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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复活的度母 作者:白玛娜珍-第4章

小说: 复活的度母 作者:白玛娜珍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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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数的善男信女在这祥瑞的日子里已云集在觉桑寺。寺前,人们燃起柏树枝、艾蒿和石楠等香草的叶子供奉给佛、法、僧三宝的桑烟弥漫,以身、口、意五体投地礼敬长磕的信徒此起彼伏。等待朝拜赐福的队列已排了长长的两行。希薇家族的人被觉桑寺的喇嘛请到寺内休息室等候。这时,从觉桑寺大殿里,传来喇嘛们念诵预备经的声音。趁父母和姐姐颔首虔诚地祷告之际,琼芨悄悄从一个侧门溜到大殿一角藏在了暗处。当她睁大双眼屏息朝大殿里眺望,只见大殿释迦牟尼佛前和显宗四大部佛经前酥油金灯灵光闪耀,两位身材高挑,目光凝重的活佛正在之前磕拜。琼芨马上认出左边的是昂旺赤列,从他们的背影,她感到大哥昂旺赤列的强壮威严以及丹竹仁波切的慈爱温和,又恍若日月,小小的琼芨感到自己的心沉醉在格外的光芒之中。
    在喇嘛们低宏的诵经声中,授戒堪布给两位活佛一一讲解着不杀生、不偷盗、不奸淫、不谎骗以及其他等方面二百五十三条比丘戒律,琼芨闭上眼渐渐睡着了。授戒仪式终告一段落时,喇嘛们准备打开大殿的大门,让两位活佛接受人们的顶礼和庆贺,这时,一个喇嘛发现了琼芨。
    “小姑娘,快醒醒,你从哪里钻出来的? ”
    “是琼芨! ”昂旺赤列走过来,他轻轻抱起她。
    “还没醒? 枕在梦里的姑娘! ”丹竹仁波切也走过来,他轻声笑道。
    “快把她送到休息室她的母亲那里吧。”朝拜的人们就要进到大殿里了,经师土登曲扎忙说。昂旺赤列把还在熟睡中的妹妹琼芨递给一个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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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的时候,琼芨和曲桑姆在院子里玩耍,昂旺赤列和丹竹走来。
    “哥哥,哥哥! ”琼芨叫着伸开双手正要高兴地扑上去,曲桑姆一把拽住了她。
    “小瞌睡虫! ”昂旺赤列拍拍琼芨的头笑道。又对曲桑姆笑笑。曲桑姆有十三岁了,她有些羞涩地微微低下头。
    “是我们美丽的‘枕梦花’吗? ”丹竹仁波切走过来弯下身捏捏她的小脸蛋开玩笑道。琼芨顽皮地搂住丹竹仁波切的脖子,要他抱。
    “琼芨,下来! ”不等曲桑姆制止,丹竹已把琼芨抱起来了。
    “你怎么没长胡子? ”琼芨用小手摸着丹竹泛青的下巴问。
    “琼芨,别胡说! ”曲桑姆小声道。
    “嘻嘻,看丹竹仁波切这里,长了圆圆的骨头! ”琼芨的小手摸着丹竹凸起的喉结,当喉结在丹竹的呼吸间轻轻颤动,琼芨的小脸蛋莫名地变得绯红,心突突直跳:“为什么我没有? ”她故意问。
    “谁让你是女孩子呢? ”昂旺赤列笑着抱过琼芨进到屋里。曲桑姆忙给两位活佛斟茶。
    “我和你们能天天一起玩吗? ”琼芨坐在昂旺赤列腿上嘟囔道,“我长大也要出家,要和你们住在一起——”
    “瞧你,又说梦话了——”丹竹笑起来。
    “你们不要我啊! ”
    “别哭,我们会永远和你在一起,保护你——”昂旺赤列温和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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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夜,曲桑姆却对琼芨说昂旺赤列死了。他死了。他没有听从经师和丹竹仁波切的劝告,又去到那被不祥之兆笼罩的顶楼,意外的火灾中,天上的星星也变成了火焰,他死了——
    夜,远远传来马的嘶鸣和野狗的吠声。曲桑姆絮絮叨叨地哭诉着,像在琼芨的心上拉动着无情的铁锯。她对琼芨反复地说:“看到的人说他身体已凝固成了黑色……”说着,曲桑姆倒在床上,宽大的背和滚圆的臀不住抽动着。
    滚烫的泪水,从琼芨的眼里涌出来。她张开嘴咽下它们,它们像是穿透昂旺赤列的身体,带着他的血气,令琼芨热血沸腾。
    “丹竹仁波切呢? ”琼芨问。
    “他和经师一起失踪了。”
    琼芨的嘴角不由浮显出笑来。她抿住嘴,直直盯着曲桑姆,感到被斩断了的,在自己的心底,哪怕像泥土里的蚯蚓,却永不被埋葬……
    夜,在漫天的星光里颤抖。突然,琼芨想好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泪,跑到客厅从柜子里拿来那瓶藏了很久的洋酒。那是琼芨十三岁那年,那个英国来的男人吉美带来家里的礼物。琼芨还清楚地记得吉美的模样:黑发披肩,和父母坐在平台上用早茶,宽阔的肩背挺得笔直,耳上坠着精致的小金环。他在给父母讲述舅舅在国外的近况。说话时,每一句藏语的尾音都夸张地朝上扬。琼芨和姐姐曲桑姆问他好时,忍不住直想笑。他回头看到姐妹俩,惊喜地感叹说:“两位小姐真是两朵娇美的水莲! ”说着,琼芨看到那个男人又特别抬眼望望她,对她母亲说:“这么聪明勇敢的姑娘应该送出去上学——”
    “姐姐。”琼芨把酒瓶举到曲桑姆眼前晃了晃。曲桑姆坐起来惊诧地望着琼芨:“你想干什么?!我们家就要被查封了! ”
    “是呀,明天什么都没了! ”琼芨握着酒瓶,半跪在床边冷冷地说。曲桑姆低下头,用她胖胖的手背抹眼泪。
    琼芨把酒瓶放在地毯上,解下系在酒瓶上的启瓶器,学着在拉萨参加某个婚宴时看到过的,将尖端扎进木塞,旋转一下,猛地朝上一拉,一股酒香升出来。曲桑姆红着眼朝床下看,“像哥哥的血! ”她蒙住脸哭道。琼芨拿来两只银杯,倒满酒,盘腿坐好了,“喝吧! ”她说,“天很快会亮! ”她的声音颤抖了。仿佛看到人们向石楼涌来,母亲的脸上被吐满唾沫,拽痛自己发辫的,正是早上给自己系七彩头绳的那个仆人……
    曲桑姆从床上滑下来。她伸出手抖抖嗦嗦地端起杯子,迟疑了一下,一仰头干了,厚厚的唇上染上的紫红的汁液,像隔夜的血渍。
    琼芨的唇贴到凉凉的杯沿,轻轻抿了一小口,酒的酸涩和留在口中的奇香,使她不由又想到了那个送酒的男人,而他说过的话,像一块石头,令她绝望得喘不过气来;她不知道那个男人现在在哪里,他已杳无音信——
    琼芨和曲桑姆一杯接一杯默默地喝着。从楼房东头父母的卧室,不时传来父亲强旦剧烈的咳嗽声。事实上,是她们的继父。生父吾坚泽仁和自己的爱妾长年住在拉萨,眼下已逃往印度,彻底抛下了她们。琼芨常想自己的生父也许像个优雅的绅士,戴着金边眼镜,将为自己的出走,苦痛一生——
    琼芨低声啜泣起来。曲桑姆这时却忽然安静下来了。像是流干了泪,眼里只剩下纵横的血丝。几杯洋酒还似乎平息了她内心的恐惧,她迷茫又显得麻木地背靠着床,盘坐在地毯上,繁重的裙袍堆在双膝上,松懈的衣领间,依稀可见一双圆润饱满的乳。琼芨低头朝自己望,不抵曲桑姆宽厚丰韵的身体的一半,但她感到自己柔弱的身体里暗藏着的,抚摸柔软的腰,像一条浸过水的鞭子……“起来! 别睡着了! ”她推了推面色委顿的曲桑姆,“走,我们去一个地方……”她站起身拉曲桑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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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凉凉的石阶。琼芨踮着脚,牵着曲桑姆悄悄来到底楼。她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吱嘎一声,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月光扑下来,飘游的光影中她俩像两株没长出枝桠的幼树。
    这是底楼阴凉宽敞的粮仓。一排排木台上,一袋袋青稞堆至屋顶。粮仓里的老鼠曾被仆人逮住送过河,但这夜,它们能再返回来,咬破麻袋的一角,青稞水一样在滴,有的地方是在流淌。
    琼芨凑近姐姐的耳朵,对她轻声说:“闻到了吗? ”曲桑姆使劲扇动鼻翼。青稞透散出来,萦绕在粮仓里的气息。青稞在呼吸。琼芨还想告诉曲桑姆,青稞意味着一切:家园,大地,尊严和幸福的生活——曲桑姆哭了,她全都明白。
    “我们可以离开! ”琼芨低声说。曲桑姆惊诧地望着琼芨,看到月光中,妹妹琼芨褐色的眸子里闪动的,如刀刃上的白焰。曲桑姆使劲摇头,她嗫嚅着对琼芨说不,决不。但她一阵颤栗;琼芨握住她绵软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借着月光打开,皱巴巴的小纸条上,她念给曲桑姆听,是刘军在拉萨的地址。曲桑姆想起来了:去年夏天,去拉萨参加一个宴会时,琼芨一直跟他在说话……曲桑姆刚想惊叫,琼芨踮起脚捂住了她的嘴。“去拉萨找他! ”琼芨把曲桑姆推到墙上抵住她压低声说。
    “不。”曲桑姆连连摇头,隔着薄薄的衣裙,她感到妹妹娇小的身子火一般炙烫。
    “我打算等商队经过时,跟他们到印度去……”曲桑姆无力地说。她知道再也没什么商队了。
    “哼,好吧! 你会被抓回来,大雪封山你还会死在路上! ”琼芨气愤地说,她放开曲桑姆朝楼上跑去,冲进卧室,握起地上的酒瓶,将剩下的酒一口气全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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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桑姆从粮仓回来时,看到琼芨已醉倒在床上。一整夜,曲桑姆独自啜泣着。第二天天蒙蒙亮时,她决心去山上找牧人平措。
    平措,是当时半农半牧村落里的孤身牧人,靠帮多户人家在山上放牧为生。某次,希薇家族的人在山上野营度假时,曲桑姆带着妹妹琼芨去采野花。她俩在岩石下看到了许多浅色的“枕梦花”,曲桑姆开玩笑地对琼芨说:“瞧,活佛说过,你的命会和这花一样,一生都在追赶空渺的梦——”话音刚落,突然随风传来牧人平措的歌声,曲桑姆不由惊呆了。她想起母亲讲过的一个古老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流浪的牧人爱上了希薇家族的女人。一天夜里,牧人在希薇庄园的野蔷薇林里被当成盗马贼抓了。但牧人宁愿死,也不肯承认自己偷了希薇庄园的一百匹马。他发誓说:请你们砍下我的脖子吧,如果我没有盗马,鲜血就会变成洁白的乳汁流出来——”当盗马贼的头颅落地,从他的脖子里真的流出了洁白的乳汁。在他临死前,他唱了一首歌以辞别人世:“我的鲜血会变成乳汁,无辜的牧马人还会乘愿再来——”竞和此刻牧马人平措唱的完全一样。不等妹妹反应过来,曲桑姆一口气朝山顶跑去。从山顶,她望见对面的山坡上,牧人平措正赶着牛羊,挥鞭唱着歌。
    “姐姐,你看什么? ”琼芨也跑上来了。
    “听他唱的歌,他就是那个无辜的盗马贼! ”曲桑姆激动地说。这时,平措回头看到了她们,他远远凝望姐妹俩,接着唱道:“来世我还要做你们的牧马人,只为了和我心中的恋人相会——”歌声回荡在山野,像盘旋的鹰翅。
    曲桑姆两颊发烫,眼睛里绽放着奇异的光。
    后来再见到平措,是在一次赛马会上。当时,曲桑姆和父母亲坐在高处,仆人们为他们撑着阳伞。突然,曲桑姆看到了平措:他盘好发辫,头上系着牧人的红缨子,穿着干净的白衫,翻身跨上马。渐渐地,他的马以最细碎、均衡和平稳的跑势,荣获第一名。接下来,赛马速度和马技比赛开始了,平措早在头一天晚上就给马儿喂过了可以让马儿提神兴奋的浓醇的砖茶汁,他骑着烈马绕过山峦飞驰而来,从曲桑姆的脚下倏地弯身捡起了哈达……全场的欢呼声中,曲桑姆欣喜地站起来向他挥手祝贺,她举起的手臂上轻绸滑落,露出一双玉藕般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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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桑姆焦急地朝山上攀爬着——她想牧人平措,突然想到他,想到那个曾被希薇家族杀害的无辜的盗马贼,来世只为了化解冤仇,以仇报恩——
    平措远远地,也看到了希薇庄园的大小姐曲桑姆,他躲在了山上的岩石后面。
    “平措,平措。”曲桑姆颤抖的喊声像碎裂的玻璃。
    平措躲在岩石后面没动。
    “今生你是我的牧马人,请忘记前世的冤仇,心中的恋人已来和你相会——”曲桑姆见他不肯出来,情急中不由开口唱道。
    平措慢慢出来了。他望着她:虽然卸掉了满身的珠宝和艳丽的裙袍,她的面容依然姣美如月,一双高耸的乳在不安的喘息中起伏着——
    “我们家出事了——”曲桑姆说着泪流满面。
    平措默默地点点头。
    “我们该怎么办呀! ”曲桑姆朝他走去,脚下被石头绊了一下。平措忙伸手扶她。
    “平措,我想好了——”曲桑姆哭道,“让我做你的妻子吧——”曲桑姆仰起泪眼,“请你好好照顾我的家人,为了我俩的不解之缘——”
    平措惊愕地望着她,突然,曲桑姆哭着扑进牧人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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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琼芨一觉醒来,发现曲桑姆不见了。她靠在床上痴痴地想着,曲桑姆会去哪里。想着,突然,她吃惊地想到了那个牧人,平措——
    她从床上跳下来,奔出门外,朝远处的山上跑去。
    风沙裹挟着琼芨纤弱的身子。来的路程和回去的路一样长,她费力朝前走,一只手提拽着粉色缎面绣着金黄图案的藏裙裙裾,她长长的耳坠快被风割断了一般。她大喊她姐姐的名字。流着清鼻涕,藏袍在她摔了一跤后,膝盖处破了一个洞。风沙在她张嘴喊时,吹到她口中,在她的细齿间像石磨中坚硬的青稞,她想如果当一辈子农妇,一年到头,不会是其他的结果……她不停地朝山上爬,要找回自己的姐姐。风越刮越大,山上干枯的草丛被狂风连根拔起来,抛向空中,再飘落下来时,就像受过了汉人腰斩的肢刑,在地上颤栗着慢慢不死……她躲向一个岩石后面,浑身发抖。这时,忽然,她听到了那种声音,从岩石的那面透过来;时而激烈亢奋,时而缠绵呻吟——她屏息听,竟感到心神恍惚。她探头悄悄去看:是曲桑姆! 丰腴的胴体披着晨光,像缀满了宝石——山风渐渐停息,于是每一声,最细微的,交织着一股奇妙的气味……琼芨拔脚就跑。她仅有十六岁,那声音却穿透岩石,像钻进她身体里的一枚炸弹,令她四分五裂的心,从此聚散不定……
                                   13
    琼芨气喘吁吁地跑回家,跑到父母的卧房,把看到的一切告诉了父母。但德吉泽珍和强旦听完,老两口只是微微有些吃惊地相互对视了一眼,默默地望着琼芨不做声。
    “你们这是怎么了? 难道要把姐姐下嫁给一个穷牧人?!”琼芨不解地大声哭道。
    “孩子,”德吉泽珍也流泪了,“我们从明天起也和他一样,是普通老百姓了。”
    琼芨望望母亲,又看一眼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的强旦,她使劲摇摇头,“那也不能把姐姐嫁给他——”
    强旦躲闪着琼芨询问的目光,朝窗外望去。琼芨愣愣地在父母面前站了半晌,突然,她恍惚明白了什么,她抹去泪水咬着牙一字一句对父母说道:“好,你们,还有姐姐和那个牧人一起生活吧,但我决不! ”说着她扭头冲出房间。德吉泽珍和强旦无奈地望着女儿的背影,一言不发。
    这天晚上,琼芨决意离开。曲桑姆默默地帮妹妹把她最好的白马康嘎悄悄牵出院外。她知道没有人再能阻拦妹妹,她侥幸地以为,翻过那些山群,琼芨的命运,将和希薇家族永远脱离——
    琼芨朝楼上父母的窗最后看了一眼,窗里亮着烛光,她的双腿有些颤抖了,仿佛看到自己走后,年老的父母被放出来的狗追赶,看到他们衣不蔽体,到处乞讨……她想跨上马,又以为自己该跟他们站在一起,紧握化缘之钵,颠沛流离在人生的路上。但当她抬头朝四处眺望,渺茫的夜色中,鲜红的旗帜已插在了村里白色的民房顶上,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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