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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2005年第02期-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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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的哭是哭丛贵山,现在香捧是在哭自己了。
  春天哭时,心中虽然苦涩,但还充满希望,而现在已只剩下绝望了。
  从春到冬,香捧积累了哭不尽的伤心。
  男人们啊,我是爱你们的,可是你们……
  哭啊哭,有人说“别哭了,走吧”,香捧还停不下来。
  人们开始往外走了。香捧没听清矿长说的话。矿长说矿上人太多,很多正式工都下岗了,实在是没办法,只好请你们下来歇歇,生活上有啥具体困难咱们再解决啥具体困难……听听矿长说的也是实话,于是人们就往外走了。
  矿长深深地感动了,这些工亡家属,是顾大局、识大体的,生活上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难,来矿上找找,有的事解决了,有的事解决不了,解决不了时也哭也闹,道理说清楚了,让走就走,一个个都通情达理,没怎么给自己出过难题。
  “我们都有个具体困难,你能给解决吗?矿长!”忽然有人隆声怪调地问。
  不少工亡家属笑了,不少来做工作的井口干部笑了,矿长也笑了。不过,矿长笑了一半,就不笑了,很多人也都不笑了。
  香捧往外走的时候,矿大院里已空无一人。一阵北风吹过,带走了树上的最后一片枯叶。香捧用围巾把头围起来,围得只留出眼睛,缓缓地走下台阶,走出矿大院,心中是说不出的空旷、孤寂、凄凉。
  
  芳草年年发。当眼前又是一片绿色的时候,香捧又结婚了。
  不用说,又是丛主席保的大媒。在一个和风荡漾的下午,丛主席摇摇摆摆来到了自建房,肉鸡屁股似的秃头顶上闪耀着阳光,好像是个挺大的人物。
  “还是那个周勺子吧。”开始香捧没怎么上心。她背对着丛主席。上次事后,她还尴尬着,不敢正脸看丛主席。
  “周勺子?人家周勺子早就结婚了,在农村找的。现在男的好找,你们女的不好找,我告诉你,兄弟媳妇。”丛主席还是那副花眉吊嘴模样。
  于是香捧又敢抬头看丛主席了。春天真是个美妙的季节,又度过一个严冬的香捧,就像从花窖里端出来的一盆月季,在阳光和春风里,又水水灵灵的了。
  丛主席说出个人来,香捧一愣:“董林?董林他……”
  董林受了留矿察看二年处分后,工资开百分之八十,媳妇本来就看不上他是个下井的,于是就坡下驴,一翅子飞到南方去了,上个月寄来了离婚协议书。
  “等孩子回来,我得问问孩子……”香捧没再说井下的不找。
  “妈,你真伟大!”涛涛丽丽回来一听,乐得跳了起来。
  “孩子没意见……”第二天香捧对丛主席说。
  “孩子没意见,你呢?这你可得给我打个鸣听听!”丛主席抬高了嗓门。
  香捧扭过脸去,好像笑了。一直没再上班,天天在家闲着,脸养得白白的。
  “嫁给董林,也别觉咋回事似的,你还是我兄弟媳妇……”丛主席说。
  但是香捧要当面和董林淡—谈。董林又去劈劈柴的时候,香捧把他叫进了屋,说丛主席说的事,董林说丛主席也找他了……涛涛丽丽趴窗户往里看。
  “这一阵子,我有些事……”香捧嗫嚅道。
  “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董林躲开了她的眼睛。
  “你再想想,我那些事……挺、挺那啥的呢……”香捧的声音低下去。
  “我都听说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董林平声静气。
  “我有个条件,你听听,行就行,不行,咱就不用往下谈了。”
  董林让她说条件,她说涛涛丽丽她得带着,你的孩子也可以领过来。董林挺干脆,说这算啥条件,你不带着,我也得让你带,要不然,我还是人吗?
  “我这也老了,比你大三岁呢。香捧低下头,笑了。
  “人家不说嘛,‘女大三,抱金砖’哪。”董林也笑了。
  “噢噢噢……”涛涛丽丽在窗外起着哄跑了。
  事就这样定了。也没啥准备的,事说办就办。关于那那笔抚恤金,这回香捧也丑话说在了前头,董林表示理解,还拿来一万存了进去。董林的孩子是个女儿,愿意跟爷爷奶奶住,就让她先在那头住着。香捧和董林商量,把新家安在香捧这头,找井口丛主席他们吃顿饭,婚就等于结了。
  跟丛主席—说,丛主席说那不行,你们两个这事不一般,咱们书记井长说了,你们的事,咱们井口办,你们就啥也别管了,就等着到时候去那角吧。
  消息传开,很多人都到丛主席那写礼,多得超出预料。董林他们队,上到书记队长,下到开溜子放煤的,一个人不少,而且礼都不薄。丛主席写着礼账,说:“这是丛贵山人缘好呢,还是董林人缘好?我也弄不清了……”
  矿长到井口检查安全,知道了这件事,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先写上一笔空前的大礼,寻恩寻思,问婚宴在哪和安排的,丛主席说了个地方,矿长说:“就别上街里了,回去我告诉矿机关食堂,让他们办,给他们免费。”
  消息很快在全矿传开,很多人都说矿长这事办得地道。
  日子说到就到了。矿机关食堂热闹得像过节。去的人都问,谁管账呢?意思是想送点礼金,谁给记一下。香捧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直说免了免了。人们说免了可不行,一看丛主席也在,就公推丛主席做账房先生。丛主席推辞不掉,便摆下张桌子坐下,先命人去找纸墨。于是人们都到丛主席那里写礼,去的人是超常规的多,多得超出预料。董林他们队,上到书记队长,下到开溜子放煤的,一个人不少,而且礼都不薄。丛主席写着礼账,说:“这是丛贵山人缘好呢,还是薰林人缘好?我也弄不清了……”
  洁白的杨花柳絮映衬着红红的囍字。暴烈的鞭炮引爆了人们的说笑。烈性白酒醉红了一张张笑脸。
  来喝他们喜酒的人,都有一种挺轻松的感觉,好像—直扛着,们艮重很重的东西,这回一下子放下了,忍不住长长地出了口气,酒也就喝得特别酣畅。
  涛涛嘴里含着母亲和董叔叔的喜糖。这桌看看,那桌转转。丛主席指着他,对矿长说,这就是丛贵山的儿子,差点给开除了。矿长把涛涛叫到身边,丽丽也跑了过来,矿长一胳膊搂着斗个说:“你告诉他们,就说我说的,看他们谁敢开除丛贵山的孩子!”
  丛主席说:“这俩孩子,不是摊上个好妈,早就离散了。”
  矿长说:“这衣香捧的事儿,我都听说了。这些年,咱们全靠这些工亡家属,收拢着咱们那些工亡职工的孩子们哪……”
  香捧董林两个一桌桌敬酒,躬鞠得不能再低。
  “往后,别再哭我了……”矿长笑着,接过香捧敬上的酒,一饮而尽。
  “兄弟媳妇,董林,祝你们白头偕老……”丛主席也把酒喝了。
  刘素改紧挨香捧坐着。刘素改有两个门牙让人打剩一半,还没去补,说话捂嘴,笑也捂嘴。
  晚上,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香捧捏弄着衣扣迟迟不解:
  “要是还让你放警戒,你可别再乱跑了……”
  “我再也不乱跑了……”
  “干活得机机灵灵的,掌住眼神……”
  “干活机机灵灵的,掌住眼神……”
  香捧定定地看着董林,眼睛亮晶晶地闪着泪花,手哆哆嗦嗦,解开了衣扣……不知什么时候,香捧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来,尖声大叫:“董林,董林!”
  董林一直没能入睡,连忙答应着,说:“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
  香捧直挺挺躺倒。在梦中,下班的时间过了,董林没有回来。
  婚假三天,休了两天,董林就去上班了。回来时拐过墙角,就远远看见香捧站在门口,朝这边张望。董林心里一紧,脚步一下子慢了下来。
  直到现在也是这样:无论刮风下雨,无论白班黑班,一到董林该回来的时候,香捧就出现在家门口,等待他的身影在墙拐角处出现。


高家庄
■  徐承伦
  鬼打墙
  
  后半夜,小媳妇菊花敲开了村长的门。
  菊花跌跌撞撞从家里走出后,大黄狗就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菊花嫁到高家庄才三年,可大黄狗在高家庄已经生活了七年,对高家庄的街头巷尾比菊花可熟悉多了。大黄狗似乎十分清楚这么晚了菊花要往哪里去,在拐过几个胡同口后,剩下的路甚至是大黄狗在前面引领的。菊花走进村长的院门时,大黄狗很懂规矩,没有进村长的门,只是有些不放心地目送菊花走进了村长的院子。
  大黄狗在院门旁转了几转,不知该做点什么,只好用爪子不厌其烦地抓挠着地上的积雪,且呜呜唧唧地低声叫着。雪地被狗爪挠出了一道道伤痕,飞扬的雷粒呛进了大黄狗的鼻孔,它打了几个闷闷的喷嚏。
  菊花站在村长的炕前,刚开始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哆哆嗦嗦嘤嘤地哭。
  菊花带进了一股强烈的寒气,村长女人却顾不上冷,一骨碌爬起,将大半个臃遢的身子裸露出来。嘴吃惊地一张一张,却没能说出什么。
  村长倒是沉稳,也懒得搭理,甚至向被窝里委了一下身子,但一条赤裸的臂膀伸出被外摆划了一下,对菊花说,有什么问题你说话呀,这深更半夜的,深更半夜呀,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菊花喃喃:俺婆婆,俺婆婆她……
  村长说,呔,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哩,就知道你也没哪样大不了的问题。锅碗瓢盆嘛,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值得你深更半夜的跑来?呔,没的问题嘛。
  村长女人觉得白挨了冷,身子迅速缩回被子里,说,婆媳间嘛,有个言差语错就不能忍一忍?不能等到天明再说?这半夜三更的,你倒是,倒是……要不你上炕来坐坐?包上被子暖和暖和?显然是不想留客了。
  菊花当然听出了话音,可她顾不得理会,执拗地抽咽着:天一明俺,俺不得活了……
  村长和女人不得不重又欠起身子,村长女人有点不耐烦了,说,至于吗,你婆婆守寡多年,脾气就个色了……你就由着她吧,别为丁点小事就鸡飞狗跳的。
  村长说,呔,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也来找我?半夜三更地来找我?
  菊花呜哇悲声大放——不是这,不是这呀,是,是二爷,是你家二爷他,他……
  村长的上半身呼地挺起,肋骨收了一下——二爷?哪个二爷?我的老爹?你是说我的老爹吗?他,他怎么啦?
  村长女人甚至哼了一声,俺家的老爷子好着哩,你的心操得倒是挺宽。
  不说不行了,说不出口的话也要说。菊花尽力将脸埋进怀里,被蛇咬住的青蛙般挣扎着说道:二爷他,就是你家二爷他,他今夜里摸进了俺屋里……
  村长稍稍一惊,真的?我老爹他真的……
  菊花说,这还有假?俺还有心说假吗?
  村长甚至忍不住有些笑,呔,老爹七十四了嘛,又不是小青年,他能把你怎么着?没的问题嘛。喝高了,八成是喝高了,喝高了的人做事就不要计较了。我的个老爷子哟,你喝高了就喝高了呗,半夜三更的咋不回自己屋里睡觉哩,咋就走错了门子哩?我这个老爹呀,酒量不大,就是好喝两口,许是遭了“鬼打墙”走迷糊了?没的问题,天一明就好。
  菊花哭得倍加凄凉:天一明俺没处放脸了……二爷可不就是喝高了……二爷他,他进了屋就,就把俺……
  村长的女人叫了—声:把你怎么着了?
  村长的屁股挺了一下。
  屋内静得让一只老鼠在顶棚上呼隆隆驶过。村长向顶棚瞪了一眼。
  二爷他,他把俺,把俺那个了……俺怎么着也,也挡不住……
  村长女人似乎看到了那个场面,她臃肿的身子一鼓一鼓,越发地扩张了。村上有几分姿色、男人看着顺眼的女人在村长女人眼里总是利匝眼的,她禁不住冲菊花啐了一口:柠牛不欠腚公牛能跳高吗?你男人不在家,是你自己守不住想那个吧,你要是不想那个,七十多岁的人能把你那个了?再者说,你要真不想那个,你咋不喊人?
  菊花只能越发哭得汹涌了,俺怕,怕呀……俺能喊吗?二爷不是村长的老爹吗?俺能喊吗?俺婆婆就在西屋,要是闹起来,俺,俺怕呀……二爷他,他就得了势,一下子把俺按在炕上,俺能舍上命拼打吗?要是伤了二爷……二爷不是村长的老爹吗?就这么着二爷自己倒大呼小叫的,弄出了大动静,硬是让俺婆婆听见了。俺婆婆本来夜里就少觉,偏偏人老耳朵尖,二爷把动静又弄得太大……
  屋内的人当然不易发觉,此时,院门外一棵枯树上,一只狩猎的猫头鹰警醒地蹲伏了很久。
  星月似乎一下子隐退了,陡然浓厚的夜色非但没能让猫头鹰犯“鬼打墙”的迷糊,倒愈显示出它火眼金睛的本事,双眼一下子放出剑寒的光——墙角旮旯处,两只小老鼠正乘夜色嘻嘻哈哈忘情偷欢,猫头鹰嘎地一叫俯冲而下,巨翅的搏击下,两只老鼠瞬时陷入了“鬼打墙”的灾难——比“鬼打墙”更严重的致命灾难,抽了筋样动也动不了了。猫头鹰嘎嘎地笑了,老鼠唧唧地叫了。
  村长女人似乎听到了屋外猫头鹰的动静,她的头乖张地挺了挺,又忽地将枕头狠狠扔向炕旮旯,身子掉了个个儿,脸埋进枕头里,顾头不顾腚,两只肥厚的脚在炕沿似熊掌舞摆着。她的样子显然是在鼓气了。
  后来村长对菊花说,你先回吧,你是个懂得事理的人呀。没的问题,这事就不要对别人张扬了,张扬出去对你也没什么好是不是?对谁也不好是不?你回吧,放心,没的问题,放心,一切都没的问题。
  “没的问题”是村长的口头禅,对问题他一般使用“没的问题”,问题到了他嘴上便“没的问题”。事实上,一些别人认为棘手的问题在他这里还真的“没的问题”。
  菊花终于揩了泪要离开,村长的“没的问题”还是难以让问题从她头脑里消散。走时又说,村长,二爷可是你亲亲的……
  村长摆一摆手,说,这个还用再说么?
  菊花说,那村长可得为俺……撑着,俺婆婆那里你可要……
  村长只好再说一句“没的问题”。
  听院门吱嘎送走了菊花,村长心中玩味着菊花的话,想像着老爹摸进菊花屋内的情景,忍不住摇头发笑:嘿,老爷子,老爷子呀,真成了老顽童了。呔,你咋硬是不老?你还真的能行?
  村长没在意,女人埋进枕头的口鼻突然暴发了哇的一声泣嗥,如汽笛猛丁拉响。村长被吓了一跳,一胳膊将女人拐出老远。操,你嗥的哪门丧?!老爹已经七十四了嘛。
  女人不仅没止住哭,草包样的身子且涌起了波浪,变成了抽泣。老爹不是七十四俺还不那个了……
  村长莫明其妙,只好再骂一声,操,你看你这熊人,老爹不就弄了这么点小破事吗?还不定成不成哩,用得着你大惊小怪的?没的问题嘛。
  女人的身子终于翻转过来,涕泪纵横面目全非了,村长厌恶得紧了脸面,只好将头扭向了一边。女人声泪俱下:亏得你还记得老爹七十四了——七十四的人还那个,你四十七的人倒不跟俺那个了……七十四的老爹还莳弄别人的地,你这四十七岁的儿倒把自家地给荒了……
  村长说,你这熊人,我不是成天忙吗?忙得我头昏脑涨,哪有个心思与你那个?
  女人说,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是在别家的女人身上忙,你倒是有心思与别家的女人那个。说完这话,她的身子早已缩成了一团,防范攻击的刺猬一般,做好了迎接几巴掌的准备。一般这时候村长会照着女人包子样的嘴脸掴几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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