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的度母 作者:白玛娜珍-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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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天空却在大雨中出奇的蓝。我们全身都淋湿了,雨水顺着头顶淌下来。远远的法座上,我看到雨被风吹进宝幢,丹竹仁波切盘坐的双膝都湿了。人们低着头,接受着大雨和丹竹仁波切甘露一般无上的密灌。沉静的远山在雨雾中缓慢地呼吸着,仿佛也在聆听丹竹仁波切穿越三千世界的法音。我的身旁,妈妈闭着眼,她的脸上,泪水和雨水一起在流淌,我的心突然有一阵痛如刀绞,我远远仰望丹竹仁波切,难以抑制内心莫名的悲痛,我低声啜泣着,情不自禁地开口祈请道:
生命犹如落日渐向西,
死亡犹如暮影渐逼近,
红尘挟裹中的弱女子,
心儿犹如此生的地狱,
在那轮回的定数中,
前世欠下的业债何时才能偿还清啊!
此刻我泪如泉涌遥唤您我愿脱离可怖轮回中的
监牢,
我愿以我的身、口、意皈依,
皈依您我的上师,
皈依佛,
皈依法,
皈依僧,
皈依上师和佛法僧三宝
我在心里反复吟诵着,泪水顺着我的双颊流下来,我又起身虔心地向着丹竹仁波切顶礼,心在痛楚地颤抖中仿佛生起了极大的出离的渴望——
“你们怎么都哭了? ”老岩突然从后面凑上来问。我还从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大蒜的恶臭。一股怒火从我心底猛地升起来:“走开! 闭嘴!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这是怎么了你,对我这么凶! ”老岩生气了。
“嘘,行了,别人才说你一句嘛。”秦斯小声劝道。老岩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一会儿,听得后面老岩他们相机咔嚓咔嚓一直响。过了半晌,秦斯小声问老岩:“这法会什么时候完呀? 我们去对面山上拍? ”
“拍不了,雨太大。”
“那咱们撤吧。”
“好。”
他们几个收拾好相机,准备走。
“我们先走了啊? 把雨衣披上点,这样会感冒的。”老岩轻声对我说。
“晚上到我们帐篷来参加paty。”秦斯对我挤挤眼小声笑道。
我对他笑了笑。他们几个弓着腰,小心从坐在地上的一排排人群里穿过,走了。
法会仍在继续,空中仍有白鸟一般的哈达飞过头顶。三十多万信徒沉浸在如海的法音中。而雨像一根根从天垂下的长丝线,直入我们的百汇穴。我就想到丹竹仁波切说过的一句话,他曾说:“每个人好比不同的容器,天上的雨露虽然均衡而降,但容器的大小有别,还有的只有小小的入口,有_ 的紧闭着门,有的破损有漏——”
半晌,我抬头朝前望去,看到在丹竹仁波切的身后,普萨王子双手合十闭目盘坐,但突然,他睁开眼和我的目光遇上了。那一瞬,我们沉静而肃穆地遥遥对视,法会给予我们心灵的一切,在我们默默的目光中,在那出奇的片刻竟有了一种同心的交流。
5
法会结束时大约有中午十二点了。天空突然放晴,像传说中的那样,草原上升起了绚丽的彩虹。欣喜的人们开始陆续返回山下的帐篷,许多人准备返回拉萨。排得长长的汽车阻塞了蜿蜒的山路,看来我们今天是走不了。
我和母亲回到帐篷,把湿了的衣服鞋子换下来,拿到外面草地上晒,达瓦来了。他请母亲回帐篷里面说:“丹竹仁波切要回山上的寺院,他希望你能来。”
“茜玛呢? ”母亲问。
“丹竹仁波切说明天一早安排车子送你们回拉萨。”
母亲换上好看的藏袍,我帮她化了淡妆,她走了,脸上浮动着令我心碎的红晕。我默默目送着远去的汽车,突然,我忍不住哭了,我知道母亲此去是丹竹仁波切和她最后的道别,以后,母亲只能在比黑夜更黑的思念里孤独地活下去。我跑进帐篷,伏在卡垫上痛哭不已。哭了一阵,我听到有人在颤声长长地叹气。我回头看,是老岩,他蹲下来,递给我湿巾,沙哑着嗓子说:“孩子,别这么难过,我不想看见你这么忧郁。”说完,他坐在对面的卡垫上吸烟。
“我从你眼睛里早就看到你内心很忧郁。”他叹了一口气,“你们母女都太悲伤了,藏族人不该这样。”我笑了:“这和民族有什么关系? ”我擦着眼泪说。
“你笑了! ”老岩又蹲过来,有些激动地望着我低声说,“你笑起来真美,高兴点孩子。”
我点点头,但泪水又流下来。老岩叹着气,突然,他上前轻轻搂住我,他抚摸着我的头发,一面焦急地说:“别哭,好姑娘——”我从他身上闻到一股好闻的体味和烟味,我的右耳刚好贴着他的心脏,听到里面像有一个动物,有力地在一下一下地跳动。我没有马上推开老岩。依偎着一个男人的胸膛哭,我感到温暖。但一会儿,我听到老岩胸膛里的动物快变成野兽了,开始狂奔乱跑,同时,他的一只手顺着我的头发滑下来,开始抚触我的脖颈,他把我的衣服从右肩上拉下来,他低下头,吻我的肩,鼻息吹到我的肩上痒痒的,以及他潮湿炙热的舌尖触到我肩部的某处时,我不由一阵颤栗。我推开他,重新穿好衣服。
“你的脸红了。”老岩蹲下来望着我说,“让我抱着你好吗? ”他搂着我的腰。
“不。”我摇摇头。双颊发烫。
“你害怕? ”他问。
我点点头,垂下双眼不好意思看他。老岩坐回到我的对面,他望着我:“你害怕男人拥抱你? ”
“对。”我说。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说:“我感觉到了,我一拥抱你,你的身体就僵硬起来。”
“是吗? ”我好奇地笑道。
“为什么呢? ”他关切地望着我。
“不知道,我害羞。”我说。
“不,你是紧张。”
“你怎么知道? ”
“你小时候经常被父母拥抱吗? ”
我想了想:“妈妈有时把我抱在怀里,但后来……”
“说下去呀。”
“后来他们经常吵架,没人拥抱我。”我说。
“哎——”老岩长叹一声,“你父亲很少拥抱你? ”
“我记不清了。”我想了想,我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常把我抱到他的脖子上骑着。
“我父母离婚了。”我说,我不想回忆童年我获得的父爱,我感到痛苦。
“我知道了。”老岩望着我,“你缺少父爱,所以害怕性。”他肯定地说。
“我害怕性? ”我想笑,但我忍住了,“也许吧。”我掩饰地说。这时,外面突然下起了雨。
“遭了! 我的衣服! ”我跳起来忙去外面收东西。
“你等我回来。”老岩跑出来悄悄在我耳旁说。
刚把衣服鞋子收回来,天全阴了,暴雨倾盆而下,我从门口朝下面的山上望去,大雨像万千钢柱,远山上的觉桑寺仿佛被阻断在了天外。母亲这时应该已到了那里,她回不来了,她和丹竹仁波切最后的长夜,大雨一直无情地下着——
6
而这时,丹竹仁波切和五六位高僧正在寺院的小经堂作法事:积累“古萨里”资粮。“古萨里”即乞丐之意。积累古萨里资粮即通过观修,施身修法和断法,以彻底根除贪爱自己的我执,将生命毫无吝惜地施与鬼神为食,证悟一切能害所害为法性,彻底根除内心的傲慢魔,以了究竟意而断法。如诵云:“供施马象成百倍,供施妻儿成千倍,供施身体十万倍”——
琼芨已随达瓦来到了寺院。她躲在后面的角落里,静静地凝听着。窗外的大雨令经堂里的气氛更显庄严肃穆。丹竹仁波切左手摇着金刚铃,右手摇着法鼓,澎湃的雨声中,她感到仁波切悠长的法音像利剑,她的心快要被穿透了。她一直在流泪。她望着仁波切手中的法鼓,感到那一声声,一下下恍若在敲击着自己罪孽深重的心——
当丹竹仁波切和众生念诵到:“虽具无我见然我执重,虽断二执然仍起希疑,吾与吾我见众有情,愿证无我实相祈加持”——积累资粮供曼荼罗与古萨里暂告段落。这时,琼芨面色苍白,她惶恐地望着眼前一屋子来来回回的僧众,不知所措。丹竹仁波切的目光朝她投来,他疲惫地望了琼芨一眼,满怀沉痛的心事,叫过达瓦和他的姐姐。他们在商量今晚琼芨的住处。最后,琼芨看到仁波切朝小经堂外指了指,琼芨知道自己将住在那间小屋里,仁波切住在楼上的卧房。
天全黑了,夜雨还在下着。厨房送来了晚餐,热气腾腾的蔬菜面条和酥油茶。琼芨捧过自己的一份,低头吃着,身上感到暖和起来,才觉得有些累和疲乏。她朝丹竹仁波切望去,他的身边总是围满了人,达瓦和他的姐姐更是寸步不离。琼芨只好一个人远远坐着,半晌,达瓦过来,领她去往小经堂外的小客房。
小客房里挂着轻柔的黄绸窗帘,墙上挂满了唐卡,靠墙放置着一张床座,床座前是一张红色的藏式小茶几,对面是一个藏柜,藏柜上放着一对印度工艺的铜花瓶,里面插着塑料花,还有粉红的莲花造型的电动长明灯;供在一个玻璃佛龛前,琼芨走近了看,里面是一位年轻活佛的画像。琼芨的心怦怦直跳,她来过这里,常在这里和哥哥玩,而画像里的人,就是自己的哥哥吗? 她有些记不清哥哥的模样了。
“这位是觉桑寺的昂旺赤列活佛,听说是您的哥哥? ”达瓦恭敬地说,“丹竹仁波切说活佛过去常在这间房子里接见家人,所以特意安排您今晚住这里——”达瓦说时,琼芨忍不住哭泣起来,多少年过去了,希薇家族已破败不复存在,从前山上的石楼已成荒冢,亲人们也一个个离开人世——想着,琼芨不由跌坐在床座上,捧着脸低声痛哭。达瓦轻轻拉上门出去了。他的眼里也为这个不幸的妇人而盈满了眼泪。他低头出来时,丹竹仁波切远远注视着他。但丹竹仁波切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达瓦没告诉他什么,默默地在小经堂的佛龛早添置着油灯。
差不多夜里零点了,小经堂里终于只剩下丹竹仁波切和达瓦两人。琼芨还没睡,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终于,她听见丹竹仁波切离开床座时衣袍塞率的响动声,接着她听见丹竹仁波切把脚伸进鞋子里,先是右脚,后是左脚,再慢慢站起来,他对达瓦说:“你去睡吧。”
达瓦退去了。经堂里有一会儿寂无声息。琼芨屏息听着,但她再也无法等待下去,她起来猛地掀开门帘,却怔住了,丹竹仁波切就站在她的门外。
“仁波切! ”琼芨泪如泉涌,一头扑进了丹竹仁波切的怀里。丹竹仁波切拥着她,泪水也流满双颊。琼芨感到丹竹仁波切的双臂在微微颤抖:“您真的要走吗? 离开西藏要去哪里呀! ”琼芨低声啜泣道。
“我打算先去印度求法,以后就闭观专注实修——”琼芨的脸贴在丹竹仁波切的胸口,她感到丹竹仁波切的心在痛苦地喘息,她知道,那是因为她,她是丹竹仁波切修行路上的障,为利乐有情,普度众生,现在,丹竹仁波切发愿要舍弃对她的那份私情了——
“我也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您走了,我的心就会永远坠入地狱,请您留下吧——”琼芨紧紧搂住丹竹仁波切,乞求道。
“好姑娘,你以后的生活会好起来的,我的心和你时刻会在一起。”说着,丹竹仁波切的泪水滴到琼芨仰起的脸上。
“在这个世上我没有了哥哥和亲人,我也不再是姑娘了,您带我走吧,我愿意一生侍奉您。”
“好姑娘,不要这么说。”丹竹仁波切用手轻轻抹去琼芨脸上的泪水,牵着她的手走到房里,望着佛龛里的画像,感伤地对琼芨说,“琼芨,无常的人生如梦幻泡影,不要执著,而苦乐无自性,琼芨,只要你勤修佛法,才能从内心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不,您带我一起走吧。”琼芨坐在丹竹仁波切身旁,紧握丹竹仁波切的手,喃喃地说,她已听不进任何话语了。窗外,这时大雨已渐渐停下来了。万籁寂静的夜里,一轮白月在云层后面缓行。丹竹仁波切站起来,拉开窗纱仰望天际,哀伤地说:“琼芨,月亮和太阳的光辉虽然遍照大地,但却有自己的轨迹,所以我和你,我的使命也使我不能有个人的生活,我所能做的,就是证得日月一般的明光,回向给有情众生,当然也包括你——”
“不,丹竹仁波切,我的生活里没有了您,怎么还会有明光呢? ”说着,琼芨双眼绝望地望着丹竹仁波切,泪水淌满面颊。丹竹仁波切见状不由痛心地叹道:“可怜的姑娘,都是因为我,你的心里才升起这般偏执啊——”说着,丹竹仁波切的泪水再次流下来,他弯腰用额头贴着琼芨的额,以极大的悲心为琼芨祈请加持。正在这时,达瓦进来了,他默默地等在一旁,等到丹竹仁波切念完祈请文,他低头轻声道:“丹竹仁波切,普萨王子要告辞了。”
“天还不亮,他要走? ”
“不,他还没休息,他打算明早去温泉一趟,他想过来向您告辞。”
“好吧,请他过来。”说着,丹竹仁波切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对琼芨说道,“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也不要想以后,把心安驻在当下,好好睡一觉吧——”说着,他走了出去,达瓦跟在后面,并不看琼芨,把门从外面带上了。
琼芨和衣躺在哥哥昂旺赤列活佛曾经的床座上,混乱的心在往事里穿梭,忽而又去到以后,丹竹仁波切离开后的日子,便感到痛苦像猛兽袭来,自己恍若被吞噬得神思涣散,虚有肉身。这时,她的耳畔隐隐约约传来普萨王子和丹竹仁波切的低声谈话,心里不由升起回到现在时的一丝愿望,却一闪而过,仍然坠落到了昏茫的迷梦中——
7
而山下,当暴雨蹂躏着黑夜,暴雨在和万物做爱,帐篷在亢奋地波澜起伏,发出阵阵狂喜的欢叫。茜玛我,想象帐篷的肚子里还该有一团烈火,我当时趴在地上狠命朝炉子里吹气。
“天哪! 你太美了,别动,能让我把你画下来吗? ”老岩背着画夹进来了,他激动得脸颊发红,脱去雨衣,蹲下来,两眼闪闪发亮,打开画夹就准备画我。
“别画了! ”我说,我不明白自己此刻美在哪里,穿着宽大的藏袍,披散着头发,撅着屁股,一副疯癫的模样罢了。
“茜玛,求你别动! ”老岩的画笔在纸上刷刷疾走,一面说,“多么饱满的青春,你的大腿,你的臀充满了生命力,还有你散乱的长发,身上袍裙粗犷的线条;你是我梦想的雨中女神——”他停了停又说,“雨是红色的火,你是雨夜女神——”
我趴在地上勉强继续吹炉火的动作,突然一阵雷电劈下来,有一会儿我和老岩惊得说不出话来。直到铁炉里的干柴在火焰里噼里啪啦跳舞,我和老岩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瞧你刚才吓得脸都白了! ”我说。
“你刚才吓得窜到我怀里了。”老岩说。
“看看你画的? ”我岔开话,一面点着蜡烛。
“不行,还没画完,我想——”他欲言又止。
“看看嘛! ”我伸手去抢。老岩躲过了:“我们吃点东西? ”他站起来从包里掏出一个草筐,里面是煮好的羊肉和饼子,我咽了口口水,才想起一天都没吃什么。
“我还拿了一瓶酒! ”他找到两个茶杯,“我们坐在火炉旁吃好吗? ”他说着,把床上的卡垫拖到地上,我们盘坐在炉火旁开始大口吃肉喝酒。
“我真幸福! ”老岩望着我动情地说。
“是吗? 来干杯,祝你青春长在! ”我端起酒杯胡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