拖在地上,衣襟缝里微露出细瘦的腿。 
  像乱麻似的许久没理过的头发上,挂着树叶和干稻草屑;眼皮下搭拉着两个半圆形的鼓包,眼珠很大,但没有光泽,并且,往外努着像要滚出来。门牙黄黄的,上面有条斑,从往上翘着的紫色嘴唇呲在外面。鼻子两旁又红又肿,长满着红疙瘩。 
  每次他把身子一动,就飘散出一股鱼腥味儿和其他各种臭味儿混成的令人呕吐的难闻的臭气。他是疯子,人家管他叫“善呆子”。他五六年前得了疯病,从此不再回家,在村上到处流浪。他每走一人家,总是讨一块破席,睡在露天过日子。 
  要是他看上了某个地方,就一直在那里住到给人撵走为止,有时呆呆地坐在树阴下替狗捉跳蚤,有时又把长在周围地上的、手边的野草统统拨光。 
  他天生爱狗,并且从来不撒野,所以村里的人一瞧见他就把他捉住,向他要种种的恶作剧取笑。 
  此刻,善呆子又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呆了四天回来,出现在大家面前。看来他很疲倦,恨不得就地躺下来似的。但这时被他的好朋友——一只狗发见了,狗马上伸出舌头,把他的脸翻了一通。当善呆子笑憨憨地望着狗的时候,五六个孩子嚷着向他奔过来。 
  “善呆子!你回来了!” 
  不容分说,善呆子被那些爱恶作剧的一群人团团围住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时而喊骂,时而开玩笑,一面戳戳他手里的鱼,一面又逗引狗去咬他。 
  “唔,多脏呀!鱼片都给狗舐遍啦。善呆子还要吃那块鱼片呢。呸!呸!要是害了疯狗病可怎么办!” 
  “别瞧不起人!那种疯狗病他早就得过啦!要是再得一次的话,得有两条命才够呢。” 
  “哈哈哈!对呀,说得多妙!” 
  “啊哈哈哈!” 
  大家异口同声地笑了出来。 
  “嘿嘿嘿嘿嘿!” 
  夹在这些卑鄙的笑声中还传来善呆子女人般的讨人厌的低笑声。 
  “瞧他在做什么,多下流!” 
  “你滚开吧!谁叫你呆在这儿瞧这个呀!嘻嘻嘻!” 
  “呀,马哈鱼要掉啦,傻瓜!” 
  “哈哈哈哈哈!” 
  围着善呆子的人们动了卑鄙的好奇心,互相拥挤,互相推打,嘴里嚷嚷喊喊,把他们的圆圈儿时而缩小时而松开来。 
  到未了,人们逐渐走开了,如今善呆子把脸绷得更难看,险些丢掉手里的马哈鱼,踉踉跄跄地来到路旁一棵老槐树下①,像个小孩儿似地把身一倒,仰面躺在地上。接着,他张着大嘴,鼾声大作,睡着了。 
   
  ①踉踉跄跄:走路不稳的样子。 
  那只狗不慌不忙地伸着脖子,在旁边吃起他手里的鱼来。孩子们一面学他刚才那种下流的动作,一面拚命喊醒他。 
  一个孩子用“狐尾草”插进他的鼻孔里。 
  善呆子却任凭孩子们随意踢骂,却丝毫没有反应。孩子们就一时兴起,七手八脚剥他身上的衣服。他们一面吆喝,一面动手,但当快达到目的的时候,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旁边观看的小伙子,突然用严肃的口吻制止他们: 
  “别动手,老天爷要惩罚你们的!” 
  孩子们吓了一大跳,都停住手凝视小伙子的脸。但其中一个看来是孩子头的十四五岁模样的男孩子,一看清这小伙子的脸,就呶着嘴巴跟他讲理: 
  “你一清早就挨过你老娘的骂,还想来干涉我们么?” 
  “你认识这个人么,唔?”一个孩子悄悄向那个孩子头打听。这么一来,孩子头脸上顿时露出得意的神气,用更加藐视的口吻说:“嗯,当然知道罗!” 
  “你不是叫磨房阿新么?你不是因为吃不上饭,从北海道跑回你老娘家来的么。前些天我还听你老娘叨咕来着。你老娘骂你是没有出息的小子!” 
  孩子们齐声笑了起来。 
  那个叫阿新的小伙子却毫不生气,一面离开孩子们,一面说:“你们想过以后再干吧。” 
  孩子们尽情把这个奇怪的小伙子臭骂一顿,直到不高兴再骂为止;但是,遇到意外的阻碍,他们却不乐意继续耍弄善呆子了,他们望着半裸的善呆子,七嘴八舌地喊着:“不是我干的!”然后轮流踢他一脚,纷纷四下逃散了。 



  自称今年六十八岁的善呆子娘,带着孙子借住在一家农民破陋不堪的堆房里。 
  住这个破屋虽然不要付房租,但和住猪圈没有两样,跳蚤和臭虫整年打扰她。 
  不过,让这个猩猩老婆婆住这座破屋,似乎还嫌太好些。(善呆子娘满脸皱纹,披着白霜似的头发,驼背弯腰,干起活来很像猩猩,因此大家替她起个外号叫“猩猩老婆婆”。)因为善呆子一家人没有一个像人的。 
  以往,当善呆子还没有发疯还能顶一个庄稼人干活儿的时候,他的独生子却已经是个真正的白痴了。 
  自从他媳妇儿不愿意再跟他过日子,离家失踪以后,倒霉的倒是那个老婆婆,她不得不把养活善呆子和孙子的重担承当下来。 
  她的孙子已经十一岁了,却连一句话都不会说,他的身体也没有发育好,看来不过是五六岁的样子。弱小的身子却顶着一颗有普通人两倍大的大脑袋,细弱的脖子经不住重压,那颗头一年到头老是摇摆不停。他平常只吃豆腐,即使看见怎样好吃的东西却连头也不回。 
  一提起他的智力,除了知道把自己唯一的吃食称作“塔腐”(豆腐)以外什么都不懂,村里的人都相信有什么怨鬼在这个孩子身上作祟。 
  听说很久以前城里来了一个非常灵验的女巫。当时猩猩婆婆也带着自己的白痴孙子去请她看相。女巫说他家几十代以前的祖先曾经搞过生剥马皮的勾当,因此马的冤魂在作祟,要是老婆婆肯出十圆钱,她可以替他祈祷,骗散冤魂。老婆婆哪来的钱?不但不能为孙子赶走冤魂,从此还再也不请医生瞧病了,她只是尽量使自己忘掉这件事。 
  因为这样,猩猩婆婆,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却不得不设法解决一家人的吃喝问题。她每天东跑西颠,帮人家打杂洗衣,自己的每顿饭也都在外边解决,回家不过是为了过夜。她一直受着全村人的蔑视,动不动就被引来作坏人的例子。 
  有些人还说她为了得到怜悯,硬把自己的岁数多说两三岁。 
  我衷心同情这个不得不依靠和她同样贫困的乡亲们来苟延残喘的老婆婆。这是环境逼迫她采取这种方式来谋生的,我们谁也没有权利骂她,轻蔑她。一想到她已经是衰弱不堪、过了大半辈子的人,却从早到晚挨家串门于,奴颜婢膝地吃人家的饭,我就觉得她格外可怜。 
  我尽量找事情叫老婆婆干,也留她吃饭,经常送给她旧衣。看来她对我怀着好感,不过她太穷了,她那不知羞耻心和不顾脸面的贪心样儿经常引起我的不快。 
  例如说吃食吧,她不但把放在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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