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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复活的度母 作者:白玛娜珍-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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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夫平措去山里找仁波切去了,很快会来接姐姐回去。”琼芨抹着眼泪说。她明白洛桑的意思。
    洛桑没看她,他吸着烟,魁梧的肩背有些驼了。他俩沉默着。一会儿,里屋传来一阵动静,两个孩子还没睡着。茜玛的声音:“哥哥,快点,我也想尿尿。”小声的嬉笑声中,像是茜玛下了床,又是一阵尿声,比前面的短。
    “还不睡小心挨揍! ”琼芨朝里屋小声威胁道。里面静下来。
    “仁波切? 是那年你母亲去世时来的那位? ”洛桑突然问她。
    “是,曲桑姆会等到他来的。”
    洛桑没说什么。从小参加革命在部队农场成长起来的他,对宗教及喇嘛活佛等不甚了解。谈不上信仰,但他知道藏族人临死之前总要请活佛行法事后送去天葬。但如今很难请到了,单位里也不允许。
    “要小心。”他沉着脸说。
    “你先睡吧? 明天一早还要走。”见洛桑情绪低沉,琼芨不知该如何是好。
    洛桑灭掉烟站起来。
    “不洗洗吗? ”琼芨望着他问,她已给他倒好了洗脸水。洛桑摇摇头径直进了里屋。月光把屋子照得很亮,旺杰睡在靠窗的床上,茜玛光着小身体横睡在大床上,被子踢到了地上。洛桑愣愣地站着问:“我睡哪儿? ”
    “等等。”琼芨小声说着将茜玛抱到旺杰的床上,让两个孩子打脚蹬睡在一起。洛桑脱了衣服上到大床睡下了。琼芨蹑手蹑脚替洛桑收拾好要带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又装了一条烟和一包绿茶。她想了想,家里再没有可带的了。没有干肉,也没别的什么吃的。她拉上为洛桑准备的提包,又去外屋看了看曲桑姆,关好门窗,回到里屋在洛桑的身边躺下来。
    “睡着了吗? ”她的脸贴着洛桑的背轻声问。
    “嗯。”洛桑含糊地应道。
    “转过来吗? ”她碰碰他的手臂。
    “睡吧睡吧! ”洛桑把被子朝自己身上拽拽说,没转过身。琼芨睁着眼睛,她睡不着。丈夫明天就要被发配到地区去了。说是去参加学习班,她明白其实是挨整,天天检讨,被批斗……
    “洛桑……”她搂住他的背,心里一阵难过;自己已被开除成了单位里的清扫工,但丈夫如今也因为自己……“洛桑,对不起……”她内疚地轻声在他耳边说,一面抚摸他。
    “哎呀! 你让不让人睡觉嘛! ”洛桑挪开琼芨的手不耐烦地说。
    “你一走不知过多久才能回来,”琼芨伏在他的肩上,“洛桑,今晚要我吧? ”
    “行了行了。”洛桑扭扭肩,“别压在我身上! ”
    “你不要我吗? ”
    “睡吧,我困死了……”说着,洛桑用被子蒙住头。过了一会儿,琼芨听到丈夫打鼾了,她轻轻拉开他睑上的被子,吻了吻他的脸,重又躺下来,才感到全身酸疼,疲倦极了,没一会儿,她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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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洛桑喝过早茶,亲了亲还在熟睡的茜玛,从琼芨手里接过包,什么都没说便转身出了门。望着丈夫的背影,琼芨动了动嘴唇,但她沉默了。什么话都显得多余和虚假。安慰的话,道别的和再见……洛桑的冷漠她能感觉到。她无话可说。
    这天,旺杰上学去了,茜玛在院子里玩,琼芨打扫完办公楼、厕所和机关大院,赶回家照顾曲桑姆。
    “姐姐,中午想吃点什么? 我给你做。”曲桑姆半靠在床上:“琼芨,平措什么时候来接我? ”她问。
    “他会来的,你好好养病,要吃点东西才行。”琼芨劝道。
    “琼芨,平措会找到丹竹仁波切对吗? 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要等他们……”
    “你该吃药了。”琼芨端来水和药给曲桑姆吃下。
    “琼芨,要不你……送我回乡下等,你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曲桑姆虚弱地说。
    “你病得这么重怎么能回去呢! ”琼芨生气地说。曲桑姆不吭气了。父母去世以后,她已很多年没见过琼芨。平措去拉萨买东西回来时,琼芨偶尔给她和孩子捎过几次糖果、头巾之类的东西。这一次,曲桑姆头一次来到拉萨琼芨家,却已是一段浸泡在水里的枯树了。而当年,她若和琼芨一起离家出走……如果再有一次选择,曲桑姆,她想她仍然会留下。她不能抛弃受难的父母,还有平措。这个在以前会被上层显贵耻笑的牧人,在她们一家最危难的时候并没有玷污他们的姓氏。相反,革命和解放使平措成为主人,至少成为拯救曲桑姆一家的主人——
    曲桑姆疲惫地闭上眼睛,她想她的今生终于就快了结了……
    琼芨见曲桑姆闭上眼睛睡了,悄悄带上门出去买了一趟菜。回来时,刚好碰上放学回来的旺杰。旺杰背着书包,低着头走来,望着儿子瘦小的身影,琼芨的鼻子不由一阵发酸。小旺杰跟着她,这几年在这个家里,她想自己一直顾不上照顾他,他小小的心里的苦……
    “妈妈。”小旺杰走过来叫道。琼芨牵起他的手,低头吻了吻旺杰的脸。旺杰有些惊喜,他害羞地左右看看。
    “走,回家去,”琼芨微笑道,“怎么妈妈亲你还怕人看到? ”旺杰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院子里,茜玛正和一群小孩在跳皮筋,由于太胖,琼芨和旺杰看到她没跳上去。她嘟着嘴牵着皮筋傻乎乎地看着别的孩子轻巧地跳来跳去。
    “真是笨猪! ”旺杰笑道,“妈妈,拜托您帮我把书包拿上去。”
    “要吃午饭了! ”琼芨接过书包说,但旺杰已跑过去和孩子们玩去了。琼芨站在太阳底下望了一会儿,心里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轻松和平静。她转身上楼,洛桑走了,她只管照顾好曲桑姆和两个孩子,生活似乎一下子单纯了许多。
    “姐姐,睡得好吗? ”曲桑姆醒了。
    “你买菜去了? 孩子们呢? ”曲桑姆看上去精神好多了,一双凹下去的眼睛变得清晰了。
    “孩子们在楼下玩。”琼芨拎着菜走进厨房准备做午饭。
    “琼芨,中午吃什么? 我有些饿了……”
    “真的?!”琼芨撩起门帘惊喜地问。
    “嗯,我想吃点东西,要不等不到仁波切来就会死掉的。”曲桑姆微笑一下说。
    “看你,又胡说开了,饿了说明病开始好了! ”她剥着葱对外屋的曲桑姆安慰道。但曲桑姆的病不可能康复,她明白。此刻,在曲桑姆最后的这段时间里,琼芨只希望自己能陪伴她,弥补多少年来对妈妈、继父和姐姐曲桑姆欠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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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琼芨听到小道消息说在地区学习改造的人里有一个姓黄的汉族人自杀了。但见过洛桑的人告诉她洛桑近况不错,除了每天学习和例行检讨,上山放牧、伐木的劳动令洛桑更健壮了。他还学会了木工活,做了几把精巧的椅子捎回来。
    曲桑姆的病情在那一段也稍微稳定了些。每天,琼芨下班回来就想方设法给两个孩子做好吃的,陪着小旺杰写作业,还帮曲桑姆洗了头,把她的手指甲和脚趾甲都剪磨得干干净净。没有人来家里串门,她早已习惯邻居和单位里的人对她的歧视和冷漠。关起家门,与孩子们和曲桑姆在一起,生活仿佛令她感到了久违的宁静和温馨——
    但好景不长,十几天以后,曲桑姆的病情开始恶化。她几乎每天都要呕血以及腹水和肝区的疼痛一天比一天剧烈,所有的针药都失效了。曲桑姆哀求琼芨在她痛疼发作时拔她的头发,以这样转移痛觉,她还要琼芨给她买青稞酒,以酒精得以短暂的麻醉……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曲桑姆眼看不行了,她的头发已被她自己差不多拔光了,长时间陷于昏迷中,但她最后一口气,琼芨知道,她在等平措带丹竹仁波切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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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竹仁波切曾是琼芨家乡的山上,那高高在上的觉桑寺转世活佛。后来,当琼芨的大哥昂旺赤列活佛死后,丹竹仁波切便跟随他年迈的经师遁迹山野。
    文化大革命席卷西藏时,他们成为红卫兵追踪的对象。一年,传说红卫兵终于发现了他们。年迈的经师为了掩护丹竹,在洞穴里等着红卫兵到来。那是一个多雨的秋季。山上的树林变得金黄。经师一直等到黄昏时分,红卫兵一行十多人终于赶到了。经师为他们热好了茶,并满怀慈爱地劝他们休息一下,等身上的衣服烤干了再下山。这时,一弯彩虹升现在空中,经师喃喃地说:“下山的路崎岖难行,我要是骑马下山,马儿会因我受累,我要是走下去,年纪大了腿脚太慢,恐怕天黑了也赶不到,如果遇上狼群,红卫兵和马儿都会因我受拖累——”听经师这么说,赶来抓他的红卫兵们脸上露出了迷惘之色。经师笑了。他对他们笑道:“孩子们,快喝了热茶赶路吧,我不会成你们的累赘的。”说完,经师蹒跚地走进洞穴,不一会儿,红卫兵们惊诧地看到洞穴里升起烈火,火焰犹如幡旗猎猎,经师已无影无踪……躲藏在森林里的丹竹远眺火焰之上飘扬的青烟,不禁泪流满面,他知道经师已去往空行界,从今以后自己的使命将不容推移……从此,他独自在深山中苦修佛法,度过了他的青春岁月。善良的人们没有遗忘这位年轻的仁波切,常有人偷偷上山为他送去糌粑和砖茶。渐渐地,丹竹开始出没在民间流传的神奇故事中。而只要心灵的痛苦和生命的死亡有一天存在,就有人不畏艰险去追寻丹竹仁波切的足迹,寻找他隐蔽的岩洞,祈请他为不幸的人们出行。
    那年,当琼芨的父母相继去世,丹竹仁波切冒着被乡政府所属民兵、红卫兵逮捕的危险,出现了——
    悲伤的亲属中,只有琼芨一人身着汉地布衣。她牵着小旺杰,父母的去世令她感到无可依靠,她一直在流泪。以至于在给丹竹仁波切斟茶时,哀伤的泪水竟落到了丹竹仁波切的茶碗里。泪水晶莹如珠,在茶杯中荡开了银色的涟漪,丹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喝下的刹那,他恍若感到了琼芨所有的不幸,他不由为她注目,看到她珍珠般的面色,被迷雾遮掩。以及她岩石般的眼睛里,深藏的火焰——他暗暗惊异,这小小的女子琼芨白姆啊,泪水流尽,苦痛变成了自缚的枯井……丹竹仁波切不禁悲从心生,仿佛于那轮回的过往中,预见了自己的不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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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病重的曲桑姆,这时,丹竹仁波切就要到来了……
    曲桑姆苦苦等待着。
    那是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曲桑姆在昏迷中开始抽搐。
    但突然,曲桑姆挣扎着醒了过来,两眼放出异样的光,盯着房门,费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颤抖地对琼芨说:“丹竹仁波切快到了。”琼芨惊异地点点头,夜已深,她想姐姐一定是弥留之际有了幻觉。她轻手轻脚走进里屋,两个孩子熟睡着,她从柜子里取出珍珠七十和平措留下的丹竹仁波切加持过的甘露丸,将它们捣碎在水杯里泡散,端出来要姐姐喝下。曲桑姆喝完,又要琼芨给她找一顶帽子戴。她喘息着对琼芨说:“快在屋里煨桑吧,再去烧一壶热茶。”琼芨答应着,找来香炉,点燃香柏枝叶,又进到厨房烧酥油茶,这时,她清楚地听到雷雨中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琼芨啦,琼芨啦! ”外面真的响起了敲门声。她听出是平措。她忙奔出去上前猛地拉开门,平措随即侧身,天空一阵激烈的闪电,照亮了平措身后丹竹仁波切慈祥庄严的面庞,琼芨怔怔地望着他,惊喜的泪水不由夺眶而出……望着泪流满面的琼芨,她苍白憔悴的面容,丹竹仁波切的心,突然痛了一下。他轻声问她说:“曲桑姆还好吗? ”说着,身着便装的丹竹仁波切疾步入门,径直走向曲桑姆。
    “丹竹仁波切请这里坐。”琼芨抹去眼泪,慌忙搬来一个靠背放在紧靠曲桑姆病床的卡垫上。
    “谢谢。”丹竹仁波切礼貌地点点头,脱鞋盘坐在卡垫上,“曲桑姆,你还好吗? ”他轻声对曲桑姆微笑道。
    “还好,仁波切,感谢您来。”曲桑姆垂下眼皮,盯着自己的下方虔恭地小声答道。琼芨怔怔地望着他们。
    “你们俩,我可没罚你们站。”丹竹回头见琼芨和平措都站着,笑道。
    “平措快坐下来,琼芨请给仁波切上茶。”曲桑姆低声嘱咐道。神志显得很清醒。平措就地盘坐下来,琼芨望着丹竹:“可是您的衣服淋湿了……您会着凉。”
    “是吗? 我既不会感到凉也不会热。没关系。”丹竹微笑道,又问坐在地上的平措,“你的衣服也湿了,你如果冷,赶紧换一换。”
    平措吐吐舌,低垂下眼睛连声道谢。
    “那么,我们都不要紧,现在我该看看我们的曲桑姆怎样了对吗? ”说着,丹竹仁波切俯身看曲桑姆。
    琼芨望着丹竹仁波切,她记得父母去世时丹竹仁波切当时不到四十,这一次,琼芨感到丹竹仁波切比从前显得苍老了许多,但丹竹仁波切的到来,他睿智的目光和安详的笑容恍然如梦,悄然改变着曲桑姆临终之际,这屋里紧张的气氛。琼芨感到沉重的心情竟渐渐舒缓下来。她给丹竹仁波切和平措斟上热茶,又关严里屋的门,搬过一把小凳子远远坐下来。
    “曲桑姆,说说你的现在。”丹竹仁波切问曲桑姆。
    “是的敬爱的仁波切,我快要死了。”曲桑姆低声答道。
    “哦,是吗? ”他拨着念珠笑道,“果实在夏季正值茂盛繁荣的时候是很难采摘的,秋季,瓜熟蒂落时稍微碰触一下就可以坠落。所以,曲桑姆,现在的你,身上的风脉明点都开始衰退了,这个时候正是往生,是你的灵识离开的方便时机。”
    “感谢仁波切,谢谢! ”曲桑姆轻声应道,“我明白了。”
    曲桑姆转过身,“平措……”她虚弱地唤道。
    “啦……”平措低声应着,弓着身子走到妻的床前。
    “我走了以后,拜托你照顾好几个孩子。”她一阵喘息。
    “你放心吧,我会的。”平措蹲下来,握住妻枯瘦的手,有些哽咽。
    “你是个好人,感谢你陪伴我这么多年……”曲桑姆的声音有些发颤,“现在我要走了,有仁波切保佑我,你们不要难过。”
    平措使劲点着头,说不出话来。
    “好了,曲桑姆你现在躺下吧。”丹竹仁波切温和地说。又对平措说,“来,帮你的妻子躺好。”平措吐吐舌头等着丹竹仁波切指点。
    “曲桑姆的时间不多了,让我们来帮助她。”丹竹仁波切比画着说,“这样,让曲桑姆面朝右边侧躺着,把她的左手放在大腿上,对,右手枕在脸下,小拇指堵住右鼻孔,好的,再摘下曲桑姆的帽子。”
    平措退回到原位盘坐下。丹竹仁波切回头望了一眼琼芨,严肃地对她说:“现在,为了曲桑姆收起眼泪,好好为她祝福吧。”琼芨点点头。平措双手合十,低头开始为妻默默地祈祷。
    “曲桑姆,准备好了吗? ”
    “是的仁波切。可是我这一生……罪孽深重……”曲桑姆颤声答道。
    “曲桑姆,好姑娘。”丹竹仁波切微笑道,“要有信心,你很有福报,现在,该是你放下今生的一切的时候了,再不要牵挂和贪恋什么。你的肉身好比是你住过的一所房子,现在房子腐朽了,你需要搬一次家。”
    “是的仁波切,我明白。”
    “把心静下来吧。”丹竹仁波切轻轻拍了拍曲桑姆的头,在她耳旁温和地说,“人生如梦幻泡影,曲桑姆,你曾经已无数次地生又无数次地经历了死。但无论你生死何处,都要记住我们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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