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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贫穷的人们 作者:[日]宫本百合子-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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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例如说吃食吧,她不但把放在桌上的菜饭一扫而光,还毫不羞愧地要求说:“有剩菜啥的都给我得啦,免得烂掉。”她也不管人家答应不答应,就全都带走。要是不答应,她就马上板起面孔,连打招呼也勉勉强强,气哼哼地走掉了。有时看我穿着新衣服,她也马上过来摸这摸那地摸个不停。 
  这些事情引起我很大的厌烦,可是我不断地反省,耐着性子好容易使自己习惯这一切。我本是痛下决心要深入到穷人中间去的,不应该摆架子。 
  善呆子的娘比以前更频繁地到我家串门子,我也渐渐获得和村里最底一层的人们接触的机会。 
  这些人家,有一家是作箍桶生意的;老头儿是酒鬼,后妻是酒店女招待出身,有一个三年前得了肺病,已经没有希望救治的闺女。 
  还有一家是这样的两口子:男的患风湿病两脚不能站立;老伴是个聋子。 
  我对这些不断诉苦的、背着阴惨的命运的人们,开始贯输渺小的同情。 
  不消说,我所能做到的不过是一星点小事罢了。我也明白、纵然我尽最大的努力去为他们谋幸福,但比起社会上其他事业来,却是渺小到连一点效果也都看不见的。 
  不过,我却非常愉快。 
  只要想到我正在为他们谋幸福,我的心情就能相当愉快。 
  我每天都埋头于新发现的工作,心满意足地生活着。 
  尽管这样,依然有一件事使我非常难过。那就是看见了善呆子的儿子的脸。每当我看到他没有一个游伴、悄然倚在路旁的树干站着的时候,我的心中便涌出一丝自责的情绪。 
  我本想对他说些什么话,本想设法救济他;我衷心原是这样想的。 
  可是,一看见他那瘦小的身子和那副浮着神秘而阴暗神情的丑恶的嘴脸,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奇怪的情绪袭上心头。 
  他的眼神使我害怕,我连放心大胆走过他身旁,都不太敢。 
  好像就要被他扑上来扼住脖子似的,我尽量避开他的目光,偷偷走过他身旁。我心中却起了剧烈的斗争:一面是自己认为应该为他谋幸福一面对他很害怕,而这两种心理宛如刮着暴风,互相冲突着。 
  本来也许有什么方法,可以从这个公认为白痴的孩子身上找出一缕希望的,可是旁人却把他放弃了,让他终生过着黑暗的生活——如果真是这样,那才是真正可怕的呢。 
  从他一直没有死这一点看来,他是在身上什么地方藏着这种力量的。 
  能维持到十一年的生命力是伟大的;尤其在这种非常不适合于人的成长的地方。 
  这可能出于我的空想,不过我相信我的心和他的心总有一个相连的地方,面对这一点,他是敏感的。 
  他的父亲在人间被视作疯子,可是,狗和他却是多么心动相印啊。 
  白痴的心对我是一个谜。我越是不了解它,就越觉得它里面藏着什么,好像有了办法似的。 



  多么不了起啊! 
  是早晨! 
  无边的天空呈现着蔚蓝色,银青色的群山温柔地起伏着。 
  朝雾在庄稼地的地平线边缘皇现着真珠色的光辉。 
  所有树林的叶子都在笑,都在歌唱,讨人爱的露珠把它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瞧!你喜欢的大阳又是那么灿烂地照耀着。 
  啊啊,多么伟大的景色啊! 
  今天,当我看见太阳和昨天一样圆,和昨天一样光辉灿烂地运行着地时候,我就不禁欣喜欲狂了。 
  “早安,太阳! 
  看来您总是兴高彩烈的。 
  多谢,多谢。 
  托您的福,我能健康活泼地跟您见面。 
  希望您今天再为我祝福, 
  我的伟大的太阳” 
  风吹掉了树叶上的露水,带着噎人的清香从那边天空吹来。 
  小鸟在森林里歌唱,从每座农舍院里传来家禽早晨之歌。 
  蛇莓在路旁草丛里露出红透了的小脸,小野玫瑰花倚在附近一丛灌木上;小虫儿被露水打湿了身子慢慢地爬着。 
  桑树嫩叶的沙沙声。 
  勇敢飞翔的一群野鸟。 
  一切生命都苏醒过来活动着。 
  这是多么美妙的早晨啊! 
  喜气鼓着胸膛,我往前走去。走过庆稼地,穿过草原里的小径,不久便来到全村唯——的小学校旁边。 
  学校已经上课了,从外面可以窥见有一群群黑皮肤,个儿矮小的孩子坐在狭窄粗陋的教室里。 
  我在瞧不见一个人影的校园草地上坐了下来,不由得回忆起自己的小学时代。种种的回忆使我的脑子里鲜明地浮现出许多朋友和老师的面貌。我想起四年级的时候,我曾经到这儿来弹学校的风琴。 
  可能是那边那个教室吧?我边想边抬头望一个教室,那里正站着一个学生,呆呆地瞧着黑板思索问题。 
  我的回忆苏醒了,我清楚地想起了最初弹风琴的情景。 
  那时我用一条透明的白绸发带扎着头发,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衣服。 
  我腋下夹着父亲从国外寄给我的乐谱来到学校。我向一个唯一日在学校里的年青教员要求借弹风琴。 
  此刻我还能想起那个圆脸小眼睛、只有二十三四岁的教员的风度。看来脾气不错的教员从头到脚打量着我,然后用坚决的口吻拒绝我的要求。 
  他说如果借给一个人弹了,那就再不能拒绝其他的人,这么一来,风琴不到一小时就会破烂不堪。他举出种种理由拒绝我,可是我却一步也不退让。 
  一我默默地站着。 
  教员也默默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他用温怒的口吻问我: 
  “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我是岸田家的……” 
  那时才十岁的我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我是岸田家的……” 
  我是多么镇静、多么自信地说出这句话呀!我心里明日,对方一旦知道我的姓名,他是非借不可的。这个自负使我面上还浮着微笑呢! 
  “啊!是么。那么没有关系,请进来。” 
  当他把我带到里面,我是怀着怎样一种满足的感觉把手按在键盘上呀! 
  如今我非常同情那个老实的青年教员,同时不免衷心羞惭自己当时的态度和心境,觉得非常对不起他。 
  那位教员竟在那么幼小、连道理也不懂的小女孩面前撤回自己有理的意见了,可见他虽然年轻却已被迫习惯于抑制自己的感情。想到这里,我难过得几乎不能忍耐。 
  假使现在的我是那个教员呢? 
  我一定坚决拒绝对方的要求。况且让我瞧见了那种目中无人的高傲样儿,我不知道会生多大的气哩。我一定会把她骂得狗血喷头,怒冲冲地把她赶走…… 
  我几乎落下眼泪。 
  我纵然有许多缺点,但这个可耻的回忆引起的内疚还是使我无法忍受。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望着对面窗口。我发现那里有一张面孔越过孩子们的头望着这边。 
  那是一张颚骨突出的红肿的方脸。 
  他那线条粗糙的鼻子给人一种天真的感觉,活像拔光了睫毛似的眼皮微微发抖,上眼皮和两腮都是鼓鼓囊囊的,把眼睛不自在地挤在中间。 
  我定眼望着这个老实的、可说是有点愚蠢的脸孔,越看越觉得这个人很像那个曾经因为我的任性,撤回自己主张的青年教员。 
  我站了起来,脸上泛着微笑冲他鞠了一躬。 
  我满足了。可是,那个青年教员却狼狈了。他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赶紧离开窗口消失了。 
  他一定以为我在开他的玩笑吧。 
  不过我想,借着刚才的机会对那个如今还和我活在同一个天空下、浴着同一阳光的当年的青年教员尽了一直没有尽到的心意,总是难得的好事。 
  我的心稍微舒展了。我沿着原来的路走回去,来到一条小河旁。在那平时总是有人钓鱼的河边,瞧见了甚助家的孩子们。 
  孩子们尽管很热心,但可能受到水流的影响,捞到鱼网里的,每次却都是些垃圾罢了。 
  我默默地瞧了他们一会儿,接着情不自禁地跟他们搭了话: 
  “连一条也没捞上来呀。” 
  孩子们这时候才发现我,个个都嘻嘻地笑着互相递眼色,其中一个人发出带土音的滑稽的腔调学我的口吻说:“连一条也没捞上来呀。” 
  他们的调皮使我心花怒放。 
  我想孩子们开我的玩笑一定是跟我熟了,我高高兴兴,不绝口地夸奖他们。 
  孩子们嘻皮笑脸地望我含笑的面孔,突然间拿起带来的锅和鱼网,像约好了似的齐声叫着: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接着,他们发出一阵爆笑声,有的一只脚滑进河岸粘土上留下的马蹄脚印里,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虽然莫名其妙,但一面呆呆望着河面,一面在心里反复地学唱孩子们那活泼、好听的合唱: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我小声唱着,回到家里来。 
  我一坐在自己那间没有旁人的书斋里,就学那些孩子,把嘴张得大大的,兴高采烈地唱着: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这时祖母脸上挂着平日少有的不高兴的神色走了进来。 
  “你在嚷什么?这么大的人了,别太傻啦!” 
  我完全不知道。原来“荷意他”这句话是“叫花子”的本地方言。 



  这个村的农民对第二代的教育等问题是从来不加考虑的。孩子们一养下来就由他自流,自个儿长成小伙子或闺女。 
  不消说,他们也爱着自己的孩子。可是,生来只被单纯的感情支配着的他们,在养育孩子的问题上也不例外,要是一旦爱起孩子来,那就受到几乎像猫似的舐死孩子的程度。 
  但要是孩子们作出不称心或是讨厌的事,他们就又一变变得“打就是爱了”。他们不但骂孩子,还连打带踢,甚至于孩子受伤都满不在乎。 
  像这样的时候,他们完全忘记对方是自己的孩子,只觉得对方可恨,单纯地冒起火来。 
  因为这样,孩子们要不是先天非常健康,大抵不到十岁就死掉了。 
  只有那些不管树叶、草根都尽量吃进肚里,天多么热也裸着身子、冬天也洗凉水澡,一个喷嚏都不打的孩子才能成长下去。 
  要是孩子们生病了,比请医生瞧病还要紧的倒是驱邪,他们强迫孩子们喝符水,吃莫名其妙的九药,因而因为父母迷信,屈死的孩子也不在少数。 
  其他的孩子好不容易长大了,但因为父母连每天三顿饭都成问题,所以很少有人被送进耗日费时的学堂里去读书。 
  女孩子从小就代替母亲管理家务,男孩子看护小兄弟,或者干地里的活儿。 
  做佃农的父母因为本身没有力量让儿女解脱佃农生活,因此佃农的孩子还是以佃农终生,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定律。 
  这么说来,这些一群群的孩子们好像都是为了丰富地主的餐桌,作为逐渐衰弱下来的父母的代替品而养育着的。 
  正因为这样,那些稍微与众不同的孩子,很快就看透自己的命运,稍微长大,就跑到他乡了。 
  那些低能儿和白痴倒完全被遗忘了,徒然成为全村野孩子们开玩笑的对象。 
  善呆子和他的孩子也不例外,虽然全村人都把他们当作笑料,但连作梦都没有想到关心他们。 
  善呆子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白痴孩子,除了每天吃豆腐,有时被野孩子们喂了马粪,有时又被人在乱蓬蓬的长发上给结上稻草,无可奈何地过着日子。 
  日子渐渐过去了,看来我那小小的愿望也逐渐能实现了。现在,我格外关心那个白痴孩子了。 
  我想尽法子,试着接近他。不过,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那莫名其妙的胆怯的心情却始终不让我在他身旁停留下来。我试了四五次,都中途退却了,到末了,终于在一个黄昏,在他身旁停住了脚步。 
  好像就要做出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似的,我的心在别别的跳。我望着那个尽管有人走近旁却连头也不回的孩子的脸,一面搜尽枯肠,寻找适当的话题。 
  我不知道怎样一个话题能引起孩子的兴趣,经过一番思索之后,好不容易才问了一句: 
  “你在干什么?” 
  但还没等说完这句话,我已经发现自己的失败。无论什么人,要是在他的眼和心什么也都没注意到的时候,突然有人问他“你在干什么?”,这个人一定穷于回答。 
  我为自己的失败气恼着,一面观察对方的反应。不一会儿,孩子慢腾腾地把脸转向我这边,于是他那眼珠异常突出、眼帘不易开阖的眼睛就正对着我的脸了。 
  我也正在望着他。我非常热心地观察着他。 
  我觉得,他的面孔逐渐凶恶起来了,最后“他的感觉”似乎慢慢移到我脸上来。 
  我不能忍耐了。我拔腿就拚命往家跑,一回到家里就马上拚命洗脸,照镜子,然后才放下心。 
  最初的尝试失败了,这都怪我太爱幻想。以后,我又试了两三回,这样逐渐习惯跟他在一起了。 
  不过,我也只是默默地跟他站在一起,或者说一些话来试试他的注意力罢了,再也不能更往前发展一步。 
  好像我永远绕着他的身子打转转似的。 
  虽然我对善呆子的孩子是一筹莫展,其他的事情却逐渐向好的方向进展着。 
  脚底上长了疮的农夫给镇上的医生瞧好了。 
  那个箍桶匠的闺女,我经常派人给她送去牛奶和鲜鱼。 
  不消说,这是很无聊的,但每当看见治好脚的农夫在下地干活儿、或是甚助的孩子们穿上我送给他们的衣服的时候,我就衷心感到快乐。我好比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因为太兴奋了,晚上连党都不肯睡,还要走路,救济的对象越是增加,我就越兴高采烈。 
  实际上,这儿的物质竟是这么缺乏,徒然我用尽力量补助他们,看来也好像永远救济不过来。 
  我痛下决心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干下去。 
  可是,即使一分钱或一粒米,我也不能说是“自己的”东西。随便给什么人什么东西,我都不得不一一地央求祖母。 
  我的计划越是进展,我央求祖母的次数也就越多,而这件事逐渐对我带来痛苦。 
  不过,有什么法子呢。我是多么渴望着自己有无限的财富呀。我很想把这个村庄改变成一个非常完善的、至少不为衣食发愁的人们的集团,然后在那些不把穷人放在眼里的人们面前夸耀一番。 



  在种种新的经验使我兴奋和惊奇的那段时间里,那永远不知道停滞的时刻不断地准备了夏天的一切。 
  阳光显得增加热度,积在路上的白色的尘土也越来越厚,每逢刮风就刮起阵阵灰色的涡旋。 
  烧麦积的烟子升往清丽的蓝天,地里到处瞧见被掷进熊熊火焰里的麦积捆子和许多张被火焰照红了的脸孔。 
  孩子们络绎不绝地来到我家前面的池塘里洗澡,在晒满强烈的阳光的水面出没他们晒黑了的四肢;叭嘎、叭嘎溅水的响声和尖锐的叫声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 
  森林加深了绿色,群山鲜明,农民喜爱的闪电从变化多端的云间穿在群山之间。(农民们传说闪电多是丰年的征象。)于是,我家四周的庄稼地迎接美丽的成熟期。 
  所有的庄稼几乎全都成熟了。 
  在从我的书斋瞧得见的地里,豆子、玉米、胡麻、瓜和其他一切庄稼都熟了,游云在银色眩眼的养麦花上时而淡时而浓地投射着影子流过去。 
  在果树园里,杏子、无花果等水果也都熟了,旁边的斜坡地是一块南瓜地,红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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