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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2005年第02期-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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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锁锁听到了河塘的冰层破解的咔嚓声,他说这是冰在唱啊;听到了小草、树木乃至石块被春光解放的愉快的吱吱声,他说这是日头在唱啊;甚至听到了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也膨胀得嗞嗞啦啦响。锁锁毕竟是有点憨,他闹不清这嗞嗞啦啦是什么在唱。
  ——马翠花倒是听明白了八九,她是从锁锁在弟媳面前越来越血红的目光中明白的,并且从菊花那里得到了证实。菊花哆哆嗦嗦地说,妈,俺哥他,他一天比一天那个了,俺怕呀……
  院子里一只母鸡逗引得一只公鸡嘎嘎追赶,扑楞着翅膀一跳一跳。公鸡终于纵身一跳上了母鸡的后背,扑楞楞撒落了一地七彩翎毛。母鸡则做无奈、痛苦状——马翠花厌恶地识破了母鸡的伎俩,不但没有惩罚正逍遥的公鸡,而是冲母鸡啐了一口,呸,不下蛋的东西,就知道煽骚,你不撅腚公鸡会跳高吗?早晚杀了你吃肉。
  主人的责骂让母鸡不安,它的确一年多没下蛋了,不能下蛋的母鸡连在主人面前表示委屈的资格都没有了,受辱的母鸡只好理一理自己凌乱的羽毛,悻悻离开了。
  谁也没想到锁锁心中正为那只母鸡叫屈。
  有,降无恐的公鸡又嘎嘎叫着追赶,向母鸡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
  锁锁突然怒发冲冠,朝那只公鸡扑过去,妒恨地叫喊着:杀了你吃肉,杀了你吃肉。似乎他对吃肉永远激动不已,其实谁也窥不透锁锁因何对公鸡如此妒恨……
  唯公鸡明白它是何等地惹恼了锁锁,也清楚它的处境是何等的危险,它仓皇地跑远了。
  菊花暗自叹了一声,自己还不如那只母鸡,进这家门近三年了,却一只蛋也没能下。她感到了一种恐惧,同时又想起了当年听了脸红的一个笑话:一位婚后多年不生养的女人发出了哀叹;你说是俺的毛病吧可俺在娘家怀过;你说是俺男人的毛病吧,可俺婚后也不只他一个。她为这个笑话越发感到害怕,最近她的脑子里总是出现一些令其不安、恐惧的画面,她不明白人怎么会自己吓自己。
  马翠花同样感到了恐惧,她的恐惧来自一个一连几夜都相同的梦。亡故多年的男人向她发出了警告:你要眼瞅着咱高家的香火断了,就别来见我!这当然是莫大的恐惧,马翠花年甚一年想见到他,其实不想见也不成,终归要去见他,他要真的不肯相见自己又能往哪里去?
  春日的脚步悄然而迅疾,冬日总是给人臃肿、笨拙的感觉,而春日则轻松、利落了许多。菊花感到浑身燥热,一些按捺不住的东西越来越汹涌地于周身泛滥,她有时会在夜里揉搓着自己的身子,向在外地打工的男人栓栓发出呼唤:栓栓呀,你快回来呀,你快回来呀……
  菊花换了件薄薄的粉色秋衣——锁锁的目光将那粉色秋衣涂成了艳红,锁锁几乎老是在菊花的面前打转转,他惊奇的是弟媳妇的胸前怎么会一下子凸出得让人心颤,他的目光不能不血红了。他找到了一个正常人望尘莫及的形象比喻——蘑菇,蘑菇……他连连叫着,在院子里打着转,嘴角冒着白沫。
  菊花于“蘑菇”声中感到浑身觳觫。
  菊花只好硬着头皮来到婆婆面前:妈呀,锁锁的眼珠越来越变得血红了,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锁锁他……你得想法管管他呀,这样下去怕真要出事了……
  马翠花哀叹一声:我能管得了吗?出不出事在我吗?我要能眼睁睁看着不出事倒好了。我还能熬几年?可老天爷能让我闭上眼吗?这些话说得虽模糊,但有些火药味,呛得菊花无言以对,语气似乎又不单是对菊花的仇恨,更多的倒是伤心、无奈。
  菊花的男人、锁锁的老弟总算这时候回家了。
  锁锁的老弟叫栓栓,他是快过端午才赶回家的,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干石匠活。栓栓明白;娶了女人之后要对付的东西太多了,但最要紧的还是要对付过日子。过日子就要有钱,钱从哪儿来?只能靠自己出去挣。
  过了端午栓栓又要出外打工了,走前的那一夜,栓栓和菊花几乎折腾到了天亮。栓栓把很多要对付的东西都融进了这一宿的折腾里,菊花同样将要对付的东西寄予在这折腾里了。但一劳永逸的事毕竟是太少了,栓栓和菊花各自心中还是充满了恐惧。
  待喘息稍稍平和,栓栓的脸色在阴暗中变得更阴暗了,他憋闷了半天,终于开口了:菊花,妈说半夜里时常听见咱的屋门响。
  菊花孩子样将手指咬在口中,才止住了手指的痉挛,说,哪有的事?兴许是哪夜风大吹的,兴许是妈上了年纪耳朵撒谎。
  栓栓甚至笑了,呔,妈是老了,可妈身上就剩了两只好耳朵了。咱的门怕真的是不结实了呀,抵不住夜里外面的大风往屋里钻了,也怪我呀,早该抓紧好生修理修理了。
  菊花一下拥住栓栓,叫一声,栓栓呀——
  栓栓说,莫怕,没有什么你就用不着怕。不过我倒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你猜我这石匠在外面干的是啥活?
  菊花不解,石匠自然是做石匠的营生,栓栓要告诉这里边的什么?
  不等菊花问,栓栓说,其实我这石匠在外面不是盖什么高楼大厦,而是在南方专门给人家有钱人修造坟墓。造坟哪造坟,造坟这营生呀,它让我想到了很多,一个人在坟外叫活着,进了坟墓就叫死了,我是越来越把死看得轻了。
  菊花的身子颤了几颤,虽一时弄不懂栓栓为什么这时节提到修造坟墓,但还是禁不住浑身战栗。
  栓栓接着说,你听着,我这两年别的手艺没学,造坟的手艺倒是练得很精道了。你知道,坟墓是绐死人造的屋,再怎么漂亮的坟墓也是给死人住的。要是咱的屋门修不好,那我干脆用石头把它砌了——砌了门的屋子跟墓穴可就差不多了,就变成墓穴了。也让你见识见识你男人的手艺,保管砌得严严实实,一丝风也休想刮进来。
  菊花浑身哆嗦,蛇一样缠在了栓栓身上——栓栓呀,栓栓……
  话虽这么说,但栓栓暂时没动用学到的砌坟手艺,将媳妇居住的屋子砌成坟墓。他还是急急地返回南方,干他造坟的营生了。走时,栓栓还是给菊花扔下了一句话:夜里还是把屋门闩紧吧。
  菊花终日暗自泪流满面,男人在眼前她感到害怕,男人离开了让她更怕。
  不管怎么着,锁锁的工作还是要马翠花来做,她苦口婆心向锁锁解释:菊花那是你兄弟的媳妇,你不能动她,她长得再好看你也不能动她。要离她远远的。你要再敢那样看妈不打断你的腿,还有,你要是动了你弟媳妇,你死去的老爹半夜里就会来拖了你去。锁锁问了一句:拖我去做吗?马翠花说,就是要你的命。锁锁说,就像咱的大黄狗一样把我药死?马翠花说对,那样你就没命了。锁锁基本领会了,同时也明白了很多道理:谁的媳妇谁就能动,是不妈?那我要我的媳妇,有了自己的媳妇想动就能动了,是不妈?没等老妈回答,锁锁又说,栓栓不是我的弟吗?可他有自己想怎么动就怎么动的媳妇。我是哥,我怎么就没有想怎么动就怎么动的媳妇?我听见了,栓栓回来夜夜都把他媳妇动得哇哇叫,栓栓要不动,她不会那样叫……
  其实栓栓心里惦记着没有媳妇的哥,他临走时对老妈说,有合适的就给俺哥买个媳妇吧,怎么着也得给他张罗着成个家。我在外面下力挣钱,拉点饥荒不要紧,饥荒能还上的。—谁也投料到,迢迢千里之外,一个女人已向锁锁招手了。
  一个蓬头垢面,并带着一小男孩的女人被辗转送到了锁锁的家门。马翠花舀水给女人洗了脸,竟洗出了几分鲜亮。又喊锁锁来相见,不想锁锁死活不肯过来,后来马翠花又拖又拉才将其拽到了女人面前。马翠花说,闺女,虽说你是……可俺还是不忍哪,有道是捆绑不成夫妻。锁锁就站在这儿,你打量打量吧,你要能凑合,成事,要不能将就,就领着孩子走人,路费我还给你掏。
  那女人忸怩道,打上眼就知大哥是个憨厚人……而后扑通给马翠花跪下了——我好心的妈耶……这一声迟到的“妈”叫得马翠花浑身酥软了。
  天哪,锁锁的憨傻竟被这大喜冲好了大半,他一下子抱起女人带来的孩子,叫了一声:我的儿呀,我等了你多年。
  满村正常人也没得遇这“千里姻缘—线牵”的荣耀——锁锁女人是来自最遥远处的媳妇,自古道“远来的和尚会念经”,村人自然争相观看,何况她嫁给了锁锁,何况她带来了一个儿子,锁锁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个现成会喊爸的儿子,而村上大部分的孩子喊父亲只是喊爹。
  马翠花总算对等待她故去的男人有了个交待,并且女人已同意将带来的孩子改姓高了,这些年村人似乎忘了锁锁姓高了。虽说这孩子不是锁锁亲生的,可他毕竟三两天内便亲热地一口一个爸喊锁锁了,谁又能保证村上那些嘴上喊爹的儿子就绝对是这个爹的亲生儿子呢?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同样,在极短时间里,锁锁几乎将这个喊自己为爸的儿子亲近成了兄弟。
  在族内众人的鼓动下,马翠花同意张罗几桌酒席。没料想锁锁的婚宴竟发展成了高家庄有史以来最隆重、最轰动的婚宴。
  一些本没得邀请的人也主动参加,都想来凑凑热闹。酒桌加了又加,小小的院落容纳不了了,只好在隔壁邻居的院子里又增加了酒桌,多亏大部分酒菜都是来客自带的,否则马翠花可没能力应付如此大的场面。
  谁都没想到,村长也提了两瓶酒来。马翠花一怔,脸上努力地堆满了笑,说,村长,村长啊,你能来就是赏脸了,还拿什么东西。村长说别家请我我不一定去,这么大的村子天天顿顿有酒场,我也忙不过来,可锁锁的喜事说什么我也要来。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村长的老爹居然也来了,脸上被马翠花抓挠的伤痕结了痂,越发地醒目了。村长看了看老爹的脸,小声地说了声:没的问题,往后就更没的问题了。没人听到村长这句自言自语。村长老爹也没大听明白儿子的这句话。
  面对村长爹,马翠花如遭雷击愣了半天。这样的场面她又能怎么着呢?艰难的日子已经将马翠花磨炼得了不起了,了不起的马翠花突然呼啦啦地笑了,大度地招呼村长爹人上座,似乎早已忘记了曾发生的那一切。
  村长的确是很忙呀,多年来,高家庄是全乡的一面红旗,很多复杂难缠的问题都让村长变得“没的问题”了。偌大的高家庄千把口人,村长能不忙吗?村长对过来献茶的菊花笑了,说,没的问题吧?我说过没的问题嘛,我说没的问题就是没的问题,你看,你婆婆不是在张罗着请我的老爹、你的二爷入席吗?你忙你的去吧。
  菊花也笑了,笑得脸面一抽一抽。
  想不到为高家门庭带来空前荣耀的竟是憨儿子锁锁,面对这局面马翠花的眼眶绽开了泪花。她的脚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欢快。
  锁锁的女人瞅人不注意,将马翠花拉到了里屋说,妈呀,我有话要对你说。
  马翠花一怔。
  锁锁的女人说,你用不着再瞒我了,我全晓得了。
  ——马翠花胸口有什么提了起来:你,你莫不是嫌锁锁他……
  女人斩钉截铁地说:妈,我把话说白了吧。锁锁是憨子——可我认了。
  马翠花听到胸口扑通一响,那是悬着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同时,有两颗比石头还重的老泪滚了下来。
  院子里开了锅样地热闹起来。
  德高望重的主婚人竭忠尽职,将仪式进行得滴水不漏有条不紊,首先当然要介绍新娘是何方人氏。
  一直低头不语的新娘只得开口说话了——莺歌燕语的口音令众人如堕五里雾中,加之新娘的声音也小,几乎所有的人都听不大懂这异域的蛮腔。众人有几分烦躁了,嗡嗡哄哄地不想再去理会这个那个了,反正是喝喜酒,喝酒要紧。有人已端起了酒盅、摸起了筷子,瞄准哪盘好菜,只想快些动手。
  新娘觉察到众人的情绪,便放慢语速且将口音努力向普通话靠拢,重申一遍:我的老家在……安……徽。
  一小部分人听懂了。主婚人又问,安徽什么地方?
  新娘答道:……凤阳……
  大部分人听懂了,这地名让不少人突然联想到了什么,一口气提到喉头那儿不上不下了。
  新娘不那么拘谨了,不等再问自顾说道:就是出了皇帝朱元璋的凤……阳……
  所有的人都听懂了——那无数口提起的气呼地又倒灌回胸腔,半天再难缓上来。
  主婚人强撑着,坚持履行自己的职责,忐忐忑忑再问一句:敢问新娘贵姓?
  ——姓……朱……
  姓朱?朱元璋的那个朱?你,你莫非与朱元璋扯得上边?
  新娘不再扭捏了:是的,我是朱元璋正宗的第三十七代孙女。
  哗啦啦众人齐站起,哗啦啦椅凳全倒下一主婚人顿时瞠目结舌摇摇欲坠,亏得有眼疾尹陕者上前扶住了。谁能想得到,这“朱”姓新娘竟与朱元璋一脉相承。
  一笔写不出两个朱——众人—片涌潮般感慨唏嘘。几个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站起来又想跪蹲下去,口中连连念叨:了不得了,了不得,金枝玉叶,正经八百的金枝玉叶呀。锁锁竟娶来了皇家的公主,锁锁这不成了驸马了吗?了不得呀,了不得,咱高家庄出了驸马爷了……
  村人愕然——锁锁可不就真成了驸马吗?!有几个青年跳起来,学着老电影《地道战》上的样子大叫:高,高,高家庄实在是高,高家庄的地道盛得下大江大河呀……
  婚宴变成了一场对公主和驸马的惊惧,众人大呼小叫的当口,突然意识到驸马锁锁不见了。里里外外找遍了,还是不见锁锁的影子。众人大惑,这太有点蹊跷了,继而,人人心中都不安乃至畏惧了。
  忽然,有一首歌白天上飘来:
  说凤阳道凤阳,
  风阳本是个好地方。
  自从出了个朱皇帝,
  十年倒有九年荒。
  齐不隆咚锵,
  齐不隆咚锵……
  歌声悠扬凄婉又虚幻缥缈,既像是天堂之歌又像是冥冥之音。众人跌人歌曲的音韵,个个木呆呆魂灵出窍,似飘飘然随音韵升上了天堂,又恍若昏昏然随曲调坠落冥冥之中。这时候天上飘来这样的歌;怎不叫人目瞪口呆?
  哪来的歌声呀?似乎是天上在唱歌,是天在歌唱吗?
  人们终于觉出歌声来自院外高处,为了弄个究竟,他们前呼后拥呼啦啦跑到了屋外,继而又循着歌声寻找——
  终于在一棵高树上找到了歌源——树冠枝叶掩映处,寻得一人知了般趴在树杈间,两只手挥舞节拍,正朝着无极天空引吭高歌。莫不是上苍降下了什么精灵?莫不是地上的凡人得道成了仙?
  ——歌者竟是驸马锁锁!
  憨锁锁能爬上树,憨锁锁这火候上竟爬上了树,憨锁锁竟唱出了歌——竟唱出了这样的歌,无疑哑巴说话铁树开花六月大雪晴天霹雳,他必是神灵驸体,否则怎能爬上高枝,怎会唱出这样的歌来?
  上苍降下的一个幽灵——地上飞上天的一个不凡的人,以歌声向众人心田播撒着难以名状、摄人魂魄的昭示和畏惧。如果这歌声由其
  院子里开了锅样地热闹起来。
  德高望重的主婚人竭忠尽职,将仪式进行得滴水不漏有条不紊,首先当然要介绍新娘是何方人氏。
  一直低头不语的新娘只得开口说话了——莺歌燕语的口音令众人如堕五里雾中,加之新娘的声音也小,几乎所有的人都听不大懂这异域的蛮腔。众人有几分烦躁了,嗡嗡哄哄地不想再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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