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2期-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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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排列尤其恰当。此时,他们沐浴在初起的阳光里。
雨下来的时候,有些场所显得特别静谧和荒凉,墓园就是这样。每一方墓碑都被浇灌湿透,水一级一级地从上涌了下来,碑前的鲜花在雨水浸泡下,委顿狼藉,只有一些塑料花依旧挺立着生硬的轮廓。这个时刻,它的阴湿之气远远地大于人气——几乎没有晨练的人了。我撑伞而行,这个喧闹的城市里最为冰冷之处,雨中的大理石更为冷峻黝黑。阴雨天的确制造了晴明不曾有的视觉和感觉效果,让人想起一些阴暗、隐晦的场景。这个时候,一路上都可以见到出来饮水的蜗牛,鸡蛋那么大,或者鸭蛋那么大。这些喜欢阴湿的有壳动物,让人看见时,和场景是如此协调、般配——背着昏暗回旋的外壳,肉质黏滑触须伸展,带着苍老的皱纹,加重着雨意的深沉。有不少人对我说,还是换个地方,这里不免阴气太重。一般人不过一年到此一回,结伴的人多了,声响冲淡了沉郁,这是清明前后半个月间最有人气的时段。我不太在意种种说法,因为自幼的家庭教育就排除这些东西,对于死生喜丧素来平淡。在春节到来时家家户户放鞭炮贴春联时,像我家拥有三四个善书的兄弟,却从未张贴过一副春联,来拜年的人见到的大门两边,永远是洁白的粉壁。这有一点像卡夫卡,在新年到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狂放炮仗,只有他不放,任由霉气赶到家里,他是那么坦然,承认,什么都可以粉碎我。实际上,到现在他都没有被粉碎过。
没有什么比自己感觉更值珍视。
静悄悄的阴湿,在周遭商大的相思树、玉兰树的掩映下,越发冰凉起来。不同的走向、不同的知觉,自然无法对话。一座城市不断地有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同时,陵园的开发也开始了自己迅疾的速度,在城市里也能感受到一种生活尽头的气息,它的广告和保健的广告先后出现的屏幕上,看起来像一部生活剧的上下集。“死生亦大矣”,这是王羲之在湿润的南方写下的句子,没有谁说死不重要,它和生是对立的两个方面——南方的湿润在包裹了一个人活脱脱的一生之后,末了还是沉浸在更多的潮气里。南方的骨灰盒一般不选用木质结构,即便坚硬沉重的良好材质,也抵挡不过潮气如丝如缕地沁入,不是接榫处松松垮垮,就是水气通过纹理蜿蜒进入了内部,让酥松的人体余烬变得湿软。瓷器的功能要让人放心得多,那个红色的小布袋盛着人体最后的象征物。放入瓷器时,在闭合的缝隙间打上几道玻璃胶,家属们松了一口气。
生长在南方的人,在整整一个生长的岁月里,感受着潮湿带来的快乐。他们到北方出差归来,对于干燥有了多么真切的对比,除了干烈伪空气中没有水分子之外,北方的饮食也折磨着南方娇嫩的胃。我不愿离开南方的缘由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南方潮湿的眷念。时和气润,二个家族从干渴的中原迁徙而来,一代又一代的南方情结一旦生成,已经让我不喜听那些沙尘蔽日的金戈铁马之声,而是在润泽中,细听黄鹂婉转燕子啁啾,细数画船箫鼓金粉楼台,细品闲情逸致轻歌曼舞——当时,我们的祖先如此明智,使秀润的南方成了我们的落缛之地。用南方人的眼光看待西北人物,天色昏暗中就是一尊尊行走中的秦俑,脸皮被头骨绷着,颧骨突出,风沙吹老了皮肤,吹走了滋润的体内之水。骨骼坚强,骨节粗大,肠胃的消化能力犹如机器,再坚硬的食物,入内就化为泥团。许多事实表明,在陆地上生活,北方的干燥,使人的生存显示了节制的耐性,一瓢水的作用,不是只用来淘米或洗菜,接下来要牵涉到整个综合利用,让有限的水在滋润一个家庭时得到最大化。对于生长在充足雨水的南方人,一定觉得什么地方被夸大了,超出了有过的经验范围——任何事物退到一定的距离之外,觉得离奇起来。
有好几次,我见到工地上起出一些墓葬。上好的木料制成的棺体,死沉死沉也挽不回朽烂的结局。用有宇样的灰砖砌成的墓穴渗透了水,而后煞有介事地开棺,棺内自然也是晦暗一团。南方有很多好东西存不下来,就是缘于湿润。那些把湿润隔离开来的久远之物,完好地赋予不朽的神性,甚至让人发觉它的体内具有的圣化意义,可以承担崇高的精神义务,听任顶礼膜拜。可是,在南方要抵御水分是多么艰难啊。精裱一批字画到北方展出,悬挂起,北方的风这么轻轻一拂,拂走了纸层中的南方润气,霎时收紧翘起,耸动扭曲。物分南北,有时是一眼可见的。我去北方,主要是看一些南方的缺失主物。干燥的北方地下就是一座储存宝物的巨大仓库,许多精美的器物完好如新,就是最容易腐败的人体,历经那么多朝代,我见到时依旧富有弹性毛发飘逸。不过,我总快快就回,我喜欢膏壤一般的南方,人物和器物最终都要归结于无,留不住也罢。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从湿淋淋的田间来到一个化肥厂工地。工厂正值草创期,各地涌来的民工将把一个小山头夷为平地,在上边建造现代化厂房。同样是湿淋淋的工地,不同的是每日收入比田间劳作要丰厚得多——它改变了我一直靠父母接济的尴尬状态。这些年许多农民从北方来到南方,干着天底下的脏活累活,却一点也没有归心,我看到了几十年前自己瘦弱的影子。我完全理解这种生活向往,尽管他们对多雨的南方如此不习惯,空气中挤满了水,吸进去直打喷嚏。那一年早春特别冷,冬日迟迟不肯退场,山坡上到处都是稀烂的泥浆,枯黄的杂草丛中,散乱的叶尖不停地淌着水滴,坡面蓄积不住,越发松软。几乎每一天都要挖掘到土层中的乱坟,走向不一,没有规矩,它们在地面上的共同点就是毫无标志。开始,下手时没有戒备,也没有紧张感、神秘感,锋利的十字镐一下一下地钉向地面,把大块大块的土石撬起,装上板车。劳作是计件的,这使每一个人都不愿吭声或闲下来说笑,只是闷头苦干。那些年头,人们有的是时间,时间消耗在这无限重复的动作里。突然,有人惊叫起来,整个镐头一下子陷入一个黑洞里。一个腐朽的棺木,在没有外力挤压时,上边被土层薄薄覆盖着支撑着,没有塌陷,而今一动,整个松动破碎,坍了下去。耙出来的除了一些百孔千疮的板材,余下都是烂泥了。一个人就这样被消化得无影无踪。这一段日子里,我一直高度警觉着,镐下有些异常声响都会让我停下来观察一番——我不愿碰到这些长眠之穴,特别是时光尚未消化完毕的躯壳,处理起来让人心弦颤栗。他们在潮润中岑寂地度过了那么久的过程,青草野花长在上面,风吹过来,生动地俯仰。现在这种荒芜、清冷、凄美被打破了,工地的嘈杂改变了原有的气氛,各种不同劳动工具撞击着石块、树桩,使那些生锈的声音浮了上来。这是我感受中最寒冷的一个春天,不同的是泥泞的土壤里已经渗入了工业的气息、机械的气息。我觉得萌发生机的生存方式,居然是从挖掘这样的行为开始的。
那些从地底挖掘而出的破旧棺木、骨头瓮子集中在一个地方,宛如一堆破碎了的风景,在形式上更近于本来状态。黑暗的夜间工地,昏黄的灯下,工棚里有一大段夜色可供消遣,当然也会聊到那些夜雨下的废弃之物。寿数再长的人,也仍然是匆匆过客,那么,这些人的子孙、子子孙孙,这些日子里,他们在阴雨中做些什么呢?一代又一代,那种血脉的联系在风雨中显得那么不牢靠,渐渐地纤细了,断裂了,次至于末了,子孙都不清楚三代以上大人名姓以及最终归宿之地。现在有一些人自称是某古贤人之几十代孙,它的虚幻在于展示了一个不可捉摸的空间,毋须支付任何责任,甚至毋须在细雨纷纷的清明,稍稍象征性地祭奠一下。时光迭代、如同迭代的雨水,在三四米高的横切面上,很清楚地看到,四五层的墓穴上下参差地堆迭着,它们属于不同的时期背景,不同的贫富等级,许多细节更是迥异的。相同的是,都没有后人前来收拾。为开辟这个山头,单位在墟场上贴过迁坟通告,还带了口信给几个邻近公社,却没有多少反应——一个人过往了,就和这个世界脱离了关系,后人在他百岁诞辰、千岁诞辰纪念他,总是怀有各式各样的目的。说到底是没有什么用的,世界在向前飞奔,生存的手段和思维方式天翻地覆,纪念只是一道美丽的影子,被风吹散。许多人,尤其是时尚中人,对于过去的人、事,会像对待这些雨中的陈渣,很快遗忘。…年之后的春日,也是微雨,一座钢筋铁骨的化肥厂矗立起来,还有许多土层内的秘密,永久掩埋。
掩映在青绿中的墓园越来越多了,造型气派、宽敞,一个人的长眠之处远远地大过了他的身躯。相比于以往,由水泥和砖块砌起的穴位,着重地注意到两边的排水沟,使南方再充沛的雨水都难以进入。我觉得南方人是认真对待生存,也认真对待来世的。他们的餐桌上不能少了汤水,酒宴上的秩序几乎是炒盘和汤水交替而上。人们吃几口干的,随即以汤水浇灌,如干渴的土地里适时来了一场透雨。恰恰就是喜爱滋润的南方人,一生终了,接下来的日子,需要干燥地安息了。
四
雨天减弱了我上街的兴致。的确有一些不大不小的事需要在户外进行,却因为雨,被湿润得一点也没有外出的锐气了。已经不是当年遇雨而躺在农家的木板床上偷懒的少年了。此时衣食无忧,从容悠闲。我多半在雨天看一些古人笔墨,这些至今仍然湿漉漉、黑沉沉的墨迹,和这时的气氛,融为一体。在书法的工具书里,“雨”出现了许多书法家的许多写法,错杂多变中,还是郑板桥的最有创意,框架内不再是四个点,而是一大堆点,像一大堆的阴影,储存着似落未落。这不觉使阅读的气氛沉闷了许多——室内的采光比晴明黯淡许多,停留在一种灰蒙蒙的色调上,像艾略特说的:“阴影降落在/概念与创造/情感与反应/之间/人生十分漫长。”
雨天能够扭转晴天对于人生的一些看法,譬如人生苦短,在雨天舒适的家居里,不会有苦短之思。
看了一阵子字帖,开始动手,把笔挥毫。我痴迷历史上所有善用水墨的书家画家,他们不是倚仗墨来传情达意,而是倚仗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乌黑的墨汁变白、变淡、变得虚无缥缈,只有水才有这种本领。水到之处,墨开始消解,化成不同的层次,色泽丰富起来。在艳阳高照的日子里挥毫,火气往往大一些——寄托于浓墨的黏稠,意志力的刀光剑影闪动,应和着昂扬的心绪。似乎不这么狂奔疾驰难以安抚。南方的城市这几年的干旱严重起来,干旱使人焦灼,不仅是身体上受到影响,还有心思上,已经停不下来做些斯文的手工活计。干旱会粉碎我们生活中的许多精细的念头,使人朝着粗糙随便的方向发展,许多形而下的事物填充在干旱的生活里。整个干旱的夏季,我很少再动笔墨了。我承认,会不会运指运腕地把玩一杆毛笔,已经是我们划分某个群落的一种标志。水墨、毫羽,它们浸润、融合在一起的时候,让人想到一个词一饱满。试想,有多少穿着飘逸长衫的人,在他们相互交往的行程里,墨痕留在了素雅的各式花笺上,读起来见到一个个正襟危坐的身影,长袖稍稍撩起,轻捷的毫颖或轻或重地点染着。南方的花笺时日久了,有一些天然的洇痕,笺内的墨痕更见细腻润泽,它们是长久湿润南方的见证,静谧无声地接受着四季拂过。花笺墨痕了结处,往往以“顿首”二宇示意;有一种很潇洒轻快的风度。这两个字现在已经很少被使用了,它归纳了一个时期的文明景象,其中就包括了用毛笔这种工具来写,而不是硬梆梆的尖锐钢笔或者铅笔。许多时候,我从宋人筒札中看到一笔而成的“顿首”,简直就是一个连体字,他们太熟悉这个词的运用了。现在想仿一下,云一样地遥远。
南方越来越热,超出了人的生理限度。少年时节,家中有许多的蒲扇,各人认领一把用以消夏,客人来了,主人提供一把档次上好的蒲扇,一起心平气和地坐下来。那时节到处可见这样的场景,人们围在一起,都摇着蒲扇,或扑打飞动的蚊虫,话语随风传动,轻松融洽。不热缘于湿润,还有不时的海风推动云雨,这样的适当的气候在我成为青年的时候被扭转了——不过十多年间,家中的蒲扇已不知去向,电风扇代替了优雅拂动的扇面,空调又在不久取代了电风扇。到了湿润的南方要祈雨的时候,北方已不知道旱到何等程度。作为人,能向上苍祈求什么呢?闪电、雷鸣、飓风?都、不在人的祈求之列。只有雨,祈雨是人们对于上苍最有理由的祈求。雨季过去了,带走了虹霓、云彩,举目望天,早晚都是一片湛蓝。一个季节结束了,那个季节固有的一些让人喜爱并身体愉快的感受也一并消失了,这不由得使享受着这种福泽的人惴惴不安。季节之交是如此,密合得毫无缝隙;就是用一柄锋利的鱼肠,划过水面,也丝毫没有一丝裂纹。人们只能抬着神像祈雨,巫师开道,占卜祭祀,交通鬼神,调和阴阳,做着各种非常态的动作。人之于天,犹如婴儿面对巨人,我们对天祈求并不是什么丢脸面的举止,我们的目光被湛蓝的外壳挡住了进入不了它的内部。作为一个最大的容器,意味着无数的雨点蓄存在内,否则,为什么夜晚会那么晶莹地闪动在我们的头顶。神像前的香炉盛满了祈求者进香燃尽的灰。除了香灰,还盛满了祈盼和情感。人们在过去的岁月,就是用这样一种谦卑之姿、弱小之心求助于无限的苍穹一承认自己的无助、无能,对于自然界的伟力、玄奥充满了惶恐的颤栗。后来,有一些自以为是的唯物主义者,膨胀了人的力量的无限可能性,回避了人与天的确存在的不可比性,选择了天作为奋斗的目标,实际上就把自己提前推到了毫无胜算的位置上。我喜欢寻找和感受过去的生活场景,这些场景密切地联系着我们的生存一生存说到底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的,譬如人照样需要食物,需要睡眠;以前的人没有翅膀,百万年后的今日,人依然不会飞翔,让人怀疑进化已经停止。南方人说到底仍然像他的祖辈一样,爱雨水、爱湿润,甚至爱在大雨中奔走。
一个人面对纷纷扬扬的雨,他会想到什么呢?很大一部分人会想到生计,而不会像那些莫测高深的哲学家,他们由雨水想到了流逝。那是一种很深的书页里的气味一流逝对谁都一样,哲学家并不比别人承受多一些,却一副仿佛几千年的流逝之水都压在他们肩头上的模样。在室内做纸面文章的人,他们旱涝无虞,只有把生计和雨水联系起来的人,他们看到了生活细节上的实在,其中就包括不可转捩的无奈。一场雨后,如棋盘一般纵横分明的莱畦,顷刻被水淹没,只有一些青绿的顶端在混浊的水中无力地摇摆着。菜农站在菜畦边上,想开个口子让水泄掉,到处是水,开口没有意义,甚至开了口,商处的水涌来,伤害反而更大——菜农明明白白地看到,一种物质对于另一种物质的侵入,酥松的土地被泡烂,青绿的叶片一身土黄,而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的堆积,无法像搬运南瓜那样,把水移走。家庭主妇在市场上,抱怨起来——生存链是这么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