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2期-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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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的乐观主义者,我是个两栖类和合用一堵墙的两间房。拉伯雷式的笑,赫拉克利特式的哭,或者相反。”
按照我的理解来给赫拉巴尔拍摄一幅照片的话,我会建议把环境放在布拉格的小酒馆里,然后让赫拉巴尔端起一杯啤酒。他可以在说话,也可以在倾听,还可以是在凝视,或者眺望。人一喝酒话就多,而且是“不顾危险地话多”,对于赫拉巴尔来说,没有什么能够比啤酒和小酒馆更能激发他的倾诉欲望了。日常生活中的赫拉巴尔,一有空就给自己来一杯啤酒,然后坐在布拉格某个我所不熟知的小酒馆里,静静地听别人说话,或者滔滔不绝地给别人讲点趣闻轶事。
赫拉巴尔热爱啤酒和小酒馆,缺乏这种背景的照片,我感到非常空洞。
日常生活中的赫拉巴尔还是一个快活的人,一个略微有些醉醺醺的人,一个喜欢高谈阔论的人。沉思是他的本质的一个部分,他更多的是在“生活、生活、再生活”。
仅仅向他致敬
赫拉巴尔在中国是一个被忽略的名字。
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他的文集之前,我记得似乎只在1993年第2期的《世界文学》上出现过,是杨乐云先生翻译的一个“捷克作家博·赫拉巴尔作品小辑”。小辑收有中篇小说《过于喧嚣的孤独》和短篇小说《中魔的人们》、《露倩卡和巴芙琳娜》,外加一部分为译者所编的《谈创作》。我碰巧在华东师范大学的后门枣阳路的旧书摊上买到了这期杂志,又偶然地读了这个“小辑”。
赫拉巴尔的短篇小说《中魔的人们》我至今印象深刻。
水泥厂飘灰的空气里,生活着一帮快活的人,他们坚信这里的空气包治百病,他们热爱那些我们或许感到烦躁的声响。布尔甘先生用镰刀驱赶蜜蜂,然后一刀砍在脑袋上,就像长出了一个牛角。他不让人拔镰刀,说:“等等吧,没准我们家的小子想把它画下来哩。”布尔甘先生开摩托车就像开F1赛车,一头扎进荆棘丛里。他的儿子布尔卡“先找来一把剪羊毛的剪子,之后又找来收拾园子的剪刀,把灌木丛好一阵修剪,一个小、时之后把我爹修剪出来了。”
在这些“中魔的人们”欢快的生活中,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奋勇前进。“中魔的人们”,按照赫拉巴尔自己的说法,“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富有灵感,他们说出的话被那些理智的人看作是不合情理的,做的事情是体面人不会去做的。因此,中魔竭力追求的是禁止的事物,以及同布拉格的相联系的事物。”而且,“一个中魔的人可以在无人可以交谈时,便同自己交谈以自娱。他提供一些消息,讲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的意义是夸大的,似是而非,次序颠倒,因为中魔的人用灵感的钻石孔眼把现实进行了过滤。一个中魔的人对看得见的世界充满赞叹,汪洋大海般的美丽幻影使他无法入眠。”
实际上,就像自己笔下中魔的人一样,赫拉巴尔自己也是一个中魔的人。他的老师之一,布拉格的游侠、写出《好兵帅克》的哈谢克,也是一个中魔的人,连“帅克”都是一个中魔的人。
中魔的人对自己和自己面对的世界都充满了惊羡之情和赞美的愿望。
赫拉巴尔的出身其实不赖,他的继父是一个啤酒厂的老板,对他很不错。他的母亲,则是那种热爱艺术的上流妇女。然而,赫拉巴尔本人,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成绩却总是不及格。
赫拉巴尔出生于1914年,他的生父正好赶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从此一去不,返。他在1935年进入查理大学读法律,1939年,德国纳粹侵占捷克,关闭了所有的高等学府。二战之后,干过很多种活的赫拉巴尔才有机会返回学校,最后获得法律博士学位。跟我们现在对“博士”学位趋之若鹜正好相反,赫拉巴尔对“博士学位”可谓是弃如敝屣。他从生活优越的家中搬、出来,住进了布拉格的贫民区。在此前和此后,他干过各种各样的活:公证处职员、商业学校行政人员、仓库管理员、铁路工人、列车调度员、保险公司职员、商品推销员;钢铁厂临时工、废品收购站打包工、剧院布景工和跑龙套演员等等。1963年,赫拉巴尔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底层的珍珠》出版时,他已经49岁了。按照我们现在“成名要早”的追求,有些少年,19岁就已经成名立万,出书好几本。相比之下,赫拉巴尔同志的成名实在是太晚了。
很显然,赫拉巴尔已经“中魔”了。他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他说要向美国的作家学习,这些美国人“先从事可能从事的任何工作而唯独不当作家”,所以,对于赫拉巴尔来说,“最重要的是生活、生活、生活,观察人们的生活,参与无论哪样的生活,不惜任何代价。”
赫拉巴尔像他的那一代理想澎湃的作家一样,海绵一般贪婪地生活,汲取生活的养料,然后再写作。实际上,他的生活,就是写作的一种,写作则是生活的延伸。你不能把赫拉巴尔的写作和他的生活分开。对于赫拉巴尔来说,“写不出东西来的时候却是我感觉最好的时候”。
按照他的出身,赫拉巴尔完全可以过上小资、中资乃至大资的生活,然而他自我删除了,自己选择了一种贫民的生存模式。他需要干这些粗活,喝啤酒,到小酒馆聊天。他一点都不着急。他住在一个破房子里,却悠然自得,撅着屁股用草根刷子刷地板。
跟我们现在的生活模式相比,赫拉巴尔这类作家已经绝种了——至少在我们国家属于珍稀物种。我们现在的创作,跟赫拉巴尔的模式恰恰相反。我们喜欢喝咖啡,然后坐在房间里胡编乱造。
我自己也是这类人,且自问无法像赫拉巴尔那样干。
因此,在这一章里,我除了向他致敬之外,无能为力。我希望大家都能尽快忘记他,他的存在,只能让我们感到惭愧。
赫拉巴尔像他的那一代了不起的作家,对人类和世界都充满了激情和理想,他们为理想和激情而活着,我们则仅仅为金钱和对金钱的期盼而蝇营狗苟。
啤酒、小酒馆
刚才我说到了啤酒和小酒馆,实际上,这是赫拉巴尔自己在文章里和访谈里无数次提到的关键词。对于呷名作家来说,酒可是激发灵感的上上古品。巴尔扎克和海明威都是巴黎小酒馆的常客,比赫拉巴尔早一辈的《好兵帅克》的作者哈谢克,也是布拉格小酒馆的爱好者。
从小酒馆和啤酒这两个词汇的角度上加以联系,赫拉巴尔的生存和思维模式,跟哈谢克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他们都是小酒馆的常客,他们都爱跟小酒馆里的诸位同好混在一起,相互闲聊、神侃、倾听和碰杯。赫拉巴尔毫不犹豫地说,“哈谢克是属于我的老师中的一位”。如果他们的生活时代重合,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哈谢克和赫拉巴尔在布拉格一间小酒馆里碰杯的情形。哈谢克会像帅克那样恭顺地对所有当权者说:“以上对我的控告,均属事实。”赫拉巴尔则热爱生活得要命,他一边跟哈谢克碰杯,一边说:“我从孩提时代起就充满了对这个并非我所创造,且先于我的现实实际的赞赏,我只想将它反映出来。”赫拉巴尔从小学三年级时候起,就是一个“差等生”,“分数全得三分,操行也只有两分”。他最大的理想,是当一个泥瓦匠。跟整个教育体系格格不入的赫拉巴尔,却对自已有幸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充满了赞美,他说,“对于我来说,就连那些最糟糕的事件中也都有着如此之多的美!”美与丑,在赫拉巴尔的面前,都有同等的地位。
假设在布拉格的上流社会里,人们把咖啡馆看成是高尚的,小酒馆是低俗的,那么对于赫拉巴尔来讲,他毋宁选择小酒馆,因为这里更加热气腾腾。人们可以相互碰杯,拥抱。赫拉巴尔这个出身其实还不赖的摩拉维亚人,乐于混迹在小市民中间,跟他们碰杯。他的心中,“有一个小市民和一个真正的自由人在争吵不休。”在一个分裂的世界里,在一个“一分为二”、不是高倘就是低俗、不是爱就是恨、不是朋友就是敌人、不是上帝就是撒旦的世界里,赫拉巴尔把它们都装在一起,然后像调鸡尾酒一样摇一摇,混合在一起。赫拉巴尔可不喜欢把世界这么一刀劈开,然后分门别类地加以对待,在他的心目中,这个世界可以一视同仁。赫拉巴尔是胆怯的,所以他更加宽容和赞美世界。有着这样心灵的小孩子,他跟那种既定的教育模式当然无法融合在一起。赫拉巴尔“不喜欢上学”,“在学校里只是熬日子”,他的生活“从六岁起我关心的,就只是水、小溪、小河和水塘,主要是流动的水。”从热爱水过渡到热爱啤酒,赫拉巴尔选择了一种混沌的方式。
操行的低下,使得赫拉巴尔跟啤酒走到了一起。不是说赫拉巴尔因为嗜酒而被判有罪,而是他天然地跟酒关系密切。我们从文明史里,看不到一个酒圣徒。圣徒都是节欲的典范,而酒鬼恰恰相反。酒不是贞节的象征,而是堕落的符号。而对于一名小说家来说,“堕落”恰恰是升华。赫拉巴尔的继父拥有一个酒厂,他在离家出走来到布拉格平民区生活之前,生活还不错。也就是说,他拥有跟贩夫走卒相互隔离开来的条件,他完全可以步入布拉格二楼的咖啡馆,而不是底楼的小酒店。然而,赫拉巴尔选择了后者,他因此感到自己生活得如鱼得水。他满足得好像自己是一个国王。
我们都知道,酒能让一个闷罐打开拉环,倒出身体里面滔滔不绝的豆子。在每个人都喝上两杯啤酒之后,小酒馆里所有的人都平等了。这里只有急促或者缓慢的倾诉者,这里只有耐心或者焦急的倾听者,这里或许会出现像《好兵帅克》里的“杯杯满”酒家里的密探布雷特施耐德那样的人,然而人们照样会把他看成一个同类——除非他不喝酒,只是支起耳朵在捕捉话语的音符。既然像“杯杯满”酒家的掌柜巴里维茨先生说话那么小心谨慎都会被布雷特施耐德密探投入监狱,那么还不如开怀畅饮,纵情倾谈呢。
尼采对“酒神”与“酒神艺术”的描述揭示了生存的真谛:“在酒神的魔力之下,不但人与人重新团结了,而且疏远、敌对、被奴役的大自然也重新庆祝她同她的浪子人类和解的节日。”
酒意味着狂欢与和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酒馆对于赫拉巴尔来说,就是一个和谐的、狂欢的世界。从文学的意义来说,我们也可以雅化地把这表述为“文学的狂欢话语”。
赫拉巴尔不仅在小说里一次次地提到啤酒,而且在文章和访谈里,也反复提起。
赫拉巴尔说他“更多地像个酒馆轶事的记录员而不是个作家”,还说,“我像孩子般地盼着上啤酒馆,我爱边聊天边喝啤酒,啤酒能帮你加速思考,发现一些你早巳塞到哪个角落里的故事和想法,在喝啤酒的时候甚至还能编造一些故事出来。”赫拉巴尔对小酒馆充满了感情,他说,“小酒馆对于我来说不仅是喧嚣的孤寂,不仅是我喝啤酒的地方,而且是由啤酒带动舌头进入创作的地方。小酒馆是发展语言、产生隐语和新的习惯语的地方,在小酒馆也经常产生出一些类似集体创作的匿名趣闻。”
因为热爱喝啤酒和上小酒馆,赫拉巴尔甚至还产生出一种狂想:“我想要一个女儿,一个诞生在啤酒泡沫中的女儿……头一年我只用啤酒给她洗澡……”
上帝创造出人类之后,就撒手不管了;人类自己创造了酒,让自己变成了上帝。手里端着一杯啤酒的人,他的心里涌现了上帝般的情感。赫拉巴尔其实就是这样一个啤酒教狂人。他要用啤酒给自己的女儿施洗,这是他的魔法之一。一个人既然能够因为酒而变成自己的上帝,那么他就无所畏惧了。同时,他也就宽容了。事实上,赫拉巴尔就常常赞美所有的事物:美和丑、高尚和卑鄙、伟大与渺小、贵族和平民、敌人和朋友。
在《我曾伺候过英国国王》里,蒂迪尔因为伺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而看淡了人与事,赫拉巴尔相反,他因为自己的丰富生存经历,而变得单纯。他把自己的生存,简单地蒸馏成啤酒。
就其本质特性来说,啤酒就是单纯的物质,越单纯越甘美。
舌头的舞蹈
在《好兵帅克》里,密探布雷特施耐德选择在“杯杯满”酒家里探听消息,套帅克的话,显然是非常有针对性的。在酒家里,两杯猫尿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布雷特施耐德知道得很清楚,只要你说话,就不会没有把柄。像酒家老板巴里维茨那么谨慎,谨慎得好像密不透风一样的人,照样让布雷特施耐德抓住了把柄。
赫拉巴尔在喝啤酒时,感到官已是自由的,是一个国王,他甚至边喝啤酒边构思小说。从啤酒到小说,赫拉巴尔的写作类似一种发酵的过程,而且是加速发酵的过程。啤酒功能和小酒馆的气氛,让赫拉巴尔对人物和世界产生的不是爱憎分明的情感,而是一股脑的赞美。正如刚才所说的,连最糟糕的事情,也让人惊叹。喝醉了的人,有时候就像着了魔一样,小酒馆的气氛,则类似“瓦卜吉司之夜”,是一个“群魔乱舞”的场所。在这里,人们的舌头仿佛被装上了弹簧一样,在啤酒的催动下跳舞。、
一个喝醉了的人,他的意识是清醒的,他的脚步是踉跄的,他的情感是丰沛的,他对什么事物都充满了惊奇感。
在《中魔的人们》那里,“中魔的人”就是这种醉酒的状态。因此,酒醉的状态,有些类似“中魔”。水泥厂的粉尘布满了大地,让人喘不过气来。然而,“有一个叫做马雷切克的退休工人搬到克拉托维那边,的林子里去住了……过了两星期人家用救护车把他送了回来。那儿的新鲜空气使他得了哮喘病。回来后才两天就又是一条硬朗汉子了。”
实际上,在《中魔的人们》里的那些快活的主人公们,他们都是一些滔滔不绝的人。水泥厂边的退休老工人对“我”喋喋不休,我要拜访的民间画家布尔卡非常饶舌,而布尔卡的父亲布尔甘先生,更是一位“口水多过茶”的活宝。该同志不仅用镰刀砍自己的脑袋,开摩托车冲进荆棘丛,自制炸药结果把自己连同四百公斤大粪一起炸飞到六米的高空。他的伴侣,画家布尔卡的妈妈布尔甘太太,则对附近营地的战士们的手榴弹爆炸声着迷,星期天听不到爆炸声,竟然睡不着觉。在《中魔的人们》这里,那些“不合情理”之处,才是最有魅力的地方。
好的坏的,新鲜的和腐败的,全部都混淆乃至颠倒了,这是中魔的人的征兆之一。对于一个所谓的正常人来说,啤酒能够让他产生类似的混淆状态。这种混淆,或许可以跟“幽默”加以类比。实际上,“幽默”就是一种混沌的物质。
昆德拉引用了诗人奥塔维欧·帕兹的解释来阐述“幽默”:“使所有被它接触到的变为模棱两可。”在其本质的意义上来说,“幽默”不需要判断,它只需要效果,一种降格或者升格的效果,一种巨大的反差带来的令人喷饭的效果。对于道德家来说,幽默却是有毒的,致命的。
赫拉巴尔对于“幽默”有自己的解释:“幽默和笑是最高的认识,痛苦的事件变成怪诞场面,成为一件轶事的影射和暗喻。令我恐惧的种种事情从怪诞的角度看就都变成了幽默。”
由此类推,“幽默”不仅是文学的修辞,实际上是弱小者的生存哲学。在捷克,哈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